北窗瑣緒

老牧

<p class="ql-block">【一】</p> <p class="ql-block">臘月,下起了小雨來,群樓隱隱掩在氤氳的水汽裏,白茫茫一片。窗外的馬路被淋成了亮亮的黑色,反著光。忖思,這雨,原是下在水裏的。</p><p class="ql-block">百米處有方地,人稱錢家塘,原住民皆為錢姓族人,吳越王錢鏐的後代。“塘”原是水系豐沛的“蕩”,河網縱橫良田沃土的錢家蕩,原始面積比那方地寬廣得多。十九世紀末,法國人填河築路築屋建設市政,把“蕩”分割成了數大塊。隨著發展,更多的河被填,加上自然的淤塞“蕩”漸漸萎縮,早年所稱的錢家蕩局限在小小的錢家塘區域了。居所的樓築在“蕩”基上,窗外的雨,一百多年前當是落在清水縠波裏。</p><p class="ql-block">滄桑流變,那個“塘”也早就不見。在我的小時候錢家塘已是個四通八達煙火氣濃烈的簡屋聚集地,有著曲曲彎彎卵石鋪就的彈格路,沒有半汪水。只遺下錢家塘這名供稱喚,令人不至忘了此處的前生。</p><p class="ql-block">我對錢家塘印象最深的,除了彈格路就是近通往淮海路北向出口處那個公共澡堂。在臘月裏的這些天,浴客要門口等位了。</p> <p class="ql-block">據早年的地圖,錢家蕩水南流至肇嘉浜通過日暉港而與四公裏外的黃浦江相連。現在的南昌路當時是條河,東西橫貫錢家蕩。南端的嘉善路上有段長長的弧,兩旁分列著不同年份的石庫門。想來比地圖所繪年代更早時,此弧當年應是柳岸青青的美麗溪灣,一如江南水鄉模樣。滬上有弧度的馬路大抵築在原來的河道上,不然何以要築條彎彎的馬路呢。洋涇浜上的延安路便是典型一例。</p> <p class="ql-block">錢家塘外方圓幾公裏的範圍遍佈新裏洋房深宅大院,但也不乏一牆之隔下的簡屋區。簡屋區的彈格路似同迷宮七繞八彎,讓初入者找不到北。新裏洋房是鋼窗蠟地煤氣衛生等生活設施一應俱全,簡屋區裏卻還需生煤球爐倒馬桶,有些更是自來水都不具備,需去供水站取水。讀小學時還見過這樣的供水站,猶如村人聚在井床那般,取水人在供水站青石底座周圍聊著天洗衣洗菜。</p><p class="ql-block">曾迷惑過,庭院深深的洋房別墅旁何以一牆之隔便有如此巨大反差的簡屋區存在。直到了然這些簡屋區上溯一百多年原都是河道流域,彈格路的曲曲彎彎原就是河道的自然走向。當地原住民先輩枕河而居,臨水搭棚築屋,法國人及後來兩朝當政者的市政改造尚未顧及使然。</p><p class="ql-block">錢家塘西南五百米原有個河塘溋溋的丁家灣村落,滄桑一變成為丁家弄。我的小學在丁家弄南端邊,上學時走捷經在蜿蜒的彈格路上穿越丁家弄。弄口就有個供水站。有時上學早,會遇見收糞車,推車人不停地拖著長音高聲吆喝,倒~~馬桶囉~,於是一家家的女主人拎著馬桶走了出來。</p><p class="ql-block">城市大規模改造前,在錢家蕩的原始區域及周邊規模或大或小的類似簡屋區還真不少。</p> <p class="ql-block">星辰日月,春秋幾度。一百多年,五、六代人的光景,錢家蕩不再舊時模樣。今日,簡屋區的錢家塘也已被購物中心的耀眼霓虹及現代化的辦公樓宇所取代。其地表之下則是好幾條地鐵的換乘站臺。</p> <p class="ql-block">入夜雨止。翌日晨起天色陰沉,不一會兒有幾片小雪花貼在窗上。風來了,吹大了雪花漫天飛舞起來。塵歸塵,土歸土,打在窗上的雪花須臾化作了一滴水。望著窗外雪天的這方地,想道,一兩代人後恐少有人還會知曉此處曾喚作錢家蕩。</p><p class="ql-block">母親祖上系杭州錢姓人氏,吾有著錢姓血脈。不是原住民,卻隨父母來到這裏,幾十年來生活在錢家蕩的這片土地上,是冥冥之中的安排罷!</p> <p class="ql-block"><i style="color:rgb(255, 138, 0);">二十世紀初的地圖,錢家蕩區域。</i></p> <p class="ql-block"><i style="color:rgb(255, 138, 0);">1929年法租界市政當局在錢家塘旁的亞爾培路(今陝西南路)埋設下水管道</i></p> <p class="ql-block">老牧 壬寅臘月廿四</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二】</p> <p class="ql-block">年來封控遭禁足累近百日,寥寂時臨窗四顧是親近自然唯一的方式了。以往所有窗前的時刻疊加都不及今歲的半數。</p><p class="ql-block">縱目窗外,那是片水泥森林合圍下的城中窪地。生於斯長於斯,望著這片街區,常逐條馬路逐棟房屋的掃過去,對應起陳年舊事的記憶。</p><p class="ql-block">老年的董橋回憶,談及年少時在臺灣遇到那些前輩的民國遺風言語作派,用“發了黴的味道”來形容那種日漸遠去的韻味。董橋所曰之“黴”久遠之意並無貶損之義,往古的物事隨歲月的流逝而顯現出摩滅之美。尋常之事有了時光的浸潤便也不再尋常起來。</p><p class="ql-block">記憶不至“發了黴”那般久遠,似幽靈飄遊,清晰而朦朧碰觸不著。恍若隔世,亦或昨日。</p> <p class="ql-block">闃無一人的林蔭街道,黑色竹蘺圍牆。推開虛掩的園門,蚱蜢一陣亂蹦。慵懶的午後,車馬聲息,光影清朗,遠近的黃蛉在草叢中輕聲地吟著。印象裏這片街區就是幽靜,人煙稀少樹木蔥鬱庭院深深。漆黑的夏晚,還能見到瑩火蟲,忽閃忽閃的。許多年後再次見到這點點瑩光,已是為人父陪著女兒在深山裏了。</p><p class="ql-block">街區道旁遍植懸鈴木,人稱法國梧桐。懸鈴木實非梧桐,或許當初是由法國人引進所栽且其葉形同梧桐,故有此謂。微雲淡河漢,疏雨滴梧桐,法國梧桐的四季風情襯映著周邊的各式異域風格建築。有偏愛者美譽這蔽日的法桐,把這街區稱之為梧桐區。梧桐隊列間有楓楊作伴,梧桐的青白嫵媚配上楓楊的蒼古遒勁陰陽和合,更顯林蔭蔥蘢。何止在行道,差不多每幢深宅大園裏都植有楓楊。兒時最喜那楓楊樹上垂下的串串“元寶”了。</p> <p class="ql-block">那幢有著羅馬立柱回廊的紅磚洋樓,現堆砌在它面前的一大片建築出現之前,曾是個有著天然河塘假山水榭的漂亮大花園,可見原主人的奢豪。我幼時這樓是處兵營駐地,每個清晨會飄來起床的號音。有時空中飄來的還有樂聲和學生練唱的美喉,因為上音就在附近。盛夏,某個深宅密林裏的鵓鳩咕咕地叫將起來,不一會必將雷雨傾盆。雨過天晴的街道成了澤國,這是我們小朋友歡樂的時刻,平時不常見的,此刻也都冒出來玩起了水。大水一直會漫過那個三角花園來到普希金座像前。望著水中的普希金雕像,似懂非懂地知曉,世上除了男人女人還有詩人。</p> <p class="ql-block">普希金像一邊的馬路上,間隔許久會隆隆作響駛過一輛別樣的大巴車。於是便鸚鵡學舌地復制起大人,指著那車對小朋友說“吉卡車”。長大後才知那是為數不多的捷克進口柴油車行駛在49路公交營運線上。不遠處的街角有個操場,大小朋友會去那玩球交友。既交友也交惡,在那初次與人肉搏打了架流血濺地,操場成了一個幼童長成男孩的祭場,至今臂上尚在的傷疤是這祭禮的永恆印記。</p> <p class="ql-block">無拘的童年在這片窪地裏度過,翻牆闖入一幢幢濃蔭復蓋下神密的深宅庭園,一探究竟驚險刺激。瘋狂調皮無知而妄為,充滿好奇,小時候就是這樣。</p> <p class="ql-block"><i style="color:rgb(255, 138, 0);">窪地一角</i></p> <p class="ql-block"><i style="color:rgb(255, 138, 0);">楓楊</i></p> <p class="ql-block"><i style="color:rgb(255, 138, 0);">翻牆闖入此宅院為數居首,汾陽路79號。</i></p> <p class="ql-block"><i style="color:rgb(255, 138, 0);">普希金像曾遭毀兩次,此圖為初始座像,後兩次重建把像置在了基座頂端。</i></p> <p class="ql-block"><i style="color:rgb(255, 138, 0);">兒時見的是這座像,在“探索年代”被毀。</i></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老牧 壬寅年八月十四</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三】</p> <p class="ql-block">窗離地近百米,首度駐足是廿多年前了。彼時地產潮初興,窪地周遭的高樓尚未有起,眺向窗外是一覽無阻,極目天際。</p><p class="ql-block">往南是龍華段江面,吊車港機林立,偶有會見到龍華機場的雙翼教練機起降。東向可見那片密密的綠叢,這是兒時常去的復興公園。再往東依稀可見外灘了。而往西南尋去,徐家匯天主教堂雙子尖頂赫然在目,夕陽下的剪影庒嚴而肅然。地面穿梭往來的車輛如同小兒的玩具模型,點點行人踟躕而行。</p><p class="ql-block">兒時與夥伴走街串巷一路玩著走去龍華江邊比賽打水漂,感覺是場遠足。俯視之下,這段距離一眼望盡。往逝的時光半世經歷,不外出日子裏的瑣碎來回,不過是發生在這方圓五公裏的一小塊土地上,竟在須臾間周顧之下囊括。兒時喜觀螞蟻,那些螞蟻列隊往巢穴搬運食物,費時費力。蟻們好半天的遠徵勞作,俯視的我觀之,不過區區咫尺而已。</p><p class="ql-block">人亦如蟻,渺如恆河一沙,蜉蝣於天地。</p><p class="ql-block">想起初次乘飛機的體驗。在成都周遭翻山越嶺兜兜轉轉多日的行程,在飛機起飛後的幾分種裏一越而過。</p><p class="ql-block">那個下午窗前默然良久。</p> <p class="ql-block">白雲悠悠人事縹緲。這片低窪地人文薈萃湮滅過多少名士的足跡,一代又一代人的車塵馬足消弭在時代的雲煙裏。</p> <p class="ql-block">一些年過去,路口嬗遞窪地早成。窗外街角左下方是遠近聞名昔時常往的天鵝閣西餐廳所在,左上曾是教會物業後為中學,我高考的考場。這兩處街角現均被商務大樓取代。右上現是上音歌劇院,原這裏是處長長的圍牆有個巨大的宣傳欄,“探索年代”這裏是大字報的天地。畫家陳逸飛說起曾爬上腳手架在這宣傳欄上作過畫。右下原是私家宅地庭院深深,後收歸國有為賓館用地,現園林闢作了公共綠地。</p> <p class="ql-block">人們憶舊是緬懷往去的時光,亦或是找尋片刻的溫馨療治當下的不諧與煩燥。近來人生有無意義的討論充斥網絡,普遍結論是無意義。人處壓抑看不到希望的環境裏情緒自然偏多消極。想到世界另端的戰事及圍繞的紛爭;那段特殊日子裏的荒誕與亂象,想起那句悲壯的“最後一代”;怎樣處境遭際會讓這小夥選擇成為最後一代。</p> <p class="ql-block">正前方依稀可辯那幢白色的城堡式建築,一家美術機構場所,近年來大熱的木心牢獄獲釋後曾在此工作直至辭國去美。舊居緊鄰其旁,每日進出來來回回,曾與木心擦肩也未可知,彼時其尚黙黙無聞。木心著書有言:“我曾見的生命,都只是行過,無所謂完成。”</p><p class="ql-block">我們的生命,是行過,還是完成,是否同意木心所言呢。</p> <p class="ql-block"><i style="color:rgb(255, 138, 0);">十字街頭</i></p> <p class="ql-block"><i style="color:rgb(255, 138, 0);">落日餘暉</i></p> <p class="ql-block">老牧 壬寅·暮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