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说王维”之一百三十五

青川三有

《辋川集》（15）：《白石滩》上不戴“面具”的月下精灵

辋谷的海拔落差不大。
蜿蜒的辋河，随处可见碧绿水潭，和白石满铺的浅滩。
漫步河边，辋水清澈见底，绿色的蒲草，随水波摇动，婀娜多姿......王维忍不住用手去抓，哇，一出手，竟然差不多都是满把，柔柔的、绿绿的，十分可人。
如屈原般志趣高洁，与“香草美人”为伴，吟诵着“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游走于湖畔泉边，是何等的快意人生！
流连许久，踏着月色归去，偶尔可以遇见三两结伴的村姑，从河东西两岸的家中，笑盈盈地走出来，端着衣盆，款款向白石粼粼的河滩聚集...... 王维迎着皎洁的月光，走向自己的书斋，想象着：那些擦肩而过的姑娘们，在“白石滩”浣纱洗衣的喧闹声，一浪高过一浪......
无拘无束，真好；青春无邪，真美！
但愿没有人，去打搅她们！
刹那间，一首《白石滩》，从王维的心底流出。
诗曰：
清浅白石滩，绿蒲向堪把。
家住水东西，浣纱明月下。 欹湖北岸的重重山岭中，有无数溪涧瀑流，奔腾而下，汇入辋水。
从欹湖到辋峪口前，有数百米河段，水流平缓，滩涂宽阔。
其间，有一条东西向的沙沟，由于山洪冲刷，在河西边、村北边形成扇形冲积区，渐渐成为百余亩地大小的一片河滩。
远远望去，散布在河滩上的白石，反射着吉祥的阳光，像天上的白云，也似安静的羊群，当地人称之为“牧羊滩”。
不过，王维更喜欢把她称为“白石滩”，咏诗使之成为了“辋川二十景”中，十分独特的一道景观。
此处并无任何人工痕迹，当属王维的“意中景”！
此诗读来，语言洁净洗练、情感朴素率真，似一首曼妙的“小夜曲”，沐浴着月光，在静静的辋水畔，缓缓奏响。 我们不妨细细品味一番。
蒲，是一种水生草本植物，叶长而尖，可以编席、作蒲包等。
其前缀“绿”字，颇值得玩味：光线稍弱，绿色就会发暗；能见其绿，足见光线特别明亮。
浣（huàn），意即“洗涤”。
浣纱，典出“西施浣纱”。据说，西施浣纱于若耶溪时，鱼见其美，羞而沉底，故有“沉鱼”之说。
此所谓“美得不要不要的”。
《全唐诗》有诗云："岭上千峰秀，江边细草春。今逢浣纱石，不见浣纱人。”（王轩《附：王轩题西施石诗》）
王维常以“画师”自诩，绝非浪得虚名。
不信请看：
“月之明，水之清，蒲之绿，石之白”，淡抹几笔，便勾勒出一幅“光影浮动”的图画，生机无限，美意绵绵，令人浮想联翩...... “清浅白石滩，绿蒲向堪把。”
诗成这一瞬间，当属大自然最安静的时刻——“复归为婴儿”，甜甜地笑在梦乡。
大大小小的白石，散落在滩头：河床上、水底下都有，安静如斯，甚至感觉不到溪水流动；青青的蒲草，就散漫地立在水中，身随“摇篮”暗浮......
不是草动、不是水动，是王维的心，在“动”。

境无好坏，唯心所造。换个角度看世界，美好无处不在。
静能生定，定能生慧；水静极，则形象明；心静极，则智慧生。
生活如禅，王维始终行走在修行的路上，是禅宗的笃行者。

有学者读诗到此，不禁叹曰：如此“白石滩”，安得“不浣纱”？
是啊，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于是乎，皎洁的月光下，伴随着一阵阵清脆的声音响起，家住溪东的小妹，家住溪西的二妞，仿佛早就有约，相继出门，一齐汇聚到白石滩前......
夜的宁静，被冲破了，弥漫开无数纯粹。
“家住水东西，浣纱明月下。”
王维是一位“艺术大师”，尤其善于把控“光与色”、“静与动”。
其道具，没错，就是“清泉”与“明月”。且屡试不爽。
不妨回顾一下：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山居秋暝》）
“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鸟鸣涧》）
此时此刻，在辋川仙境：
溪水边，石滩旁，青春浪漫的气息，在月色中飞扬、激荡。 王维三十岁丧妻，此后，一直未娶。
千百年来，人们始终不解：以王维的个人条件，续弦纳妾，是件轻而易举的事。
其实啊，婚姻问题，永远是个人“私密”，如何选择，是自己的事。
但是，作为“名人”，受到广泛“关注”，亦属正常。因为，作为社会的“风向标”，你肩负了更多的“责任”。

在王维看来，你一旦感受了她的美，就会从内心萌发一种对她的尊重。美，是应该被欣赏、被呵护的，而绝不是用来“挥霍”的。

“爱”，不是借口。爱的底色，是慈悲。
那个小王维几十年、写出“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离思》）的元稹(779-831)，在诗的主角韦氏去世不久，就在众目“睽睽”之下，与另外一个才女坠入了“爱河”。

这个才女，就是大名鼎鼎的薛涛。
关于他们的“爱情”，薛涛写诗赞道：“双栖绿池上，朝暮共飞还。”（《池上双鸟》）
遗憾的是，这段“轰轰烈烈”的恋情，竟然很快“无果而终”。
可以肯定，这些“行为”，给元稹带来的“负面影响”，是“致命的”，比如，被贴上“渣男”的标签。
耐人寻味的是，元稹写的这首《离思》，倒像是为前辈王维“量身定制”的。
不信？
请看此诗的后两句：“取次丛花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信念笃定的王维，一直在“修”。在辋川栖居多年，直至临终，从来没有传出过绯闻。

如何做，永远比“如何说”，更能够赢得人们尊敬。
难道，是王维身边缺少“美人”吗？
答案当然是否定的，有众多的名诗为证。

我们还是再来看这首《白石滩》。
由于这群“浣纱女”的出现，原本幽静明媚的白石滩，顿时“尘尽光生”，照见山河万朵......
现代学者富寿荪，在《千首唐人绝句》中感叹道：“写白石滩浣纱女子，点缀以绿蒲明月，素雅绝尘。”
道行日深的王维，善于构造“空灵静幽”的诗境——“明月、溪流、绿蒲、白石”与“浣纱女”交织，显的是“景”，隐的是“境”、是“心”。
在王维看来，这一群活泼少女，也许是来自深林的“精灵”，亦或是辋川山野的“小妖”，她们“从天而降”，尽情在这“白石滩”嬉戏玩耍、释放激情......或许是因为，这里是她们的“本来的乐园”。
王维喃喃道：摘掉“面具”的夜，实在是太美！ 后世许多学者，对这首诗倍加推崇。
不妨来看看——
中国社科院文学所研究员陈铁民教授评价道：“诗人通过艺术想象，构造了一个春夜月下少女在滩边浣纱的场面，使明月、溪流、绿蒲、白石与浣纱的少女相映成趣，组成一幅色彩明丽、境界幽美、充满生意的图画。这首诗勾画的景象，更接近于理想的自然美。”（《王维新论》）
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葛晓音在（《山水田园诗派研究》）说：“整个情境在柔和明净的调子中沁透着青春的气息。如果没有景中人与人中景的浑融为一，没有诗人根据生活感受加以高度提炼的艺术想象，这处水景不过是平淡无奇的水泊罢了。”
只有景，而无境，“平淡无奇”。对极！ 镜头闪回辋川。
读罢此诗，裴迪若有所思：我眼前的景，咋总跟你不一样？
王维笑了：怎么不一样？
裴迪低声问：这些“精灵”！是想象，还是亲眼所见？
王维淡淡道：你自己悟。
裴迪摸摸自己的脑袋，不好意思道：今天酒喝多了，有些断片。等明天酒醒了，我再慢慢悟呗！得了，我先交卷，走了！
裴迪放下自己的诗稿，摇摇晃晃地走了......
王维摇摇头，拿起裴迪的同咏《白石滩》，读了起来。
诗曰：
跂石复临水，弄波情未极。
日下川上寒，浮云澹无色。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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