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东记忆(五)一失落的中秋

老兵

<h3><br>2009-02-25 18:43<br><br>       失落的中秋  <br><br>     我们营地的山谷正处在林区的过渡地带,海拔和气候使得这里的树种多了起来。从乃堆拉下来到营区上方的伐木区主要是由云杉、冷杉、落叶松等属一些耐寒树种组成的纯针叶林;到了这里多了一些如青冈、桦树等阔叶树,因而形成了阔叶树和针叶树掺杂共生的针阔混交林。<br>    青松翠柏间,已经透出了红叶。放眼望去远处青山依旧,环顾四周身旁红绿相间,秋天到了。随着日喀则和平机场主体工程的完工,我们的伐木任务也随之结束,接下来就是传达中央关于“913”事件的文件和烧炭的任务。<br>    那时,在繁重的工作、单纯的生活中,我们最期盼的就是过节。节日的到来,可以让我们好好休息两天、好好改善一下伙食。<br>    在我记忆中,好像71年的国庆后的几天就是中秋,两个节是一块儿过的。在焦急的期盼中,节日终于要来了。在节前晚点名时,连长还给全连带来一个比炊事班杀猪还振奋人心的好消息——西藏军区文工团已经到了乃堆拉,接下来还要到我们连慰问演出;同时团里的电影组明天也到。连长的好消息引起全连一片欢呼,大家都期盼着这一难得的视觉盛宴。要知道,在这原始密林中,全连近二百号大男人天天就是你看我、我看你,许多老兵进山以来就再没有见过外人,更不要说异性了。那时战士没有收音机,连报刊杂志都是两月前的。当时我们文化生活和精神生活的状况,对于今天的人们来说,是难以置信的。                      <br>    国庆那天,连部接到乃堆拉山口的电话,文工团另有任务不到7连来了。闻讯后,全连上下一片沮丧,好在下午电影组来了。有些恼怒的连长软硬兼施的将电影组留了三天。不过,那时的国产电影几乎都是样板戏和新闻。这次电影组带来的除了大量的新闻简报外,还有革命现代舞剧《红色娘子军》。         <br>    晚上是全连会餐,一个班两大盆荤菜,一盆炒的、一盆烧的,外加一瓶江津白干,真过瘾。<br>   “行咯,看不到真的,就鼓起眼睛看银幕上的。老子敢说,能上银幕的肯定比文工团的兵妹漂亮。不过就是看的见、摸不着。”几杯下肚的班长红着脸说。<br>   “要是文工团真的来了,你就敢摸吗?”天棒一碰到这些话题,浑身就来劲。<br>   “咋不敢,你叫来试试看。”班长又喝了一口瞟了天棒一眼。<br>   “我看你龟儿是翠雀死在田坎上——周身烂了嘴壳子梆硬。”谢天棒瞪着牛眼和班长较上劲了。<br>    这时,连长端着茶缸过来敬酒,打断了刚才的话题。<br>    那个年代,人们的审美态度是慎重的,对美的赞颂是真诚、甚至是吝啬的;不像现在那么随意 和虚伪,好像遍地都是西施、貂婵,满城都是潘安、宋玉。所谓“当兵三年老母猪当貂婵”的军中戏言,也只不过是荷尔蒙在作怪。<br><br>    节过的真快,国庆放假的最后第一天又是中秋,晚上该轮到我值班守炭窑了。<br>    烧炭的活虽然没有伐木那么累,但却繁杂。窑址必须选择在水源近、树木稀的地方,并将周围的草木清除干净,形成防火隔离带。炭窑大都依着斜坡搭建,窑体的一半可以利用地形、另一部分就用石块和黄泥砌成。我们建的窑体为面积6-7平米、深约2.5米、呈方形坑状,窑顶三面扩出的平地与窑盖构成基本工作面;在窑底外侧开有点火及进气孔,并在窑顶开设了排气孔。窑体建好后,便将事先准备好的木料在坑内码放整齐,再盖上窑盖就可以点火了。<br>    要烧出火旺而持久的木炭,选料很重要。一般我们都是选用直径5—10公分的青冈、桦木等质地较硬的材料,所以装一窑的料要准备好几天。<br>    装好料,将若干根原木当作窑盖盖上坑口,在其缝隙间塞上小石块、敷上和好的黄泥,再用 黄泥在四边砌上几公分高的围水墙并灌上水,至此窑盖搭建完毕。点火后,滚滚浓烟从窑顶的排气孔冒出。随着窑内的料的燃烧程度越来越充分,滚滚浓烟渐渐变成了淡淡青烟;一旦青烟消失,就要马上堵住进气和排气孔,也就是封窑了;当窑内的火彻底熄灭、第二天温度下降后就可以出窑了。<br>    在烧制过程中,特别要注意两点。一是封窑时要拿准火候:时间早了还未成炭,使用时冒烟甚至起明火、火温低;时间晚了就过火了,使用起来持续时间短。二是封窑后要时刻观察炭窑的密封是否正常,一旦出现漏气必须马上堵上,倘若窑内的火尚未完全熄灭,时间一长就会死灰复燃。<br>    当然,出炭的活也是又脏又累的。为了赶烧下一炉,我们要在炉温很高的窑内将炭装进麻袋再送出窑,还没等你出完一窑炭就已经是一身黢黑、满身汗了。<br>   中秋晚上月亮真的又圆又亮,而且特别的大,好像离我很近,仿佛伸手就能摸到。酒足饭饱的官兵又拥进了食堂。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一切文艺作品都是为政治服务的。《红色娘子军》不外乎也是为提升人们的政治觉悟,强化他们的阶级斗争意识服务的。尽管这样,7连的官兵还是通过《红色娘子军》那优美的舞姿、漂亮的演员,得到精神上短暂的慰藉。<br>    我坐在窑边用树枝搭成的窝棚里,注视着窑盖。在深的山谷中,伴随着我的除了那轮明月,还有从营区飘来的《红色娘子军》那激昂的主旋律和如诉如泣的小提琴独奏。<br>    电影结束了,山谷又恢复了寂静。看完电影的副班长来到炭窑查看情况。这时已经封窑一会儿了。他边看边叮嘱我,要随时注意观察,随时给窑盖加水。随后,他在我身旁坐下,递给我一支“飞马”烟。那时我抽烟还没瘾,平时都是抽着玩。<br>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的入团申请团小组通过了,虽然个别同志觉得你锻炼还不够。”副班长点燃烟,笑眯眯地对我说。<br>   “真的?”虽然我知道他口中的‘个别同志’就是天棒,但并不影响我激动的心情。这可是组织上和战友们对我半年来工作的认可啊。<br>   “真的。要戒骄戒躁哈。”副班长收起笑容,有点严肃的告诫我。<br>   “中秋的月亮真圆。哎,我咋没看见你给家里写信呢?”副班长望着满盈的明月,突然好像想起了什么。<br>   是的,我到亚东快半年了,就给家里写过一封百字左右的信,告诉父母我到了亚东,顺便喊几句革命口号。收到的家信也只有一封,内容不外乎也是父母的思想教育。<br>   “你不想家吗?你看那些你们一块儿来的兵,经常想家想得哭。”他望着沉默的我继续问道。<br>   “不想。”我摇了摇头。我见副班长有些纳闷,便给他讲起了我的家。一个模糊的家。<br>   在我的眼中:父亲就是一个标准的知识分子,一个纯粹的共产党员,一个严肃的党的理论工作者。在我两岁多时,他被调到中共西藏工委[现在的自治区党委]宣传部工作。母亲也是党员,为了信仰,也为了我父亲,她忍心抛下我和弟弟、还有刚满月不久的妹妹,带着未瘉的产后创伤跟随父亲上了高原。当我们再见到她,已是四年以后了;而与父亲的相见,则是等了七年才有了一个短暂的相聚。从他们进藏到我和弟弟入伍前的十多年间,和父亲在一起的时候不过两三个月;即使母亲付出了伤残的代价回成都养伤,没过半年我和弟弟就离开她当兵走了,所以和母亲在一起的的时间也不过八九个月。<br><br>    十多年来,我们和一些处境相同的孩子,在政府专门开设的寄宿制幼儿园和小学里慢慢长大,即使到了中学我们也如此相依为命。那时,我们在幼儿园就开始学习生活自理,小学三四年级就要自己洗衣。那时,同学就是兄弟姐妹,老师阿姨视同父母。对我来讲,那时学校是我家,现在部队是我家。<br>    “唉,给你讲个秘密,你可能不相信。从父母离开我们到现在,我们没叫过一次爸爸、妈妈。&quot;真正的家对我来说,是那样的遥远和陌生。<br>    讲到这里,我的眼睛却不由自主有些湿润了。                                                  <br>   “想不到,想不到。居然还有像你这样不念父母、不想家的。”副班长摇了摇头,又递给我一支“飞马”。<br>    淡淡的青烟袅袅升起,我们静静地坐在窝棚。<br>   “还是要给他们写信,免得父母牵挂。”副班长走时丢下的那句话,直到我当了父亲的时候,才有了深深的感悟。当母亲从高原带着残疾证书、父亲丢下五分之四的胃内调回来和我们真正团聚时,父母和我们都体会到,好像在这个家庭中缺少了一样世间最普通、最宝贵的东西。<br>     这个不喊爸爸、妈妈的习惯一直延续至今。直到父亲去世,也未能听到他盼望了四十多年的、人世间最亲切和最普通的称谓—爸爸。父亲谢世十多年了,现在我们兄妹仍称母亲为“老人家”。<br><br>    副班长走了,我望着那轮明月,忽然觉得刚才还柔情似水的月光,变得惨白而冷酷。<br>    没有风,月静静地躺在窑盖的水面上。在混沌的脑海中,我竭力搜寻着幼年和少年:父母的面容依然模糊;远在东北当兵的弟弟和尚在读书的妹妹、还有同学们的笑脸却清晰依旧。<br>    突然,水面的月亮颤抖起来,随即便消失了,火苗从漏水的缝隙窜出窑盖。这时我意识到窑漏了,唯一的办法就是立即堵住缝隙,阻止空气进入窑内。我急忙用铁锹铲起窑边早就用水和好的黄泥,准备堵住那条越来越大的缝隙。就在我一只脚刚踩上窑盖,忽然脚下一沉,随着“轰”的一声,眼前顿时火光冲天而起、炙热扑面而来;热浪迫使我尚未前倾的身体往后一仰,一屁股坐在地上。这时,窑盖中间的两根原木已从中断成四节栽进窑里燃烧起来,火苗窜出窑顶两米多高,炭窑立刻变成一个熊熊燃烧的火炉。我手足无措的坐在地上,望着燃烧的火焰发呆,直到接到哨兵报警后的战友赶来。<br>    窑内的火势已经无法控制,好在这一带没有什么大树,炭窑周围的灌木丛在设置防火带时就清理的干干净净,不会引起火灾,可是全班几天的辛劳在这中秋之夜,在我值守的时候化为灰烬。<br>    大家静静地围在边上,望着燃烧的炭窑。<br>    “扯卵蛋!”许久,天棒冒了一句。<br>     中秋的月走了,天色已亮。窑内的火渐渐小了。这时,我才发现自己的一只解放鞋已经烤变形,眉毛也被大火灼光。回想那个时刻:如果我踏上窑盖的脚步再大一点、如果我身体的重心再前倾一点、如果我后仰再慢一点,我就只好去张思德同志那报到了。想到这里,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从心底升起。<br>    由于这次事故,我受到了严厉的批评,还在班上做了检讨。熊熊的火焰彻底烧毁了我即将看到的入团希望。在茫然和沮丧中,我送走了入伍后的第一个中秋。<br>    一个失落的中秋。</h3> <h3>  当年的歌本</h3> <h3> 后记<br>  母亲去年(二O一五年)正月初七走了。在父親走后二十年间,抑郁症一直伴随着她,让她时常游走于现实与虚幻之间。母亲在的时侯,我总嫌她唠唠叨叨、颠三倒四的。当她一但离去,我又觉得心里空空的。在送她最后一程的时候,我不禁嚎啕大哭。现在想来,是我欠母亲太多。<br>  五十多年后,在她即将化为青烟时,我终于喊出:妈,一路走好!<br>  不知母亲是否还能听到?</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