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云南结缘

二能不易斋

<p class="ql-block">我去过三十多次云南。</p><p class="ql-block">与云南结缘是从昆明滇池的海埂开始的。</p><p class="ql-block">1985年深秋的一个傍晚,当站在滇池海埂的最西端,看着从昆明火车站送我来这里的三轮摩托,屁股后冒着黑烟一溜烟地远去,我提着手提箱走进了那扇铁栅栏门。这是唯一开门营业的招待所。两个小时前,下了火车之后,在车站前的小饭馆里胡乱吃了口饭,我找到一辆三轮摩托,让司机拉我去海埂。那时我在国家体委的体育出版社工作,知道在滇池的海埂有个足球训练基地,想到那一带找个住处。司机说基地那边没有对外开放的招待所,另一边有。我说只要是海埂就行。刚才,三轮摩托拉着我从海埂公园一路向西走来,高大的桉树一棵棵闪过,所有的旅馆招待所都大门紧闭,几公里长的海埂只有我和这辆三轮摩托,司机不时回过头用疑惑的目光看着我,那意思是:你不是有病吧?</p><p class="ql-block">终于,在道路快到尽头的时候有了一家开着门的招待所。这里只有一个服务员,他看了我的证件和介绍信,用与那司机同样疑惑的目光看着我:你要住下?我点点头:有房间吗?他也点点头:有,四人间,一张床五元。我试探着问:包房可以吧?他更加疑惑了:包房?我说:我需要安静。他迟疑了一下:……好吧,二十元一间。我交上住十天的二百元钱,服务员把我领到房间,又送来一暖瓶热水。我问:有食堂吗?他说:没有,要吃饭的话你到海埂公园大门,那里路边白天有卖小锅米线的。说完,他走了,不是回到接待室,而骑上自行车离开了招待所。</p><p class="ql-block">不久天黑了下来。我走出房间,空荡荡的院子里只有我的这个房间亮着灯。原来,招待所只有我一个人!多亏下火车后在小饭馆吃了饭,眼下可以不用为填饱肚子犯愁。我在这里一直住了半个月,再没有第二个客人来投宿。我本可以只花五元钱便能包下房间,甚至整个招待所,一时疏忽竟然每天多花了十五元!好在可以报销,也就没有和那个服务员计较。</p><p class="ql-block">新的环境让人有些不安,我走出招待所,在所住房间的灯光映照下越过马路,来到滇池边,听着波浪拍打岸边的声音,看着水面映出的幽幽星光,天地间辽远苍茫,我心中一片空阔寂寥。</p> <p class="ql-block">十天前,黑龙江人民出版社大型文学期刊《人间》的主编老郭来北京,让我给他们写一部中篇小说。我答应了,又说在北京写不了,家里地方太小,女儿还没有上学,我无法安心写作。老郭说,那你选择个地方吧,费用由杂志社出。我有些鸡贼,马上问:去云南行吗?我一直想去云南。他说:行,你去吧。于是,我便坐了三天两夜火车来到了昆明。</p><p class="ql-block">我为什么来云南?那是一个久藏心底的情结。20年之前,我16岁,在《收获》杂志上读过一部长篇小说《边疆晓歌》,是写一群知识青年在云南边疆种植橡胶和生活的故事。具体内容早已经忘记,只记得书中写的那个地方风景很美,在一个清晨,几只孔雀翩翩飞舞着来到青年们的身边。读过小说之后,我上山下乡到了北大荒,美丽的云南距苍茫的北大荒有万里之遥。对我来说,云南是神秘的,遥远的,而这神秘和遥远是一种巨大的吸引力,招惹得我在20年之后毫无准备地扑向了云南。</p><p class="ql-block">面前是看不清模样的滇池,右边是黑压压的山影,头顶是幽深的夜空,而无边的黑暗中只有我一个人,心中不免袭上无名的恐惧。忽然远方传来有节奏的“哐啷哐啷”击打铁器的声音,我摁亮手电把光柱扫向水面,一艘小船迎面驶来。船到近前,有人大声问:“要鱼吗?好大的鲫鱼噢!”原来是打渔的人,他站在船头双手举着一条鱼,那鱼在他手里扭来扭去。我连忙关掉手电,连声说不要不要。渔船掉头驶开,为惊动鱼群而击打铁器的声音再度响起,离我越来越远。我顺着路走向山的方向,拐了一个弯,见黑暗的田野中有点点灯光闪烁。一时兴起,便打着手电筒沿着田间小路向灯光处走去。来到近前才看清,在一盏盏嘎斯灯下,男男女女蹲在地上在泥土中挖掘着什么。只见他们用手里的小铲掘开泥土,然后捡起什么东西放进身边的竹篓。我在一个人身旁蹲下,问他在干什么,他抬头看了我一眼,用我不熟悉的方言反复说了好几次我才听明白,他们在挖螺蛳。这以后的岁月里我又多次到海埂,人们当年挖螺蛳的地方已经建设成风姿绰约的云南民族村。</p><p class="ql-block">离开辛苦劳作的人们,我返回招待所房间,在桌子上铺开稿纸,听着窗外滇池的阵阵涛声,写下小说的题目:《没有风浪的护城河》。那一刻我想,真是奇怪,我居然在滇池边的黑夜写起一部描写北京南城百姓生活的小说!</p> <p class="ql-block">因为一直写到凌晨,第二天我快到中午才起床。按照白天又回到招待所工作的服务员的指点,我走了半个小时,在海埂公园进口处的路边,坐在马路牙子上吃了一份小锅米线。我第一次吃米线,汤里有些许碎肉和韭菜,像面条似的米线滑顺筋道,吃到嘴里鲜美极了。后来去云南的次数多了,我才知道比起闻名天下的过桥米线,当地人更喜欢吃小锅米线,认为这才是正宗。吃过米线后,坐公共汽车进城。到处闲逛至傍晚,随便找个地方吃顿饭后,又坐公共汽车到海埂公园,再步行回到招待所,开始写小说。以后的十几天里,我每天都同样的作息时间,中午都吃一份小锅米线。</p><p class="ql-block">那时的昆明是陈旧的。和北京相比,这里的街道和市容好像还停留在二十年以前。昆明更是妩媚的。临来时,秋风的扫荡下北京的街头已经是一派萧瑟,而这里却仍然生机勃勃,树木葳蕤,繁花似锦,紫红色的三角梅漫不经心地从这里那里探出身来,洒下一地摇曳的花影。我没有目的,只是好奇地在街上闲逛。虽然已是深秋,但昆明温暖如春,不时有穿戴着各式民族服饰的人从身边走过,好像一簇簇活动的鲜花在眼前晃来晃去。</p><p class="ql-block">我久闻筇竹寺五百罗汉雕塑的大名,想去看一看。那天午饭吃了小锅米线后,坐公共汽车进城,在小西门找到去筇竹寺的面包车。我是第一个乘客,等了大约五分钟,八九个身着黑色服装的男女也上得车来。他们身上散发着肥皂的清香味道,嘻嘻哈哈地说着我完全听不懂的话,显得十分兴奋。见我一直盯着他们好奇地看,其中一个人问:从哪里来?我说:从北京来,你们这是?他说我们是彝族人,到城里来洗澡,现在要回寨子去。车开了,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对我说:我们唱歌给你听好不好?人生第一次有人主动要唱歌给我听,我说好啊。于是他们商量了一下,放开喉咙唱了起来。这支歌很长,我听不懂歌词的内容,但从他们的表情上能感觉出其中有诙谐打趣的成分。一曲唱罢,那个女人告诉我刚才唱的是十二属相歌。车行大约一个小时,歌声也一直延续了一个小时,让这一段行程洋溢着欢乐和温馨。</p> <p class="ql-block">一个人住着海埂尽西边空荡荡的招待所,虽然给写作提供了安静的环境,但同时也让我感到无边的冷清和寂寞。那时还清碧洁净的滇池就在眼前,时时可以听到哗哗的拍岸涛声,但几天下来,这些都已不再新鲜,倒是近在咫尺的西山充满了诱惑,招待所的服务员告诉我那山像一个仰卧的睡美人。一看果然很像,于是我决定去登山。那天写到后半夜三点睡下,上午醒来,走到不远处的渡口搭乘摆渡船到了龙门村,按照当地人的指点顺小路向山上爬去。在高原上爬山不比在平原,上山的路虽然基本有台阶,不算难走,但坡度陡海拔高,不大一会儿我便汗流浃背气喘吁吁了。这一路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一株株耸立在山坡上的柏树,深褐色的树干光秃秃的俊峭挺拔,只在梢头覆盖着一簇苍绿的树冠,直指穹窿下的流浪白云,与我家乡长白山的美人松极其相似。</p><p class="ql-block">西山最著名的地方是龙门。看过古人历尽艰辛凿刻在百丈悬崖上的石雕之后,倚在石栏杆上眺望滇池,与我站在水边看时的感觉大不一样,浩浩渺渺,水天一色,横无际涯,水面光斑闪烁,远处渔帆点点,我不由得想起一生眷恋着云南的冯牧先生。前两年夏天时在他家聊天,说起滇池,他顺口背诵起孙髯翁的大观楼长联:五百里滇池奔来眼底,披襟岸帻,喜茫茫空阔无边……一百八十字的长联从他口中喷涌而出,让我对滇池产生了无限的遐想。此时站在高高的悬崖之上眺望浩瀚的滇池,虽然没有看到“四围香稻,万顷晴沙,九夏芙蓉,三春杨柳”的无限美景,却领略了“几杵疏钟,半江渔火,两行秋雁,一枕清霜”的人生慨叹……</p><p class="ql-block">半个月之后,我写完那七万多字小说的最后一个字,离开海埂的招待所,坐上回北京的火车。我知道,海埂对我来说只是一个开始,说不定什么时候一定还会再来,而且要走出昆明,走向云南神秘的山川大地。</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