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无妄之灾

原野

心 之 岸

第十四章 无妄之灾

人生有涯爱无涯，

生命有岸心无岸。

一一题记

两周之后，齐天明的报告文学《银湖的春天》在人民日报大地副刊分上中下三期连载发表，中国环境报和江城的几份地方大报相继转载。

湖北是一个千湖之省，长江流经大半个省域，汉水在江城与长江汇合，渔业资源十分丰富。然而，由于自然变迁和人口发展等原因，生态资源与环境形势日益严峻。《银湖的春天》引起了省里的高度重视，省府有关部门积极组织保护湖泊资源、保护江河流域活动，一时间刮起了一阵保护生态环境的春风。在《银湖的春天》触动下，国家环保部门还组织了以保护鄱阳湖、洞庭湖、呼伦湖、太湖、洪泽湖、巢湖、银湖、滇池等八大淡水湖泊资源，保护两条母亲河水资源的专题报道，《只有一条长江》和《银湖的春天》两篇报告文学，摘取了首届环境文学一、二等奖的桂冠。

借助《银湖的春天》的影响，银湖渔业管理局葛局长抓住时机，迅速组建专门班子开展工作。他们以齐天明的调查报告为指导，提出了建设“恢复银湖生态资源、开发名特优水产品”项目的设想。葛局长邀请沿湖两县的水产专家、骨干技术人员加入开发项目班子，一起做可行性研究报告。同时，还专门向齐天明单位发出邀请，特别邀约齐天明做项目总顾问，全程指导项目立项、调查、论证和申报工作。

随着“银湖资源开发项目”的启动，齐天明有了更多的时间到银湖走动。经过这半年多深入湖区采访，齐天明把沿湖名特优水产养殖基地的情况做成材料，及时向养殖场班子灌输学习。到“银湖资源开发项目”做完论证的时候，齐天明认为时机已经成熟。便和一家人确定了德良养殖场的发展方向，以野生团鱼和桂花鱼两个品种为升级产品，第一年拿出养殖场三分之一的面积搞实验，第二年扩大到一半，第三年全部转型名特优品种。于是，他们商量决定，派齐天斌和齐闰桂到银湖名特优养殖基地学习。

德良养殖场连续两年丰收之后，齐家的家底也厚实起来了。养殖场建起了一排两层楼的场部，一楼是职工食堂和饲料仓库，二楼是办公室和职工宿舍。养殖场四角架起了探照灯，场部建了一座瞭望塔。除此之外，还有整套的换水系统和增氧系统，场里还添置了三台手扶拖拉机和八条机帆船。

德良养殖场的丰收，给一佬村也带来了实惠，促进了一佬村的经济发展。村民们把村里的荒坡荒岭都耕种上了鱼饲料，大家都盘算好了按季节供应给养殖场。仅两年时间，一佬村人均收入就翻了两番还多。

这年八月初，齐德良按计划建好了三十亩全封闭式野生团鱼池，桂花鱼种鱼也已入池，养殖场第一阶段的升级改造即将完成。月中，齐天斌和齐闰桂也学成归来。养殖场人来人往，机器轰鸣，鱼跃水欢，第三个丰收年已成年景。

眼看国庆节很快就要来了，德良养殖场丰收在望，湖管局的“银湖资源开发项目”也进入到申报阶段。齐德良父子正计划着秋后怎样分批起鱼，择价销售的事情，不料天公下起了绵绵秋雨。在接下来的一个多月时间里，老天爷一直不肯睁开眼睛，天气一天比一天糟糕。江城的降雨量已经超过了1954年特大降雨历史记录，整个江汉平原已经泛滥成灾，荆江大堤岌岌可危。长江百年不遇的特大秋水，终于形成了不可阻挡之势。

这年的10月18日，是齐家永远也不会忘记的日子。

下午四点，齐天明向住在江城申报“银湖资源开发项目”班子打过招呼之后，急匆匆离开省计委办公大楼，准备搭乘江城最晚一班汽车回老家，亲自到养殖场看看灾情。秋雨绵延的天气终于放晴，齐天明简单地收拾了一下，就急忙赶往江城长途汽车总站。

其实，齐天明这两年没少回养殖场，他只要有空就会回去住上几天，感受养殖场火热的生产景象，体会养殖工人们的辛苦。弟弟妹妹都已长大成人，还有大哥大姐一家人都在为养殖场付出辛劳。齐天明也身体力行，和养殖工一起到银湖的滩头去打草，一道驾船回来，运送从湖里打来的新鲜草料。齐天明坐在船尾握着机帆船舵把子，望着机帆船奋力向前时船舷边的流水，这流水就像一股催人向前的力量，激荡着齐天明想改变贫穷命运的强烈愿望。他多么希望这个穷乡僻壤的村庄，因为德良养殖场而改变面貌，因为养殖场的带动使乡亲们都能富裕起来……

经过四五个小时的颠簸，齐天明在晚上九点多钟赶到县城。为了摸清长江与內荆河的水位落差，判断老家所处海拔高度的水情，齐天明一到县城就马上跑到长江泄洪闸，察看长江水情。眼前，浩浩长江已经漫过县城的屋脊，江堤上用沙袋加高的防水墙已垒到两米多高，江水与內荆河的水位落差达到了七八层楼的高度。齐天明的心被高高地悬在泄洪闸上。早在半个月前，齐天明就已经从省水利厅得知，一旦下游的江城告急，为了保住省城数千亿的经济体系，政府将启动荆江分洪工程，银湖泄洪闸以南的六百多平方公里分洪区，将在24小时之内被江水淹没。这对于荆江分洪区来说，将是一场灭顶之灾，齐天明的家乡就在分洪区内。当时，齐天明还了解到，分洪区地方政府已经开始疏散洪区农民，时刻准备开闸放水……齐天明连夜搭乘便车折腾到离家十五公里的丰粮镇，这时已经是零点时分了，镇上到处都是从分洪区疏散过来的人群。齐天明来到镇政府大门口，庄严的国徽挂在一座两层楼的门檐下，五星红旗高高飘扬在屋顶的旗杆上。

齐天明镇定下来，开始悉心地观察镇政府门前三五成群的人们。

“你是哪个村的？”

“红旗村。”

“你们村都撤出来啦？”

“我们是最后一批。”

“政府说到做到，明天洪排河南边全都是水了。”

“听说洪排河堤上到处都是人，那些人还不死心。”

齐天明被“洪排河堤上到处都是人”的话提醒了，他马上转身往洪排河堤方向赶路。凌晨三点多钟，齐天明踉踉跄跄地赶到洪排河堤上的时候，浩瀚的银湖已经扩展到洪排河堤脚下……洪排河堤上，到处都是洪区的农民搭建的临时帐篷，很多帐篷四周都是用家里的衣柜围成的墙壁，各家各户都用政府发放的塑料布做成棚顶，棚子外面挂着政府发放的马灯。循着一溜的马灯望去，路上杂乱无章地堆放着各种居家物品，有桌子凳子小家具等等，有的桌子凳子上还堆着衣物，紧靠棚子乱七八糟地扔着锅碗瓢盆……齐天明向东小跑步走了一段，停下来向大堤的两头望了望，临时避灾棚子延伸的看不到尽头。他不知往哪一头走才能找到一佬村的堤段，便急急忙忙问了好几个人才知道自己走反了方向。他赶紧掉头往西边小跑的好一阵，一抬头看见了前面马灯下的“一佬村”牌子。

“贞贞——！贞贞——！”齐天明的第一反应就是大声呼喊女儿的名字，他沿着一佬村的堤段一路呼喊着奔跑着，棚子外面有拎着马灯的人用手跟齐天明指着前面，棚子里的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一个个都跑出来在看究竟。

前面不远，一盏马灯照着小半人高的方小贞：“爸爸、爸爸。”齐天明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抱起方小贞，一股暖流冲上心头：“贞贞！你没事吧儿啊！”

方焕久拎着马灯在前面领路：“天明啊，走！跟我先去看看你爷老子。”

……

一切都已注定，一切已成事实。

齐天明清醒地意识到，一佬村已经泡在了无边无际的洪水中了。眼下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安慰父母家人……只要人在，一切都可以重头再来。

10．18秋季水灾之后，齐天明接到分社通知，要调他到滨海特区支社工作。再过一个月就是春节，齐天明赶在正式调令下达之前请了一个月的假。他想借这个空当回村处理家事，等过完春节再去滨海支社报到，以后到特区工作就很难像现在这么方便了。分社采编主任薛邦民是钟继明教授的同学，因为这一层关系齐天明才进了分社工作。调到特区工作的事情，也是他在党校学习期间主动找钟继明要求的，原因主要来自齐天明在党校学习期间对现实的思考。

这一次在党校学习期间，齐天明重温了社会发展史课程，他对农耕社会发展的三条基本原理有了新的理解:一是自足的自然经济彼此闭塞，具有狭隘的地方性，那就只能是自给自足；二是以农为本的地区之间也可以发生不同程度的交往，并且能发生不同程度的影响。但只要还是以农为本，基本上不能彻底改变人群和地区之间闭关自守的状态；三是农耕经济也可以发展到较高的水平，包括手工业、商业，以及市集、城镇等等。他想，社会发展是一个缓慢的过程，一个人要想有更大的发展，就应该到经济发展的交汇点去才能获得更高的价值。

齐天明理解自己当初上大学，就是奔着第三种社会形态而来的。他帮助父亲搞养殖场是他做出的第一步实践，他最终还是希望自己能走进第三种社会形态。因为他看到父亲的养殖场一年最大的收获，也不会大于劳动力与资金成本的四分之一，并且还要承担天灾人祸的巨大风险。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黄小玲告诉他，樊仕海与罗艾贞已正式订婚，江城已经没有值得他留恋的地方了。自从与罗艾贞分手后，他每年中秋节晚上都要到黄鹤楼前那张椅子上坐一坐，想一想。不过，他望着大江东去浪淘尽，想着杨柳岸晓风残月，那只是一种习惯而已，并没有其他祈求。现在的江城对他来说，已经彻底的无牵无挂了。无论是从社会经济学的角度还是人生发展的角度，他必须迈出更大的步子来实现自己最大的价值。他只是没有想到，罗艾贞与樊仕海会发展的这么快，就像德良养殖场的水灾一样，以至于使他还没有做好离开的准备。所以他要用一整块时间来安顿自己悬浮着的心，还要回老家帮父亲处理养殖场的事情，包括德良养殖场的灾后重建，去看看傅湾村里的方思恩，还有方思情的病情治疗和方小贞的成长问题等等。

回村的头一天，齐天明住在方家一心陪着小贞在家里玩，和小贞在院子里玩他小时候捉迷藏的游戏，尽享天伦之乐。齐家差人过来找他也没有理会。第二天齐家又差人过来了，今天是礼拜天，齐德良让正在读高三的秋桂过来请齐天明。

“贞贞乖，姑姑来帮你好吗？”秋桂推门走进方家院子，见小贞正在找地方躲起来让齐天明找她，这种用石头剪刀布分出“躲人”和“找人”机会，在一佬村就叫“抽机躲蒙”的游戏。秋桂还是小时候只跟三哥三姐玩过，二哥从来就不跟她们玩这种掩耳盗铃的把戏。现在见到二哥跟贞贞玩起了这种老掉牙的游戏，秋桂觉得还蛮有意思的。

“秋桂，你别帮她，让她自己躲才有意思。”齐天明说。“爸爸，姑姑来了，还玩吗？”“玩，继续玩。”“爸爸，姑姑找你，你、你就去吧，我等你回来。”四岁多的孩子说起话来开始一溜一溜的了。“二哥，大伯真的很急，要你过去商量事情。”“你先回去吧，我一会再说。”“二哥，你真的不能再一会了，大伯急了会自己过来的。他那个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吼起来隔壁三家都会听得到。”

“贞贞乖，你自己先玩一会爸爸给你的游戏筒，爸爸去去就来，啊！”

齐天明和齐秋桂一起回到齐家，水灾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时间，村里大都已经恢复了正常的生活秩序。齐家去年新盖的五间大瓦房也已收拾得干干净净了，齐天明走进正三间的堂屋，齐德良坐在堂屋上方神台下的高靠背椅子上等他。

“大伯，家里还好吧？”齐天明进门就问。齐德良说：“都还好，家里遭了这么大的水灾，你也不能安心地靠壁睡呦。”齐天明说：“都商量好了，一步一步来吧。”齐德良：“你放心吧，只要你能回来看看就好。”齐天明说：“我昨天就到养殖场里看了，明年生产应该没什么问题。政府发了补助款，村里免了明年的承包费，这不挺好的么。”“我们损失了多少啊？不算利润，只算成本都四五十万呐，补助这几万块钱算个屁。”齐德良说。齐天明说：“人家种白田水田的补助更少，那还活不成了？”齐德良说：“他们种田的就一点种子化肥钱，况且他们还收了一季，我们可是颗粒无收啊。”齐天明说：“我们不说这些了，靠政府补助是没有出路的。过去村里吃了那么多年的返销粮，还不是越吃越穷。现在政策好了，政府的政策比什么都值钱。您说是不是？还争什么补助多少，政府有补助给就不错了。”“照你这么说我还讨了政府的好了？”齐德良说。“那不是吗？过去的水灾补了什么？54年的水灾我没出生不知道，69年的水灾我还小，但那个悲惨的情景我至今都记得清清楚楚，村里发瘟疫老人小孩都死了五六个！现在有没有死人？这人呐，才是最重要的。”齐天明故意放慢语调说。

齐德良听儿子几句话这么一说，心里好像豁开了好多，脸上马上又由阴天转为晴天了：“其实我们去年还有几个存款，家里的底子再不用你操心了。今年的生产还是按照你的想法养野生团鱼和桂花鱼，头两年还是要养一些草鱼过年，这个草鱼的市场越来越翘了，在团鱼和桂花鱼还没有搞起来的时候，草鱼还是当家的品种。等那两个上来了再慢慢地减下来。天明你看这样行不行？”

齐天明说：“您这不把事情都考虑的很周全了么，就按您说的做不就好了。我这次回来是要告诉您，我要调到广东那边工作了，过完春节就走。所以年前我要带天斌和闰桂去湖区几家养殖场走走，巩固一下他们在技术指导方面的关系，还帮天斌联系几处销售渠道方面的关系，请人家吃吃饭，送点小礼品给人家。国营水产公司和国营养殖场的资源还是很多的，现在他们还不敢大搞，我们完全可以借他们的鸡生我们的蛋。等他们能够大搞的时候，我们就搞精了、搞强了，就不怕他们跟我们争饭吃了。”

“这外面的形势你看得准，家里事情我拿得住。你是吃国家粮的人，你就放心去广东吧，我们家现在不比过去了，以后会慢慢好起来的。不过你要多教教天斌，他的书读少了，其实他跟你一样胆大心细，是块好料。”齐德良说。

“我这次带天斌和闰桂出去会跟他们说的。大伯，我想以后的国营水产肯定搞不过沿湖搞单干的渔民，我们一家人一定要抓住这个机会发展好。场里赚了钱您也不要太小气，根据自己的实际情况帮村里做点好事，帮助家大口阔的困难户做点善事，这些我就说到这，以后您就看着办吧。”齐天明说。

齐天明按计划带着齐天斌和齐闰桂到沿湖养殖场转了一圈，国营的、单干的，该请客的大大方方，该送礼的一一奉上。他把自己在银湖县和内荆县积累的社会关系都用上了。银湖渔业管理局是一个关键节点，葛局长和汪科长都很给面子，整个湖管局都十分信服齐天明。因为齐天明毕竟也是帮他们在沿湖两县争了大面子的，这种换手挠痒的关系，也应该算是中华民族传统交往中的一种礼尚往来吧。

齐天明办完养殖场的事情，剩下来的就是方思情母女的事情了。齐天明这一次在村里住了十几天，天天都带着小贞满村转。他在犹豫是现在就带小贞去看妈妈，还是等孩子来年长大点懂事点了再说。一看孩子还小，他又不忍心了。齐天明带着孩子在走亲访友的过程中，他发现隔壁小组三姨的小女儿婷婷正好跟小贞一般大，齐天明就天天把小表妹婷婷和小贞拉在一块玩。三姨对齐天明有恩，上初中时是三姨家接济了他才继续读上高中的，如果说没有三姨的帮助兴许他上不了大学。为此，他已经建议父亲把三姨请到养殖场做事，让三姨帮母亲刘氏打点后台的事情。

齐天明的努力终于奏效了，小贞和婷婷玩的好开心，两个孩子在齐天明的引导下慢慢成为了好伙伴。齐天明又进一步跟三姨说明自己对小贞的担忧，三姨接受了他的意见，表示一定帮忙照看好小贞，明年就让婷婷和小贞一起去上学前班，以后就一起上学读书，绝不会让孩子一个人孤孤单单没人管。

方焕久已经进了养殖场的班子，对齐家来说已经不是外人了。三姨又在养殖场做事情，几家人在一起已经过的很亲热了。齐天明在春节期间又特意把大家弄到一起，和和顺顺地在酒桌上交代了小贞的事情，齐天明这才安心地起身去康复医院看望方思情。

这次来到医院，齐天明的心里很安静。奇怪的是方思情也很安静，她好像正常人似的坐在27号床铺上，除了神情呆滞之外没有一点异样的感觉。齐天明跟她说，贞贞很乖，都快五岁了。明年就可以上学前班了，现在她跟婷婷是很好很好的小伙伴，天天都开心地在一起玩。方思情还时不时地点头“嘻嘻嘻”地笑，她一点都没有闹。齐天明帮她梳头洗脸，坐在她身边跟她讲小时候的故事。方思情还摸着齐天明的头轻言慢语地说，宝宝，听妈妈的话。不要淘力，妈妈煮鸡蛋你吃……齐天明把这些情况仔仔细细地报告给医生，反复向医生询问了方思情的病情。医生告诉齐天明说，综合病人的言行体征，医院组织有关专家仔细研究了病人的瞳仁反射情况，作出了维护现有病理状况的结论，但治疗进步的希望不大。

齐天明临走时向医院交足了三年的护理费用，还按传统礼节给医生护士都派了春节红包。新年伊始万象更新的时候，齐天明在家乡新年的鞭炮声中启程，踏上了南下广东的火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