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味

亦南

　　无思，在此刻。在墨绿色的大玻璃窗下，看窗外远远近近。

如瀑的黛色苍穹里，点点星子愈发地清亮，比小时候山里的也大。

远处点点霓虹闪烁。昏黄的路灯下，有如甲壳虫的车辆亮着它的两只长光眼在蠕动，映在我黑亮的眼眸里，坠入如水心间。

年，就这样过完了。浮萍漾漾，快乐着别人的快乐。心素如闲。许是一个特殊的日子。念深深，也惘然。

那些青苔一样的悠悠记忆，隐在我百无聊赖的刷抖音中……那则消息就在这时闪在手机屏幕顶部：走～。很简洁的一字一符。

于是，披着这清浅的年味，疫情又刚好放开，趁着假期大好时光，月朗星稀就出逃了。

　　长期以来，一直对四川不太感冒。概是因为小时候身边总有一些闭塞的流言偏见，就种下四川不太美丽的印象。

我的老家在我小时候是出了名的矿区，相对村外的人来说，有着得天独厚的优越自豪感。那时候，矿上有不少四川人来打工，也有托儿带口的。一提到四川人，给人第一印象就是瘦小，不爱干净，永远油头垢面，衣服随意，屋内脏乱，被子从来不叠，大冬天穿着单薄的衣服，光脚几拉着人字拖，让人看了都觉着冷飕飕的，但他们就那样年复一年地用自己单薄的硬骨撑过了每一个寒冬。说他们是没钱买冬天的衣服？那可不是，他们的工资可不低，再者他们吃饭很是豪华，挣的钱从来不像当地人一样想着攒钱置家业，细一划算，都吃掉了。而且他们对于吃很讲究，顿顿不离肉，还从不吃剩饭，当餐吃不完都倒掉，这在当地人看来是很浪费，不会过日子的表现，还有就是他们吃的肉类颇猛烈，我们小时候偶尔吃顿猪肉羊肉已是开了荤，而他们鸡鸭鱼肉隔两天就吃，更有胜者，会偷村里的狗杀掉，吃肉，让人觉得很残忍。他们却很享受这美味。

　　对四川的这种误解完全出于小时候有限的认知以及对它的不完全了解，很是幼稚片面。当我真正踏上四川这片蜀地，走近成都，清晨漫步在整齐的菜市场，看到那一把把择洗得鲜绿水嫩，码得整整齐齐的菜，以及分割得鲜红规整的一条条肉时，瞬时让我想起了余秋雨的《抱愧山西》，码字到这里，“抱愧”是此刻藏于内心最真切的感受，如浪涛汹涌，排山倒海般。山河故人，这样干净明媚的市井生活，悠闲中不缺乏精致，“天府之国”美得可以说是涤荡了。

对四川的另一印象源于川菜。记得前些年去茂业转悠。午间，看一古色古香的饭店门口排队者不少，走近，一看是“锦里”，那会还没细想是四川的一个名地，只觉着这个名字很文艺范，耐人寻味。于是就选择了去那里就餐。店内装修古色古香，亭台楼阁，木桥流水，还有一个小戏台，在表演川剧变脸，很有风味，后来才知道是川菜馆。于是点了宫保鸡丁、特色口水鸡，红油抄手，一小笼荷叶蒸大米，还有什么菜，忘记了。只记得口水鸡看着泡在红油辣椒里，实则一点都不辣，很鲜美爽口，大米和着荷叶的清香，量都很小，但很精致够味，足够吸走味蕾。于是后来每逢去太原，都想着去锦里排队解馋去。

再后来随着一首《成都》，更加深了对四川的神往。听闻四川的慢节奏生活，更是在工作累了的时候总想着去逃逸。

　　北燕南归，一路南下，伴着破晓黎明的到来，车窗外的景物也逐渐放朗起来。一改看腻了的百草枯荣萧瑟的北方景致，路两旁的作物逐渐生动变绿。大片的冬小麦已然在返青。横穿八百里秦川，远远看到秦岭山脉。是真正的浪浪山，水墨画一般，错落有致，浓淡相宜，远近各不相同，隐约在冬日薄灰雾里，如梦如幻。

　　然后就是穿越长长的秦岭隧道群。翻过去就到了汉中，因有亲人在此生活，多看了两眼，试图感受着他的生活气息。越进秦岭腹地，越能领略到那种山里人家的原生态生活。连绵的山脉，植被葱郁，白墙灰瓦的阁楼错落在大山里。因是法定假期的最后一天，高速迎来了以川A大军为主的入川大拥堵，走走停停，天渐渐暗下去，星星点点的灯火散落在高速两旁的村野树林里，缕缕炊烟袅袅升腾、飘散，似能闻到久违的柴火味。烟火人间概是最暖人心。我暗自揣测着那些古朴的宅子有着如何的家具摆设，住什么样的人吃什么样的饭……

于是就近下了高速，各酒店人满为患，随便找了一家旅舍住在了巴中。条件不是很好，将且一晚。

　　第二天继续赶路，依然是拥堵的一天，计划中午可以抵达，到时已是华灯初上。安顿好住宿，就先去了一桩心愿，寻找了一处心心念念的旧居。

几经波折，寻觅得，依然在。只是二三十年过去，外面格局发生了些变化。四周转了两圈，远远地打量着它。没有进去打扰。找到，看到它依然在这里，突然就想到了岁月里的守候，是一份多么暖与踏实的安稳与欣慰。门口有人在围桌搓麻将，物是人非，在暖晕昏黄的路灯下，更显久远……

回去的路上，选择了步行。一路寻觅好吃的，一路遛达回去。才刚过八点，好多店家就已表示食材均已卖完，准备打烊，不再接待。好在一家火锅店可以去，只是食材不是很全。说是老店，很正宗。于是坐进去。算是第一次吃正宗成都火锅吧。点了微辣，看着店家端上来的满满一盆红油干料，有点汗颜——感觉太考验胃的承受能力。学着当地人调了纯香油蒜末蘸料，待到干料融为烈焰红汤，山河浩荡。加入爱吃的食材，开吃。惊喜，一点不辣，反倒很香，麻麻的，吃在嘴里，永远是烫的。麻辣鲜香，大概就是四川火锅的精髓所在。吃得可谓大快朵颐，扶着墙根出来。

　　经过两天的旅途奔波，虽然不累， 次日还是睡了个四川人的安适自然醒。 洗漱，早餐。然后来到附近的望江楼公园。

园里笔直参天的竹子郁郁葱葱，一根根拔地而起，在路两旁拱成林荫，于我是第一次见如此粗壮的竹子，又大片茂密成林，加之清晨的雅静，恰似沐浴一场心灵的静修，加之不时有市民悠然走过，虽身处闹市，一切却都是那样的悠然静谧。一时竟找不出合适的语言来描述此情此景，画里山河，一点点全是人间惊喜。人生若只如初见，妙不可言。

　　回想着古人笔下竹子的傲然风骨，领悟着它劲节、虚空与萧疏的君子之风。缓缓移步，鸟鸣声声，带有丝丝薄凉，真是“竹深树密丛林处，时有微凉不是风”。有点遗憾，唐代著名女诗人薛涛纪念馆在修缮，没有进去，只是园子里走了走。美好大概都有遗憾，这也是留给我们日后常常念想的原因吧。如果一次具足，以后概就不会记挂心头，忘之夭夭了。

　　门口是四川大学。驻足凝望了片刻。个中滋味唯自知，无关四川，更多大学。心微微地疼，十七岁那年，我写了多少遍大学呢？曾赋予我多少绝美的憧憬，也赋予我断肠的遗憾。这些年一直深藏于心，两两相忘，缄口不言……请原谅我是一个如此怀旧的人。我试图忍住眼泪，但是它到底在我扭头看车水马龙时泄露了我的秘密。

　　后来到了杜甫草堂，那古朴、沉寂、肃穆的草堂。一个多么熟悉的名字，虽然无数次在书本上接触过，但只在此刻才真正与它咫尺相邻。感受着它承载的历史，诗性的光芒，蕴藏的伟大的现实主义诗人的不朽思想。

看着那个骨瘦如柴的老翁的塑像仿佛在风雨里瑟瑟发抖，眼前骤然过电影般来到那个战乱又逢秋的历史长河里，饥寒成了先生当下最难捱的事情，可在他心里比饥寒更难过的却莫过于这满园衰败。一场风，一场凉。一场雨，一场寒。“天下狼烟四起风雨飘摇，满园萧瑟又无处话凄凉！”先生紧蹙着眉头，微闭着眼，脸色凝重仰天长叹道:“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那段颠沛流离的岁月，何等悲悯，更与谁人说！

　　旁边一块石头上刻着《茅屋为秋风所破歌》，虽历经风吹日晒的打磨，蒙着岁月的尘埃，依然浩浩荡荡，气势恢宏，似回到远古。许多人在那围观拍照。以前是把景写成文字，现在人们又把文字当成了景。历史的车轮总在奇妙地往前推行。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踏着青石铺成的小径，来到旧址上的草堂里。草堂还是当年模样，穿斗式的结构历经着一回回岁月穿堂的风，而安然无恙。从木头窗望出去，举目远眺处更是一番“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的景象

　　继续深入来到锦里，很有四川风味的古旧建筑依街林立，加之春节期间的喜庆，很有风味。游人如织，商业味颇浓，概已沦陷。走过一条石板路，跨过一座古石桥，途经一处空地，看有很多人在围炉煮茶，很是别致。炭火瓦盆，上架一壶冒着热气的清茶，周围烤着柿子、小橘子、红薯，玉米、各色糕点等，煞是好看。游人三五闲坐，悠然自得，暖意融融。也有一处空地，摆着些竹椅，大部分是中老年人，或躺或坐，一人一大缸或一大盖碗清茶，在那迎着太阳，懒洋洋闲坐，安逸得很，全然没有旅游的局促与顾盼。找了一家阁楼，在十岁左右的小服务员率真的推荐下，点了一碗米线和伤心凉粉，算是午餐，也还好。

　　午后。学了雪小禅去了宽窄巷子找茶喝。友人打趣：吃在锦里，喝在宽窄，醉在九眼桥。亦是很不错的安排。

刻意乘坐了仿古旅游观光专车。我与宽窄巷子，既像人生若只如初见，又似月照故人来。

宽窄巷子由宽巷子、窄巷子、井巷子平行排列而成，巷子两侧是青黛砖瓦的仿古四合院落，藏匿着好多有格调的酒馆茶吧和别院，这里也是成都遗留下来的较成规模的清朝古街道，“修旧如旧”在这里得到了最完美的诠释，风情与格调只增不减。

它曾由四川总督年羹尧按清制于大城西垣内驻城，驻满蒙八旗官兵，名少城。

少年真好，带着年轻与莽撞。少城，曾居住着一群八旗子弟，从此沉溺于修身养性的日子。它的闲适、慢节奏生活大概就是那个时候遗留下来的吧。

依然是人头攒动，川剧画脸艺术馆，黏黏糖，采耳等老成都市井生活跃然其间，还有一些剧本杀。

古语说“少不入川”，我入了川才知道，这座城市可以把人待得颓了散了。岁月就这样慢慢老了，几百年，几千年？也不过就是眨眼间的事情吧。

　　抛开新式茶馆，觅得一处静得寂寞销魂的老茶馆，泡一碗老成都盖碗茶。老旧的竹椅泛着岁月的沉光，坐上去吱扭作响，茶桌很简陋，一块看不出颜色的木板，架在四条简易桌腿上。一盘瓜子花生米，一碗老式盖碗。许是走得脚有点酸累，也或许是午后犯困，就这样斜依在竹椅里，慵慵懒懒的，撮着热茶。天气还是微凉，此刻手握温热的茶碗，浸在淡淡的茶香里，时不时飘着阵阵茉莉清香……冬日灿灿中，竟觉得好光阴是可以虚度的。那静，分外地典雅，分外地诗意。

　　良久，有川戏演员扭着婀娜身姿咿呀婉转唱着，满耳流金，于穿堂处长袖轻舞，徘徊着，我听不懂，但知道必是深情款款……就这样瘫在竹椅里，静静地感受着老成都的安逸，慢节奏，看阳光从天井悠然泄下……真想地老又天荒，巴适得很。大老远归来，不就是觅得一份别处感受不到的感触吗？

　　也许只有在成都，市井的格调才不会那样俗气。尤其是在宽窄巷子。如果说：在成都，筷子直指火锅，那我的出逃就只指宽窄巷子。

　　杜甫曾说：“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因来的不是繁华盛开的季节，此时的花重之地在春熙路上，是绚丽多彩的霓虹灯下幺妹儿的裙摆；是总府路上鳞立栉比的高档购物中心；是太古里，一个网传很火的十几秒的裸眼3D视频，跟着一帮人举着酸痛的胳膊去等待拍摄……

　　世相万千，总有一个地方是你的例外。

对于泡了一天的成都，犹如完成了一次快速阅读。

遗憾。稍许。

走过。留一些无法用语言描述的独有感触记忆。就跟大多动人的眼见美景无法用相机留存一样。

N年后，我或许还会再来，寻一寻当年走过的路，吹过的风；爬一爬难于上青天的蜀道；看看胖嘟嘟、憨厚可爱的大熊猫；也或许会在工作累了的时候暂缓，接受他乡陌生慢生活的疗愈；更或许只是回念一份记忆里深深浅浅的余味……

2023年正月初九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