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麦•荞麦

三白

那天乔兰蓉电话，说要来工作室看我。

她没有来过。我说，出胥门过万年桥再过泰让桥右手下桥堍，沿胥江再往前走一百米就到了。后来想想不用我忙，她有导航。

已是雨水时节，风和日丽间胥江边尚有一丝冷冽。仔细看，向河面深深探去的歪脖子枯柳上，绽出点点绿芽，春到了。偶然掠过的一两只白鹭与捡拾垃圾的小艇驶过，偌大的水面上竟然没有一丝生气。胥江似乎还在。

乔兰蓉从学校毕业二十年了。现在大家都叫她乔麦。毕业后我们见面机会不多，难得会在有关“桃花坞年画”或“非物质文化保护”议题的场合碰上一两次。但我经常听到、看到有关她的消息，知道很多人喜欢她的作品。

一次学院与诚品书店洽谈做视觉艺术展览事宜，店方很高兴的介绍有两位校友在他们那里有专柜，并说是店里很有特色的文化品牌：一个是阿裤皮具，一个就是乔麦年画。还有一次去我医生朋友湖边新装修的别墅，女主人领我参观她家的空间，看见三楼医生收藏了她的许多作品，陈列了满满一架子。女主人兴致勃勃一边介绍一边问，知道不知道乔麦？我笑了：“那是我的嫡系学生！”有点学蒋校长的得意，惭愧。架子边上是医生收藏的手表与钢笔，也是满满一柜子，闪闪发亮。

记忆里，学生时的乔麦不是那种很活泼的人，也不是那种在灯火阑珊处让人能很快记住的人。她娇小青涩安静，脸上露着微笑。那年在教室执刀向木，我常常替她纤细的手担心，女同学刻板不容易。

2001年乔麦大一，是装饰艺术系的学生。装饰艺术系主修工艺美术，主干课程包含工艺绘画、陶瓷、金属、纤维与漆艺等。按一般发展轨迹，如果没有后来学院发生的事以及她的抉择，今生大概率她不太会与年画有交集。

也是2001年，因为市场经济与人文环境的深刻变化，桃花坞年画没了市场，从业人员老化，后继无人，因果相连，眼看苏州桃花坞年画社难以为继。当时分管文化教育的朱永新市长果断与学院磋商，作为苏州市文化保护项目，希望把年画社划归学院。

文化保护应该是个大题目。人不在了，把他的作品收至博物馆，是一种保护；东西要损毁了，用现代技术延迟它的消亡时间，是一种保护；文字图像乐谱不在了，可以复制；但一种生活方式的消亡，随之带来的相关行业或技艺的消亡。再求保护，这是非常棘手的事。盐野米松《留住手艺》中为此常嘘唏不已。胥江，我天天在这里走过，常常会想起我小时候的胥江，想起姑苏繁华图，想起沈三白与芸娘泛舟胥江，万年桥下“霞映桥红，烟笼柳暗，银蟾欲上，渔火满江矣。”如今空有一江春水。

当然，每一代人应该有每一代人的努力。

桃花坞年画当务之急是“培养传人，留住手艺”。征得学院的同意，从2002年始，我们着手建立木刻年画研修班，从全院各系各专业三年级学生中，选拔招收学生，研修班每年一期，每期四名。招生办法：自愿，考试，择优录取。自愿的核心，是希望同学尊重内心且尊重选择；考试的意义，是维护公平与效益，也希望同学建立信心。

人生大概是一连串的偶然与必然的集合。

03年乔麦三年级，她报了名。考试那天来了很多同学。

世纪初的那些年是社会大发展的时期，经济的发展也催生了文化保护的意识苏醒。为培养传人我们制定编写了详尽培养方案、课程大纲。参照包豪斯的理想，结合本土对艺术教育的思考与实践，组织了阵容豪华的师资团队：张晓飞、房志达、王祖德、沈伟成、叶宝芬、钱锦华、段文海、张适、周密、张伟。这里有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两位、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两位、副教授两位、老艺人老工艺美术师若干，课程从工艺美术史、图形、绘稿、刻版、印刷、开相，乃至淬火、磨刀、手制棕帚，年画研修班的同学需全程过一遍。

乔麦是这时期的受益者与追梦人。与她同届有王静宇、叶小香；在她们前面有孙一波；在她们后面的有杜洋。当年作出选择时，他们或许并不知道前方是什么在等待着他们，但他们有理想有热情有方向，并愿意为此承担所有不确定性。这大概就是青春的动容之处，只要喜欢就可以面对。现在他们都已成为苏州桃花坞年画文化遗产继承保护的中坚力量了。遗憾的是第三届研修班的丁船春同学后来回南通去接受父亲的产业了，有些可惜。但事情或许就是这样，它常偏袒尽心尽力一以贯之的人。乔麦的今天不是偶然。

太阳从西边映照在窗户玻璃时，乔麦来了。她还是那样，安安静静，小小的脸庞洋溢着浅浅的笑，似乎多了一份女性的从容、妩媚与饱满。她带了新创作的生肖年画，说给我交作业；又说下个月要在苏州博物馆做桃花坞年画展，想给我看了她的作品。

坐在窗边我们喝茶聊天，有回忆、有艺术，还有孩子多大了？

记不记得，房志达师傅在辅导印刷时，常会给每个学生讲他的学徒史：“旧社会，师傅是不大会教倷格，倷先要帮师娘倒痰盂生煤炉烧开水抱小人，有辰光了，在旁上偷着看看，自家慢慢较琢磨。”他操着苏州普通话。2018年房志达师傅离世，从此能讲述桃花坞大街上亲历桃花坞年画故事的，又少了一人。

有时间可多看看其他门类的艺术、当代艺术什么的。如认真体会，民间美术中有一种根深蒂固的自由与自信的气质。他全然不顾素描意义上的准确，与实体无关，甚至离实体越远，它越有张力。这与中国其他造型艺术有共同之处，强调神似。桃花坞的门神、霍去病墓的马、马王堆的帛画，还有古人的诗：“枯藤老树昏鸦”，还有岛上李宗盛的歌词：“越过山丘”，都有让人心头吃了一惊的东西。这个神，不是被表现对象的那个神，是这个作者内心那个被触发的巨大的敏感、及对敏感敏感的表现，它专注表现，懂得造型中节奏、虚实、点线面的基本用法，特别注重形在心理上的准确。你看陇东庆阳的剪纸，估计毕加索看了也得服气。所以在这点上，民间艺术非常当代、非常有生命力的。中国民间艺术作为特有的意象，应该持续进入中国当代艺术的创作中去，包括新年画。

为什么是“乔麦”？小时候一年复一年，看着荞麦长大，夏日里开出花来，像雪一样的，漫山遍野都是，好看极了。它伴我长大，我想念那时光。

回来查百度百科：“荞麦，蓼科，生殖生长迅速，吸肥力强，适于新垦地种植。”

对过于物质嘈杂拥挤虚拟的现代生活厌烦了，荞麦有一种回归朴实自然生活的意象。手工艺，或许也是。

预祝乔麦画展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