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摘（2）《咏而归》中的盎然诗意

依依（拒聊）

人不能从海中认出一滴水。 天无言，荒野无言，只有这个灵魂在颤动。他（韩非）的舌尖推着巨石上山，他也看到巨石压在后人的舌尖上。 声音是风，是水，是红尘，是身体……书写是浮出海面的礁石。 一个狂热、刚猛的诗歌爱好者在身上刺满了白居易的诗篇和插图。 酒后的疼是废墟，是欲望和悲喜退去后遗留下的坚硬、晦暗的礁石。 老虎绝望的目光凝固为物质，金黄、透明。 以上像不像一首意义腾挪跳跃的诗歌？有点儿像。其实它们是一行行独立的句子，散落于李敬泽先生的几篇散文中。我把它们聚拢到一起，觉得这样的它们在美学上一点儿都不违和，远远看去，甚至，散发出遗世独立的冷冷清辉。下面附上它们各自的出处。另眼相看，是不是很有意思。1．人不能从海中认出一滴水 （《桃花源别考——“天下第一弄”》）2．天无言，荒野无言，只有这个灵魂在颤动。（《象忧亦忧，象喜亦喜》）3．他（韩非）的舌尖推着巨石上山，他也看到巨石压在后人的舌尖上。（《说难》）4．声音是风，是水，是红尘，是身体……书写是浮出海面的礁石。（《汉语中的梵音——〈长阿含经〉》）5．一个狂热、刚猛的诗歌爱好者在身上刺满了白居易的诗篇和插图。（《黑夜之书——〈酉阳杂俎〉》）6．酒后的疼是废墟，是欲望和悲喜退去后遗留下的坚硬、晦暗的礁石。（《酒安足辞》）7.老虎绝望的目光凝固为物质，金黄、透明。（《黑夜之书——〈酉阳杂俎〉》） 我之所以要这样读李敬泽先生的散文，是感觉，他的文笔实在太美了，如一个俊朗少年冲向开满鲜花的山坡，在春天的风中，释放出生命酣畅淋漓的健康、力量和美。你不能不被他打动，不能不被他挟裹。李敬泽拥有自己独特的表达习惯，那是冲破了语法藩篱的游刃有余。他的表达有着舒适的节奏感，匕首一样利索，丝带一样绵长，仿佛语言自身的呼吸。他的文字生成了独特的质地：坚硬、柔韧、丝滑、洁净。他自己当然明白这一点，文字已被他豢养了若干年，早就铅华洗净尽得风流了。所以，他有资格嘲笑那些无法轻松驾驭文字的人们。在《人性与水与耍赖》中，他说，“中国的作家们和中国的贪官污吏们有一个共同的写作倾向：他们都喜欢哼哼唧唧地歌颂他们的童年。”他的《咏而归》与其说是一部散文集，还不如说是一部诗集。他以诗人的眼光品评古往今来的人和事，给予它们无限的柔情。屈原、伍子胥、杜甫、张岱……他那么爱他们，隔着时间的长河向他们频频致意。作为读者，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把这些深情的致意摘出来，与有兴趣的朋友分享。 多年前看过《离骚》，只觉得它像一座热带植物园，充满稀奇古怪的花木。如今再看，已是人到中年，这才发现它是有关中国读书人的人生意义，这意义简单地说就在“进退出处”之间，四字如四面铁壁，牢笼多少灵魂。而屈原的天马行空其实也是螺蛳壳里的道场，正在那儿焦虑地挠墙。……《离骚》本是政治诗，但屈原有时把它写得像情诗，而且是失恋的、被抛弃的情诗，这可能是他的一大发明。——《办公室里的屈原》 伍子胥过昭关，一夜白头。我认为，这是中国精神史上一个被遗忘的重要事件，昭关下飘飞的白发决然地划出了界限：这边是红尘、是黑发；那边是荒原，是孤独的英雄。……司马迁的《史记》，至今不可企及，那是最壮丽的汉语。……在司马迁笔下，伍子胥一直在狂奔，在逃跑，在追逐，他没办法停下来，让上级喜欢，让朋友高兴，让世界舒适地接纳他，他永远搞不好一切关系，永远不能苟且将就，永远怒气冲冲，时刻准备拔剑而起，投入殊死的战斗。……生生把自己逼白了头。他不宽恕别人，也不宽恕自己。……而伍子胥其实是不需要伙伴的，他不会扎堆儿，不会人来疯；他的心中也没有上帝、没有天道，没有可以壮胆儿的大词。……他对“英雄”做出了空前绝后的定义，他是绝对的“个人”。——于是，伍子胥那双幽深的眼睛看着我们，两千年的孤独，三千丈的白发……——《伍子胥的眼》 一千四百年后，杜甫活着。对此，他本人不会感到意外，他在生活的诸多领域中是失败者，常常无职、无钱、无房，甚至无食，多难多灾、穷愁困厄。我们可以像谈论一个诗人那样谈论王维或李商隐，但当想起杜甫时，我们如同想起父亲，他始终伴随着我们，我们身上流淌着他的血液，我们的声音中蕴藏着他的声音，如大地般辽阔、沉厚的声音。……此前从来没有一个中国诗人如此真切、如此深情和诚挚地注视着人群、注视着一个一个的百姓。……当他被历史与生活放逐到最低处，与那些卑贱者和劳力者承受着共同命运的时候，这个人在底部和低处获得了植根于大地的力量。……李白不可学、学不像，他天马行空，冲破了人类生活的正常尺度；而杜甫属于另一种艺术家，他是高山，令人仰望，但是，你知道，他也像山一样安稳，他开辟和界定了一系列基本的艺术原则和路径，你可以一步一步地走近他、攀登他。……在他之前，除了悼亡诗，我没有见过中国诗人谈论妻儿，而杜甫却写下了“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这在现在是寻常之事，但在当时却是独出新声。……他是万古流淌的江河，他的宽阔不能取代他的方向。——《江河及其方向——杜甫一千四百年》 张岱喜欢的事是：深深庭院，眼神波俏的丫鬟，繁花和少年，华丽的衣裳，骏马奔跑的姿态，神奇的灯，烟花在幽蓝的夜空中绽放；还有梨园歌舞，紫檀架上的古物，雪白的手破开金黄的橘子，新绿的茶叶在白水中缓缓展开，这些都是张岱喜欢的事。……天地大静，一缕凉笛绕一弯残月。……然学书不成，学剑不成，学节义不成，学时文不成，学仙学佛，学种地，皆不成。时人呼为废物、败家子、蠢秀才、瞌睡汉。……张岱文字快。他喜用排比，快时直如大珠小珠落玉盘，目不暇接。张岱爱热闹，文字也热闹，眼观六路，下笔如飞，无黏滞、无间断。……张岱纨绔也，故有霸蛮气。行文如操刀，造句如欺男霸女。……明季遗民中少有如张岱这般没心没肺。但张岱的没心没肺有更广大的境界：冬天降临时，凋谢的花、殒命的鸟何曾哭天抢地？——《一世界的热闹，一个人的梦〈陶庵梦忆〉》 ［注：以上图片跟文本互不相干］2023年3月1日星期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