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水秀，柔情与刚烈的双面人生

落霞不飞

　　土墙灰瓦的房舍，干净幽静的院落，青砖铺就的地面，还有四周参天的香樟，静静地矗立其间，一如几个高大威猛的卫士，时时刻刻守卫着这片土地。

这——就是烈士张水秀的故居。

很早就想去看看她的故居，想看看一个普普通通的农家女人，是怎样毅然决然慷慨赴死的，看看她到底走了一条怎样的人生道路，让人纪念她赞颂她。

但一直不曾成行，今年草长莺飞的阳春三月，我得以了却心愿。

一走进张水秀故居的大门，心里就被一种特别的感情连续不断地纠缠着、折磨着、感动着，仿佛灵魂都已经净化了，悠远、空灵、静谧，世界也屏住了呼吸。

我特别想写点文字，来温馨一百年前那段风雨如晦的历史，可是坐下来执笔写字的时候，脑子里却又空空如也，她生命中的刚烈、勇敢、博爱、深邃、善良﹍﹍就像一道道德的标杆，一座人性的丰碑，一句生命的格言，让你不敢下笔又放不下笔，让你无从写起又满腹话语。

很长一段时间，我一个人在房间里静默着，心无旁骛又遐想无限。

　　故居本是张水秀与丈夫胡献迪曾经居住的旧房，后经改造翻新而形成现有的规模。故居的前面是从龙门山奔涌而来的一条河，河面宽阔，河水湍急，这条带溪的生命之河，养育着整个东源村的人。人们在河里打渔撒网，撑船凫水，洗衣洗菜，生生不息。

和所有农村女孩一样，张水秀和她的家人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不知道她年轻时最大的梦想，是不是仅仅嫁一户好人家，生儿育女，相夫教子？！

也行她做梦都没想到，她的命运会和东源村息息相关。

在张水秀故居侧面，也有一条小溪，溪水清澈，不甚宽广，溪水上面建有一座小桥，小巧玲珑，拾级上下，颇有点烟雨江南的诗意。

令我不解的是，当年如果张水秀可以选择，无论走哪一条道路，基本上是可以逃脱敌人的追捕的，结果她还是被捕了，被敌人残忍地杀成四块，她腹中已经六个月的胎儿，也难逃厄运。

无法在家乡的任何一个溪口，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人生之路。现在想想，才明白她身怀六甲，如何能逃脱敌人的追捕呢？！

张水秀娘家家境殷实，自小受过中国传统文化的熏陶，完全可以走一条中规中矩的妇人之路，也完全没有必要让家人提心吊胆，担惊受怕的过日子。

她的父亲开明大义，思想进步，对子女要求严格，且注重名节，当年嫁给胡献迪时，父亲语重心长：

“儿啊，为人妻，为人母，为人媳，要深明大义，光明磊落，切不可违背祖训，被人遗弃！”

　　此后，张水秀在胡献迪家恪守妇道，采桑种田，生产劳动。

参加革命后，她和许多同志经常一起起草文件，一起参加活动。革命浪潮风起云涌，张水秀越来越忙于工作。同情革命的丈夫，对于妻子的事业不但不反对，还提出许多意见和建议。正因为有了一个开明的丈夫，张水秀才得以全身心投入到革命事业中去。

1927年四一二政变后，国民党开始疯狂镇压革命运动，无数革命者倒在敌人的枪口之下，全国各地笼罩在一片白色恐怖之中。

张水秀不会不知道，她的生命随时会丢失，但她依然若无其事，积极进行反帝反封建的革命运动。

或许，她早就做好了以身殉国的准备的。

只是这一场劫难来的太突然、太意外了，没有任何征兆，要不然她是万万不会让自己的孩子牺牲在刽子手的屠下，那样太残忍，她张水秀无法承担心灵的折磨。

　　闲暇的时候，张水秀常常抚摸自己渐渐隆起的腹部，她告诉丈夫，孩子有六个月大了，以后我的工作会越来越不便了，家里的事她更照顾不到了。胡献迪安慰她说，好好养好身体，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那时候，她们夫妻甜蜜地倚靠着、拥抱着、倾诉着，无限柔情都在话中。

我那天看她悬挂在故居墙壁上的相片，也是满脸秀气，满眼温柔的样子。

可是当她走向刑场的那一刻，当她面对敌人的屠刀的时候，当冰冷的刺刀刺穿胸口的瞬间，她没有半点畏惧，更没有半点退缩，眼睛里迸射出一束冷若冰霜的寒光，气绝身亡之前，依然高呼：“中国共产党万岁！”

那一瞬间，我仿佛看到了柔情与刚烈并举的张水秀。

　　在敌人面前，她是毫不在乎生死的。

　　我们今天很多人不理解，更不明白，她一个普通的农村女人，不求荣华富贵，不要高官厚禄，为什么要卷入到一场灭绝人寰的斗争中去？！她本可以在菜园种菜，在房里纳鞋，在河里撒网，在田里耕地﹍﹍可她终究放不下自己，放不下那一场轰轰烈烈的革命运动。

她必定是那个时代的骄傲。

在张水秀故居近旁，一律住着胡姓人家。随意走进一家，向老一辈胡家人打听张水秀的故事，他们几乎千篇一律地说：“张水秀是一个极宽厚，有爱心，懂规矩，能吃苦的人，是我们胡家人，不，是我们铜鼓人的骄傲。”

胡家人是很骄傲这件事的，他们在张水秀故居大门两侧，撰写了一副对联：

水花璀璨化春雨

秀女忠魂泣鬼神

如果张水秀在天有灵，当看到自己的精神生生不息，长存人间，不知她的英灵，会不会潸然泪下？！

　　胡家人在她故居的侧旁，矗立一块庄严黝黑的门坊，来纪念她视死如归的英雄气概。

张水秀牺牲之后，一代又一代的胡家弟子，沿着她的足迹，前赴后继，勇往直前，在铜鼓这块红色的土地上，演绎着一个又一个可歌可泣的故事。

　　沿着故居门前的小径，可以一直通到后面广袤的田野中去。三月的田间地头，油菜花开始铺天盖地的绽放，放眼望去，黄灿灿的颜色，无边无际，望不到头。

我一直在想，作为一名支部文书，张水秀是应该知道如何在险恶的环境中保全性命的，但她没有做到。

目睹了农村凋敝破败的景象，看到了农民衣不蔽体的生活，张水秀或许就是一种“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民本思想吧，或许她并不懂得许多许多的革命道理，却毅然投身革命，义无反顾，跃向黑暗，举全身之火燃一束星光。

　　在她简单的人生履历中，有两次经历让人泪目。

第一次被捕，敌人为了防止她逃跑，在她的脚掌心上插进两个铁钉，疼痛的程度，让人不寒而栗，但她没哼一声，趁敌人不注意的时候，她跑了出来。

第二次被捕，敌人再没给她逃跑的机会了，在她肩胛骨上穿一条铁丝，她实在无法逃脱了。

　　她这样的勇士，是怎么也不会投降的；尽管敌人告诉她说，她的同伴都已经招供了，她没有必要再顽固到底。但是她留给敌人的就一句话：“要杀要砍由你们，其他我什么都不知道！”

人世间，有多少英雄豪杰，就一定有多少卑鄙小人。有人为邀功请赏，有人为泄愤报复，有人为蝇头小利，不惜出卖灵魂，出卖同志。大革命失败的时候，杀一个革命者，国民政府奖一块大洋，有人一天杀了六人，刀都被砍钝了。

奇怪的是，革命者越砍越多，刽子手却越来越怕。

　　当时国民党铜鼓县伪县长帅元恺听说抓到了共产党的“女土匪”，高兴得手舞足蹈，异常兴奋，以为可以从她嘴里要到许多邀功请赏的秘密，他亲自审问，并施以酷刑，但却失望之极。他对付不了一个女流之辈，对一县之长来说，简直奇耻大辱。

他决定将张水秀就地“正法”。

　　当一个人真正明白了生死大义，她会更加轻松，无所畏惧。

张水秀不是书生，却比一般书生更明白舍生取义的道理；不是莽夫，但比所有莽夫更知道杀身成仁的结局。

面对死亡，从容以赴，毫不畏惧。短短28岁，人生才开始不久，旋即就要离开令她深爱着的这个世界。

行刑前，张水秀一边拖着手铐脚镣，一边在铜鼓老街踽踽独行，她满身是血，满脸是伤。周围群众有的躲在自家阁楼上，心惊胆战地注视着这个即将枪决的女人，有的远远地跟在她身后，满是怜爱又无可奈何。

那一天，不知道有多少人夜不能寐，也不知道有多少人瑟瑟发抖，更不知道有多少人想报仇雪恨？！

　　只有她，目光如炬，步伐坚定。

　　从被捕到就义，张水秀没有掉过一滴眼泪。可是看到人群中年迈的婆婆、绝望的丈夫、哭泣的儿子，泪水瞬间模糊了她的世界。

　　二三十年代的中国，很多人把人生投入革命，张水秀却把革命投入到人生。她不是职业革命家，但是为了革命她抛家弃子，视死如归，从容就义。

她是带溪上游屹立在九龙湖里的天柱峰，令人敬仰；她是东源河岸的松柏林，给人希望。她内心情感丰富，外表坦荡如一。

　　我在她故居的四周，徘徊良久；我在她曾经坐过、睡过、休憩过的房间里逡巡，我想像着她当年从这里出发，去上奉开会，上大塅送党的会议文件，去麻洞给战士送药送食，去会苏区干部沈泽汇报工作，去铜鼓县城参加支部工作会议，去每一个农户家里宣传党的政策﹍﹍她行色匆匆，却生命短暂。

　　就在昨天，我依然在想，如果她一开始就不去闹什么革命，或许可以儿孙满堂，尽享天伦之乐；如果她被捕后调转船头，如实招供，她仍然可以回到婆婆、丈夫、孩子的身边，生儿育女，了此残生。

　　可是她没有按照普通人规划的人生路线前行。就像一个理科生偏偏钻研文科，就像一个帅小伙偏偏娶了一个丑女人。张水秀走了一条充满荆棘、危机四伏的路，这对于一个家境良好、衣食无忧的张水秀来说，该有多少人扼腕叹息？！

　　从张水秀故居出来，艳阳高照，三月的春风吹面不寒。东源村，此时梅花早已绽放，油菜花正旺，桃花已经吐蕾，梨花也快打着骨朵儿了。

春天正以磅礴的气势，呼啸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