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是一条流动的河

龟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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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存在，同时又不存在，因为一切都在流动，不断变化，不断地产生和消失”。

 ——赫拉克利特

夜在黎明中淡去，清晨的天光照在河水上，河水晃动出耀眼的光芒。

开篇的图片是来自纽约的日常，站在一百公里外的山顶遥望曼哈顿，我弟登山时拍的。

看到的第一眼，很难说具体的触动是什么，但会让人不由自主地产生一种神圣感，把人笼罩在里面，然后便是巨大的包裹，巨大的平静。

这种感觉和我第一次看到大卫.弗里德里希的《雾海漫游者》有些相似。我喜欢这样的视角，空间和时间交错伸展，无边无际。

这种高于自我的视野让我们在画面之外看自己在平行世界里穿行。



（永不下线拍摄）

站在生命的山巅看待过往，就会发现未知和不确定才是人间常态，唯有不变的是天地的纵深无限和宽广连绵。

可以什么都没有，也似乎包含着相当多的存在。

《雾海漫游者》中，年轻男子站在悬崖上，风吹着他的头发，面对云雾缭绕的山峰，身着黑色大衣，策杖而立的背影令人遐思喟叹，一种孤独又深长的凝视。

他看到了什么，又在沉思什么。

一种触不可及的感觉渐渐向我靠近。

于是，穿越雾海与河流，我看到了春山初秀，夏日澄明；看到了秋林似霰，冬雪盈盈；看到了世界莽莽，时间荒荒。



（永不下线拍摄）

急风骤雨，势如决堤的混乱和伤痛还历历在目，恍惚、讽刺、哭笑不得时而仍会在脑海里浮现。

西西弗斯，希腊神话中那个把巨石一遍遍推上山顶的人。由此我想到了重复徒劳地做一件事的荒诞和滑稽，想到了我们的许多苦难是不是都如同西西弗斯一样没有意义和价值。

偶然读到加缪《西西弗斯神话》的一段。加缪是这样描述西西弗斯的，“一个人全身绷紧竭力推起一块巨石，令其滚动，爬上成百的陡坡，面孔皱紧，脸颊抵住石头，一个肩承受着满是泥土的庞然大物。经过漫长的、用没有天空的空间和没有纵深的时间来度量的努力，目的终于达到了。这时，西西弗斯看见巨石一会儿工夫滚到下面的世界中去，他又得再把它推上山顶，他朝平原走下去。”



好一个“他朝平原走下去”！

这句话一下子戳中了我，也点醒了我。这又是一个背影，一个极平淡，极轻松的背影，而这高度紧张之后的松弛蕴含着多么巨大的精神力量。

这时的西西弗斯是一个使神的意图落空而显示出人的尊严的人。他没有怨恨，没有犹豫，明知劳而无功，仍然“朝平原走下去”，准备再一次把石头推上山顶。

加缪写道：“我感兴趣的是返回中、停歇中的西西弗斯，我看见这个人下山，朝着他不知道尽头的痛苦，脚步沉重而均匀。”

盘留在心中的疑问似乎找到了出口，我看到了离开山顶的每个瞬息，西西弗斯都超越了自己的命运。一块石头来来回回地推，如同河流周而复始，西西弗斯留恋人间的，是水，是阳光；是海湾的曲线，是明亮的大地。

人类只有在荒诞和无望中选择义无反顾地生存下去。或许，西西弗斯的有意义或无意义都在将来某个顿悟时刻等着我们。



身体还算硬朗的舅舅没能挺过这个冬天，表妹一个人奔忙于凛烈和失序中。个体的力量何其微薄，不由自主地被卷入世事漩涡，被碾轧和吞噬。母亲说怎么走的这么匆忙，我说是潦草。那些一切都被清空的日子，母亲用密密麻麻的字迹填满，将每一天的琐屑和心情妥善保存。

巴黎的塞维Clair老友第一时间预订了9号的回国机票，从埃塞俄比亚直飞香港，避开了巴黎航班的拥挤。

当香港～珠海的大巴通过港珠澳大桥的那一刻，她心中的百感交集无以言表，立刻给我发来了图片：

“过桥了，到家了！”

“你一路走进了历史”，我回道。

她终于踏上了这片阔别已久的土地，见到了日日念及的90岁的老母亲。

这些时刻，只是我们在流动的时间里的一个标注，用以衡量、记忆和表达的。

三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不是宏大意义的那种，而是生活的平常点滴。回过头看，那些你觉得是浪费和消耗的一切，都有了去经历去拾起的价值。



疫情及随之而来的次生灾害让生活褪去了颜色，只剩时间打在心头。

悲剧和闹剧穿插着，到处都是奥姆克隆的碎末。各种新闻，像酷暑极热高温点上呱噪不止的蝉鸣，一波波袭来。理性的，夸张的，信息的雪球，裹着一层层传递中人们的主观色彩，异样纷呈，日常出行成了麻烦不堪，并极具挑战性的一件事。

不知怎么，那情景总让我想起神龛里供着的各路神仙，玉皇大帝、观音菩萨、妈祖、关公、土地神、灶王爷，还有“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等几套班子，急用时是不是可以找一套朝香匍匐，进庙拜拜，或一视同仁地行礼如仪。

各种情绪漫山遍野，人们在慌乱不安中叽叽喳喳，在新律条条中静观张望，萧瑟和清冷浸透了生活的边边角角。



每天下楼取快递，小卖店门前，我熟悉的小白咪、狸花咪、黑黄咪趴在台阶上，吃饱喝足，懒洋洋地晒着太阳。它们各取一处，互不干涉，也无交集，或安于这冬日的暖阳，或做着短暂凌乱的梦。刚生产完的大胖橘，身边黏了一团毛茸茸的小脑袋，听说有三个己被认领了。

不远处的大树上，喜鹊夫妻正在筑巢，那么大一个窝，每次叼一枝，每天都在重复这件事。

在它们的世界里，时间和空间是并行的，只有当下和眼前，所以每一天都像是第一天，每一枝都是第一枝。

屋里两个妹子在安静地分类包裹，编号摆放，如此的琐细从早到晚，日复一日。温煦光线中，这忙碌的身影似乎孕育着一种魅力，变化与不变在这里共存。

这些角落里微小闪烁的生趣，总能在最纷乱的时候，让人被万事万物慰藉。



（永不下线拍摄）

核酸点、健康码、行程码，通通一夜之间消失了。我站在由寂寂无人到熙熙攘攘的街道上，触摸着无法言喻的茫然和不适。山呼海啸般的“静默”，声嘶力竭的“核检”，那些遗落在街头的＂核酸亭＂和残缺不全的标语口号，成了这场宏大叙事的最后剪影。

身边已有人在制定出行计划，老同学和我说，出游团队热火朝天，她也有些按奈不住了。四人组约定，这个春天的相聚应当在樱花树下。

莱市场也恢复了往日的热闹，蛋糕店、包子店、豆腐作坊、茶馆、小诊所，各有各的忙碌，道口烤地瓜的香气和小摊贩的叫卖声混杂在一起，老人们又出来晒太阳，聊天，下象棋了……

生活开始参差多态起来，我喜欢街市上纷然杂陈的喧闹，喜欢这些嘈嘈切切。正是万家烟火、如常流年的一片小水花，最能安顿人心。



生活，是一条流动的大河，潺潺、滔滔、汨汨、淙淙，奔淌在一个人的血脉之中。沁凉的河水漫过脚踝，浸入心头，每一个寻常无事的日子都叫晴光潋滟，它保护我们，并帮助我们去生活。

太阳的光线和云块被拖得悠长，早春的风吹过，空气中有了丝丝水润。再过不久，当树枝摇曳，绿荫婆娑，山水褶皱里的气息便一点点沁染出来了。

站立在流逝的时间内，已是无限的幸福。我可以为自己侍弄几盆花草，吃饱一天的三顿饭，还有点剩余的力气荡漾起起落落的心情，或对着波光粼粼的岁月静默发呆。



（永不下线拍摄）

每日清晨，我迎接自己的光临。我的家门、我的镜中，与我互致平安的笑容。我可以哼唱几句，“人对爱和永远，应该有幻觉”，“渺无人烟，无事可恋，来这人间，有多浪费”……

当然，困顿和倦怀，抱怨与牢骚，寡淡与干瘪，也都可以一起唱出来。

向窗外张望，树木交错的枝桠轨迹各自不同，大大小小的芽苞正在蓄满力量，花朵开放的次第，哪朵先开，哪朵晚些，这些因为习以为常而忽略的景致都在眼前变得鲜活。

当能够饶有兴味地看待这一切，就会理解何谓造化生机，而一天的小期待与好兴致，便从这些心中静静开落的小悲喜里慢慢生发出来。



河水时而青碧，时而黄浊，夕阳西下时刻，则半江瑟瑟半江红。感知水面流变的光线，看见破土而出的草尖。只要站在河岸，凭水而立，那鲜活的、流动的风景就是一种教育。

那些安稳的日子、安适的内心理所应当，那些不遂人愿，甚至大灾大难也避无可避。生活弯弯曲曲，有时会因波涛湍急、河水漫漶而危及生命，好在有两岸的月色可供闲看。

太阳照在水面上，点点闪烁，雾气悬着，波光在一处，水在一处。

生命是一场落墨天地的自由写作，让所有的感受都一一发生，我们的任务是陪着自己一边行走，一边描绘。



云来了云才去，三年，足以将一个人打碎了重新愈合。惴惴地望向前方，不知道还有什么事情要发生，还有什么命运需要倾尽全力去迎接。

我在等风，等雨，也等桃花和燕子。

惊蛰的大地开始松软，河水抖动着青蓝，天光刻画着水的无限情调，我沿着河岸漫步到芦苇弯腰，红蓼招手的地方——

去问候山间泽畔和掠水的飞鸟；

去问候最先开放的杏花和迎春花；

问候夜晚和星辰，让孤单连起孤单；

问候每一个梦境，它将在海棠的吆喝中将我们唤醒。



90多岁的母亲在日历上记了三年，这里放上几张。都是吃喝拉撒的大白话，每天自己和自己叨叨几句。密密麻麻，挤挤挨挨，正面满了背面写，一千多天从不缺席，并且还在继续着。

母亲一生做事认真，始终有着向学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