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隙笔记

野渡无人

一

　　不得不提及小时候的那次住院经历，是因为那次或偶然或故意的行为让我深深理解了母亲。母亲整日整宿的辛勤劳作，忙得连做饭都是潦潦草草甚至无暇顾及，让我误以为自己真的就成了别人所说的“掉到后娘手里的孩子”。

直到那个夏日的晚上，半夜里腹痛难忍，任母亲用粗糙的手揉来揉去都不管用，母亲毅然决定送我去医院，半夜里唤醒了父亲，父亲又叫醒了周边的叔叔大爷，快速地用两根扁担扎一个担架，于是一行人前呼后拥在漆黑的夜里，深一脚浅一脚沿着坎坷不平的小路奔向医院，而离我家最近的医院也是七八公里以外的堡集卫生院。或许本来就是肠胃痉挛之类的小毛病，一路颠簸走到半路，疼痛感慢慢消失，在父亲母亲一个劲“还疼不疼？快到了啊。”的询问声了，我还是故作很痛苦的样子。尽管事实就是到了医院之后，医生简单地看了两眼，“没啥事，放心吧。”母亲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总是疑心母亲会戳穿我的故弄玄虚，多少年以后，我小心翼翼地提及这个话题，母亲也只是微微一笑。但从那时起，我的心里似乎得到了极大地满足，我确认我不是那个不幸的孩子。

二

　　人生本来就是一场悲与喜的交集，在幽幽暗暗曲曲折折中一路追寻着生活的真谛，可能你会一直迷茫，甚至迷失了方向，就如病痛的时候你会怀疑人生的残酷，会怀疑山脚下仰望着的风景幻影般扑朔迷离。所幸生活是辩证的，一如黑与白、爱与恨、糊涂与明白，交错纵横，总让你在迂回曲折的山路上奋力前行。

其实病痛未尝不是一种停歇，像奋力的鸟儿暂时凝固了飞翔的翅膀，在枝头上轻声歌唱。短暂的身体不适，反而平息了内心的波澜，一夜潇潇风雨声起，院子里几竿竹子枝叶婆娑，似轻言细语，似秋虫呢喃，低声诉说着来时的喜悦，还有归去的从容闲适。晨风乍起，裹挟着几许清凉几许惬意，一曲若隐若现的小晨曲飘飘渺渺而至，轻雾般缭绕心间。

三

　　所谓悲剧，鲁迅先生说：“就是将美好的东西毁灭给人看。”人生海海，山山而川，不过尔尔。其实，静下来细品，人生哪来的那么从容而优雅，如果非得说有，亦不过是文人墨客的自我安慰罢了。作为一名所谓的愤青，准确地说，应该是“愤老”，我常常纠结于一个问题：我喜欢的是喜剧还是悲剧？尽管我不相信佛教“人生来就是受苦的”这样的说法，但一路走来，赏玩着一路风景的同时，总是时不时会有风雨相伴，从出生到现在，从现在到走到人生的极点。

于是，年轻时的某一天，我喜欢上了《丑小鸭》，或梦里或醒来都是那只大大的丑陋的“鸭子”，常常在睡梦中挣扎得叫出声来，一如那个拼尽了全力摆脱死亡和苦难的丑小鸭。等时光渐渐老去，我越来越喜欢《西游记》，命运的辗转与不堪，像极了九九八十一难中的师徒四人，各色诱惑与阻隔常相伴，但历经磨难痴心不改，似乎又昭示了一种宿命，抑或是一种轮回，于是我常常纠结于此而不能自拔，但终究还是认为：活着就好，乐着极好。

四

　　至于什么是人生乐事这个哲理性问题，实在无从回答，但病愈之后，这个问题其实就变得清晰透明、历历在目了。年轻时不曾考虑或者懒得考虑的问题，在接踵而至的病痛中突然就迎刃而解。譬如冬去春来四季轮回，那时候也不过是一个文学里的短语而已，但现在变成生命力一个个节点，就如我们喜欢春天，却又不忍看着冬天就这样悄然滑去；就如曾经如此厌倦酷夏，但当一个挥汗如雨酷热难耐的夏季来临的时候，我们还是虔诚地祈祷，祈祷一个永不泯灭的火热和炽烈；也如冬天里我们内心的期待，期待一场飘飘洒洒的雪，期待一场寒彻心扉的冷……好像不如此，就不足以解释人的生老病死，就不足以让人生也有了春夏秋冬。只是，四季尚有轮回，人生哪来的寒暑易节？

五

　　一直以来，自诩身体健壮的我，想不到也不屑于谈及生病，但终究还是没能抵挡住病毒的侵袭。第一波新冠肺炎，在众多人还在惴惴不安中等待的时候，我率先“阳”了；当冬春之交第一波流感来袭的时候，我还是“抢得了先机”。得益于从小受到的所谓苦难，尽管也是浑身乏力昏昏沉沉，但每次两到三天的昏昏欲睡食不甘味，还是让人理解了“健康是个宝”这句话的真谛。

如果说黑夜无限放大了曾经的不幸与苦难，那么，当你卧病在床的时候，想到的却是人生至深至纯的真理，所谓的生与死，所谓的冷与暖，在沉沉的床榻上想得一清二楚明明白白。我们总在宽慰别人如何笑着面对生活，殊不知那不是常人的思维，能做到痛定思痛的人能有几何？谁又能在经受着身体苦痛的时候坦然面对？影影绰绰的往事瞬间变得清晰无比，曾经云里雾里的纠缠一刹那恍若明了起来。往事历历在目，来日却并非遥不可及，太多的惶惑不安和焦灼烦躁涌上心头，当一切如云开日出般风轻云淡的时候，还是会在心里默默念叨：有阳光的日子，真好。

六

　　我突然理解了父亲，是在又一次回到家之后的傍晚。大门紧闭，我知道，父亲肯定是去了地里，果不其然，一直到天色渐黑，父亲骑着他的三轮车，兴冲冲地回到家里，尽管父亲一个劲埋怨：回来了也不说一声，我好早回来给你做饭啊。但我还是体会到父亲压抑不住的兴奋和喜悦。

几乎是憋闷了一个冬天的父亲，在江暖还寒的初春季节，再次迫不及待地走到了尚未返青的麦田里。就在上一次回家，父亲满怀喜悦地告诉我，他在集上买了一个施肥用的“机器”，不用使多大劲，就能圆满完成麦田的施肥工作。当大多数人还慵懒在正月的喜悦里，父亲一个人已经完成了几亩地麦子的施肥。一天的劳作，父亲脸上又涂抹上了一层灰尘，但父亲是喜悦而充满了期待的，曾经伛偻了一个冬天的腰板，也在劳作之后变得挺拔了许多。原来，在他那里，快乐的秘籍就是永不停歇的劳动。日复一日简单重复的劳作，不是乏味，而是一层又一层轮回着的期许，就如大树的年轮，层层叠叠而又矢志不朽。

七

　　尽管天生愚钝，或者说是生性慵懒，但在见证了父亲日复一日劳作的艰辛与快乐之后，五十多岁的我像是醍醐灌顶一般，在惶惑和不安中重启自己的人生之路。当漫长的疫情和寒假在日子里蹉跎而行的时候，我竟然一改往日的局促与懒散，迫不及待踏上一段新的旅程。

清晨微凉的风那么清澈，夜晚的点点繁星如此美妙动人，没有经历过披星戴月的早行人，无论如何无法去理解个中滋味。在疏乱迷离的晨曦里，在斑驳陆离的月光下，灵魂却享受到了无与伦比的熨帖和肆无忌惮的畅快。曾经期待每一段旅程有阳光相伴，曾经渴望每一剪时光都有诗和远方，当漫漫征途累到极致困到不能自已，才会在心灵上种下一棵菩提，这才明白，菩提本非树，庸人自扰之。

点滴过往，或深或浅，大可不再追究；凡是未来，或浓或淡，只管一路前行。站在山顶看一路繁悦是一种境界，走在征程嗅一路芬芳，品青山远黛，更是人生至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