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李明生</p><p class="ql-block"> 记得小时候读过朱自清的散文,开篇这样哀伤的写道:“我与父亲不相见已二年余了,我最不能忘记的是他的背影。”可是我小时候巴不得忘记父亲的背影,它越行越远越久越好,我就可以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了,所以我特羡慕那些父亲长年在外地工作的孩子。而从二零二三年一月二日以后,父亲的背影永远消逝在我的视线中,“爸爸”这个称呼对我来说成为了一个没有温度和回应的名词。</p><p class="ql-block"> 父亲去世的前两天晚上是大姐陪着,三十一号晚上的各项指标都很差,大姐说担心父亲会熬不过二零二二年。母亲一号下午给我打电话说你抓紧回来吧,我订了二号上午的车票。一号晚上我做了很多梦,还有梦中梦,梦里梦外都是第二天早上父亲平安无事了。 从一九七七年开始,父亲经过多次病危病重的考验,包括两次脑梗,最终都转危为安,又是一条好汉,那个时候济南军区的领导称父亲为省军区的小伙子。我甚至有些迷信父亲永远都是一个例外,就像子弹可以击中他,却不能击倒他,包括这次依然会战胜新冠病毒。然而天不随我愿,父亲带着他穿过战火硝烟的记忆和经世一百零三年的身躯,将最后的心跳安放在了二零二三年。</p><p class="ql-block"> 大姐说父亲走的很安详,像他从容不迫的一生一样面如平湖。父亲是个很讲究的人,衣服要熨烫后才穿,自己刮胡子刮到一百多岁。大姐的一个战友至今还用她小时候的印象来形容父亲:漂亮叔叔、武官叔叔。我们选择了放弃创伤性抢救,母亲说不想看到父亲走的凌乱不堪。当噩耗传来,我没有痛哭失声,只是觉得好像被父亲辜负了,你怎么能说走就走了!最近泪点有点乱,不时会悲从中来。那种失怙之痛像是从麻药失效后的伤口隐隐地渗出来,一个看似无关的事物便令人喉咙发紧。我并没有后悔没见上父亲最后一面。至今觉得父亲还活着,他鲜活的生命形象和快乐达观的性格凹凸有致,永远镌刻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像时而凛咧、时而温暖的风扑面而来。</p><p class="ql-block"> 和父亲对落难老战友的子女,甚至是受别人请托的不相识人的子女的帮助关心相比,我们兄弟姐妹并没有受到他更多直接的照顾。尤其是对我就更加显得“漠不关心”,但是我和他生活在一起的时间最长,也曾饱受他恨铁不成钢的眼神和大耳贴子。我性格里胆大妄为恃宠而骄的那一部分既来自于他的遗传,也是缘于他的身份职位。当年改变我们这些部队子弟命运的初始大多是由战士提为干部,军装由两个口袋改为四个口袋。我记得我们院的一个叔叔,他的孩子们是在借由一个部队调到另一个部队的时候,档案袋里就多塞了一份四个口袋的干部身份材料。虽然我也调动过几次,直到复员我的军装始终是两个口袋。一九八三年父亲离职休养,他开始了自己颐养天年的生活,而我从形式上失去了父亲的佑护。父亲是一个在自己升迁的问题上都不肯折腰的人,所以也不会为了我的五斗米而改变放养我的态度。我复员后他没帮助找到我心仪的工作,也导致了我不混出个人样就不回来见他老人家的背井离乡。</p><p class="ql-block"> 即使他没有在形式上对我无微不至的关怀,他流在我身上的血脉,会让我的人生虽经曲折坎坷却奔向了不辱父望的方向。他给了我生命,给了我比一般人更长久的做儿子的资格和骄傲,这就是最大的关怀。</p><p class="ql-block"> 而我第一次懵懂感觉有父亲在护佑着我是七八岁的时候,我去趵突泉钓鱼被公园保卫科的人扣住讯问家庭情况,当我哭咧咧说出经常陪外宾游览公园的父亲(文革时期曾任济南市委副书记)名字,他们立马把我和其他发小都放了。有一次他在没有告诉我的情况下去了我所在的连队检查工作,按说他不会到这个基层检查工作的,其用意昭昭。而这个事情是几十年后我的排长告诉我才知道的。我喜欢文字的滥觞始于被他逼着写日记,有一次因为没有写日记,我趁他高悬于我头上的巴掌尚未落下,便哧溜蹿出了家门。后来听说,整个晚上他都站在窗口,直到我钻进菜窖栖身,他才就寝。</p><p class="ql-block"> 父爱的春风化雨是一种很复杂的表达方式,有时候到了难以接受的程度。因为俩人除了父子亲情关系,还有男人与男人较量的关系。当我也成为了比他有过之而无不及的父亲,便读懂了鲁迅先生的一句诗:“知否兴风狂啸者,回眸时看小於兔”。</p><p class="ql-block"> 我有个大大咧咧混不吝的发小当他父母去世后,他很伤感地说自己是孤儿了。按我以往对孤儿的一惯理解是家境贫寒穷苦潦倒的孩子才是孤儿。我现在懂了,他这个“孤”不是形式上的,而是心灵上的“孤”。</p><p class="ql-block"> 父亲在世的时候,我身上总是有他的一部分隐形支撑混合在我的筋骨和血肉中,无论是我单打独斗流离四方的日子,还是在他脚骨折需要我抱着他站立的时候,我感觉总是两个人的力量傲然而起。</p><p class="ql-block"> 一个人的长大,一是经由岁月,二是猝临父母的离去。当我抱着他的骨灰走向墓地的时候,我成为了孤独的、纯粹的、强大的辛巴。我转身,还有长年替我们照顾父亲的而自己身患重病的母亲。</p><p class="ql-block"> 有句话说: “无论谁死了,都是我的一部分在死去,因为我包含在人类这个概念里。”</p><p class="ql-block"> 今天父亲下葬,入土为安。天人永隔之际的心痛盖过了下脆时膝盖的痛,我的身心还盘桓于父亲的概念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