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一词成仇</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早年在香港看到台湾作家温瑞安的武侠小说,觉得他写得有新意,有现代感。直至某日看到一节,一名弱女子被豪门官宦欺负,她奋起反抗,大骂:“你们这群卖官鬻爵!”</p><p class="ql-block">我顿时觉得自己有种受欺负的感觉。欺负我的是作者。卖官鬻爵是一个动名词结合的短语,做形容词用。一个成名作家不知道这个词的词性,胡乱写入作品,经过校阅、出版,流传后世,自此谬种流传。</p><p class="ql-block">温瑞安会讲故事,作品甚多,书的封面设计清爽大方,和过去花花绿绿的武侠小说不同,还拍过电影。其后人近年在台湾主持武侠小说百万大奖赛,吸引两岸无数作家,成就斐然。</p><p class="ql-block">尽管如此,我对于“卖官鬻爵”的这个过节还是不能释然,始终不再看温的书。</p><p class="ql-block">再举两个例子。</p><p class="ql-block">我的老师,翻译家沈念驹说起过一件小事,有一位文化人到他所在的出版社看望他的同事郁飞(郁达夫与王映霞之长子)。在郁飞面前提及郁达夫屡屡称其“家父”。</p><p class="ql-block">人的称谓从不同视角出发,有辈份、性别、职业、敬体和谦体、口语和书面等很多差别。今天的中文世界,文化革命已经成功。老底子的一套落花流水,但新规矩没见确立。大家在爱人、贱内、家父、你爸、此致敬礼、顺颂时绥这些词汇中撞来撞去。其中,最尴尬的是作家。</p><p class="ql-block">为了营造时代氛围,写民国,就得有民国范儿(民国以前容易糊弄)。其间作家们的功力,相差真不可以道里计。</p><p class="ql-block">作家铁凝的《笨花》写民初时期人物,包括史上有记载的王士珍、孙传芳等。</p><p class="ql-block">王士珍向新兵训话,和书中主角向喜有段对话(人民出版社《笨花》P36)。</p><p class="ql-block">王士珍“端详着向喜问道:‘听说家父先前也是习武之人,也曾立志报效朝廷?’向喜说:‘回大人的话,是练过武。’”</p><p class="ql-block">王士珍何等人物!宣统时陆军大臣,北洋政府曾署理内阁总理大臣,一生履历辉煌。他会把一个乡巴老新兵之父称为“家父”,真令人情何以堪!</p><p class="ql-block">铁凝何等人物!我google发现,那时候的她是中国作家协会主席。</p><p class="ql-block">后来(疫情前多年,和方方抗疫表现无关)看《2010中国最佳中篇小说》,又有发现。</p><p class="ql-block">女作家方方(湖北省作协主席)的《刀锋上的蚂蚁》写一位中国艺术家从草根崛起的故事。</p><p class="ql-block">当我看到故事的主角在德国受到启发,决定画一套名为“乡愿”的组画时,我瞬时间兴奋起来:组画《乡愿》?怎么画?何等的难度!</p><p class="ql-block">再看下去几行,我顿时泄了气。原来这位作家没有中国历史学基础,也没有中国现代史的修养。</p><p class="ql-block">她不知道乡愿为何物。</p><p class="ql-block">乡愿:外貌忠诚谨慎,实际上欺世盗名的人。(社科院《现代汉语词典》)</p><p class="ql-block">“乡原,德之贼也”(论语·阳货,原与愿同)。一乡皆称善,其忠信廉洁皆是假托,故孔子谓为德之贼。(《辞海》)</p><p class="ql-block">乡愿二字和中国1957年反右运动颇有渊源:</p><p class="ql-block">作家、文学翻译家、学者、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施蛰存,因发表杂文《才与德》,加之早年与鲁迅有过论战,在1957年被划为右派。</p><p class="ql-block">《才与德》一共数百字,要害是一句话:“单靠几个拘拘于小德的乡愿,那是打不开大局面来的。”</p><p class="ql-block">今天大家都知道,说说也无妨。执政党内虽然从来不乏为国为民的志士仁人。但是,“外貌忠诚谨慎,实际上欺世盗名的人”也未免实在太熙熙攘攘了一点。可以想见,此话一出,当时对上面的刺激是何等的深痛。以至十年以后,姚文元在1966年钦点的文革檄文“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中还不忘恨恨地旧事重提:</p><p class="ql-block">“如果不健忘的话,我们还会记得:一九五七年,当生产资料所有制方面的社会主义改造基本完成以后,有一小撮人,忽然对于大反‘乡愿’产生了特殊的兴趣。有人就曾用‘反对乡愿’、‘反对甘草’的口号来反对无产阶级的革命干部和民主人士中的左派,咒骂党的领导是‘拘拘于小德的乡愿’……。”</p><p class="ql-block">词汇重复使用,或一词多义,是常见的。好像我在纽约的朋友中,就有两个方方,男女各一。但是,像“乡愿”这样有浓重历史积淀的词,另外用场是派不来的。</p><p class="ql-block">不是说“不知者不罪”吗?是的。我说的就是一个不知的故事,一个无知的作家的故事。</p><p class="ql-block">我多年前看过方方写的《乌泥湖年谱》,那是一篇好作品。这篇《刀锋上的蚂蚁》其基础就纯属臆想。作者全然不懂世界艺术品市场的运作,不知道中国现代艺术品,尤其是那些她以为可以一新世人耳目的“乡愿”题材,在世界上的地位。她尽其所能发展了两个自以为是的概念:一、德国人做事情认真刻板;二、中国艺术家世界第一,尽管有的艺术家人品不怎么样。</p><p class="ql-block">为什么一位不自量力的中国作家写出这种一无是处的伪故事,可以得到“中国最佳”的称号?</p><p class="ql-block">在资讯爆炸,中文常常不够用的今天,这样的故事不断出现。当年觉得是可忍孰不可忍,今天唯能笑看“遍地谬种下夕烟”了。</p><p class="ql-block">2023年3月修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