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窗外的风景

走天涯

　　（发表于2023年第1期《华山文学》杂志）

窗外的风景

文／走天涯

1

李大军最正确的决定是几年前在秦都买房。一百二十平米出头，三室两厅两卫，面积不算大，在省城也不算小，刚交了首付办了按揭，从第三个月开始，房价箭一样往上蹿，如今一块钱的东西早已变成了两块三块，房价翻了一番还不止，粗略一算，妥妥涨了一百多万，也就是说，现在在秦都买房，就得多掏这么多真金白银，好家伙，凭工资收入他和边晓枫两人不吃不喝得干十几年。

亮亮大学毕业后，工作签到了秦都一家互联网公司，不久又谈了女朋友，买房、装修、结婚，一切成了顺理成章的事。李大军让亮亮节假日在市区楼盘转转，有了目标，他们夫妇一块过去参谋。在他看来，儿子工作有了着落，买婚房就成了自己分内的事，不是么，周围同事朋友大都这样，房子按揭，自己出首付，年轻夫妻月供，女方父母赞助装修，所谓的“六个钱包”买房。

接到亮亮的电话，李大军和边晓枫第二天早上驾车去秦都为儿子看房。亮亮所说的东邑小区在东二环，三期刚开盘，有折上折的优惠。

星期天的上午，天洗过一样蓝，云蓬松棉絮一样白，风轻气爽，亮灿灿的好天气。暮春阳气把周围的一切催生的蓬勃而茂密。路边的旱柳高大密实，树冠一团明绿，到了枝稍换装翠绿、黄绿，眼前的美景你还来不及消受，它们惊弓之鸟一样从车旁呼啸而过，淹没在聒噪的蝉声里，从路边伸出蓝底白字的路牌像交警一波接一波的温馨警示。

自从县城通上了高铁，李大军他们很少开车去秦都了，手机上划划点点，车票就有了，过去两三个小时的路程，高铁半个小时就到，快捷安全又舒服。今年家里换了辆比亚迪宋，李大军把爱车昵称小迪松，小迪松其实不小，空间大、外形酷，最拉风的是出行费用低，这么说吧，燃油车跑一公里，电动的能跑好几公里，烧油是在烧钱，用电呢省钱又环保，还支持了国货，里边的家国情怀也不能说没有。

有了小迪松，李大军总想找机会嘚瑟一下，假日双休一有空就去兜风，把省内能逛的地方转了个遍，也算是磨合新车吧。

上了秦同高速，一百码的定速巡航，小迪松依然被一辆接一辆车超过，不是它不给力，是李大军出于对它的贴心呵护，这时的李大军手握方向盘紧盯前方，一点不敢分心。副驾驶上的晓枫有些昏昏欲睡，高德地图里林志玲声音柔美、导航专业，让不太习惯秦都市区路况的李大军轻车熟路。小迪松进了秦都高架快速干道，过了东城立交，亮亮和女朋友已手牵手在岔路口等。

一到他们眼前，身材高挑、长相瘦白的女朋友悄然撒开亮亮的手。叔叔阿姨好!亮亮女朋友甜美的问候，李大军两口心里灌了蜜一样甜，未来儿媳妇提前进入角色，像接力赛选手为交好接力棒助跑一样，房子的在年轻人心中的分量，让今天的看房有了仪式感。

像个过日子的，边晓枫不觉心头一动。

他们同车去了东邑小区。小迪松滑停在小区南侧，一栋座北面南赭褐色两层楼房掩映在一片浓绿中，主街路牙上两排一眼无边的法桐，阔大骨壮遮天蔽日，一幅舍我其谁唯我独尊的架势。人行道一侧几行碗口粗的女贞不甘他人占尽风光，仗着树密势众，纵向用力，勃发枝叶，摇曳舞姿，在不同的方向和法桐错向竞争。

售楼部前，齐整的石楠油绿中洇晕出明黄嫣红的嫩叶，人工草坪绿茵如毯，剪草机蜂鸣般的叫声中，撒下一溜溜绿屑，像绣在绿毯边清浅的花。正中的假山，不知出自哪位高人之手，丹霞石的堆砌似乎有些随心所欲，细看石不按古匠心独妙，朴拙中不失大气雅趣。一道清泉穿行山根，不时吐出细长的水柱，遇木成珠，见石飞溅，沾草瀼瀼，山、水、木、草、花相生共融之景扑面而来。硕大的广告牌温馨告诉每一个过往行人，东邑地产倾情打造城市园林。

刚进售楼部大门，李大军在秦都工作的弟弟也来帮忙参谋，五六个人的看房团无疑一只潜力股，这样的机会谁会错过，售楼小姐笑靥如花迎接他们。眼见她身材细长，白净皮肤，黑色短西服，纯白衬衫，衬衫领角犀利大气。声音从耳麦传出，轻盈而又穿透力。她在沙发前介绍户型，领他们参观沙盘模型，她讲解专业，忙而不乱，不吭不卑。她说，东邑地产是省内最大国企，房子质量保您满意；小区一出北门是地铁口，您出行非常方便；附近不出一站路有公立小学中学幼儿园，孩子上学不用愁；东邑小区小区绿化率高达百分之三十五以上，在全省没有第二家，小区环境幽空气好。尤其小区公摊小套内面积大，价位也合适，对您超实惠。

他们看楼层看户型，问楼间距问小区配套甚至物业水电，三说两说，和边晓枫攀上了老乡，老乡见老乡，自然有话可说有感要发，两人加了微信，留了电话。

售楼小姐叫王静，三年前大学毕业在秦都找了第一份工作，王静私密口气说，姐，我们这批楼盘三四天前开盘，火得很，你知道为啥房子抢手，公司内在传新一轮涨价潮来要了，买房下手一定要快，你要今能定房，我尽快上报你们资料----边晓风有些得意小声对大军说，你看人熟就是不一样。

李大军调侃的口气说，太天真了吧，人家忽悠几句就找不着北咧。商家套路深，哪像咱农村。只要把你的钱能放到自己腰包，人家啥话说不出?

话虽如此，这里环境确实不错，楼盘户型南北通透，小区内花木成林，绿草如毯。南侧规划五十米宽的绿化带，绿化带前是街道的几行浓密的花木，环境幽清，闹中取静。

2

李大军在县城那套六楼的房子虽然面积不小价钱便宜，只是楼层高还没电梯，年轻时不觉有啥问题，爬楼梯也可健身，年岁渐长，如今越来越不方便，前几年上楼小腿灌了铅一样沉，今年左膝盖又困疼的厉害，他上楼再也不敢像以前，年轻时的他，不用扶手，甩开膀子噔噔噔一步赶一步，有时一步跨三两个台阶，箭一样往上窜，嘴里还哼着流行歌曲，歌词也不固定，流行什么追什么，没哼几句已到家门口，多少有些不过瘾。如今脚步再也轻狂不起来，慢条斯理时时照顾着小腿膝盖。才五十出头的李大军不得不承认，在这段楼梯面前，自己提前输给了岁月。

老房子东西朝向，拉开窗帘，久违的冬阳光临，李大军像迎贵客一样赶紧把那几盆绿萝、紫藤、蟹爪兰搬移到窗口位置，沐浴在暖阳里，潮湿的盆土在复苏，花儿绽放叶片舒展花梗摇曳，这时的客厅金光铺地暖意如春，不过好景不长，阳光似乎水土不服不愿久呆，无奈的李大军步步挽留----阳光退一步，他把大大小小的绿植往前移一步，直到阳光隐身了，金黄没有了，客厅一下子阴冷冷、暗昏昏。到了伏天，西晒霸占了厨房和餐厅，西墙一大一小两个窗户，下午三、四点近四十度高温炙烤，外墙皮和窗户玻璃烫的像要着火，后来他们在里边加了一层窗成了双层玻璃，挂了防晒窗帘，手放在防晒窗帘上照样热。进厨房像蒸桑拿，不说做饭，就是在里边呆上一会都得出一身汗。

这还不算，最让他犯难的是边晓枫的怨气。妻子鼻子灵，即便比不上聚斯金德《香水》中嗅觉天才格雷诺耶，但轻微异味，她耸耸鼻翼春江花暖也先知。

老房子一梯三户，他们住北户，东向三个卧室。站在卧室窗前，楼下一排低矮的红砖房子，以前是住户的生活用房。李大军家北邻租住着一对四十多的外地夫妇，女主人为上高中的儿子做饭，男人在这里打工，每天下班，电动车驮着体型膨大的彩条布袋子，像一座游动的小山，小山多是些塑料瓶子和废旧纸板纸箱，日积月累，早已堆满了生活房，空塑料蓬头垢面紧贴玻璃窗，小小的生活房密不透风，瓶里残留汁液发酵，高温天酸臭味丝丝缕缕飘来，边晓枫开窗正好迎面撞上，恶心的几乎晕厥。没办法，夏天万万不可随便推窗，只有在晚上或一场透雨后，她才敢开窗通风。

边晓枫满肚子的苦水和不满无法自我消化，只能给自己男人发泄:李大军，跟你倒了八辈子霉，这是人住的地方?

边晓枫向往的大房子，轮廓见方，南北通透。清晨，推开落地窗，阳光充盈，空气清新，鸟声莹莹，眼前花妍草茵，树绿水清。宽大阳台上，刚从洗衣机里拎上晾衣架的件件衣物在太阳面前舒展腰肢，像辽阔草原上的牧羊女信马由缰衣袂飘飘。闲散靠在藤条椅上，一杯菊花茶、一本海子诗集，面向暖阳，水流花开，茶香诗意，惬意又浪漫!

问题在于他们日子总是紧巴巴的，闲钱如云手头松宽不过望梅止渴。当初买房时只有一万块钱，离六万多的房子总价差得很远，那时还没有按揭房贷一说，买别人的二手房，人家要全款，关键之际父母雪中送炭赞助了他们一万，在省城工作的弟弟拿了一万，亲人这么给力，他们胆子一下子大了许多，拿出蛇吞象的魄力一千两千把亲戚朋友借了个遍。

很快房子住上了，苦日子才刚刚开始,沉沉的债务泰山压顶，日常开销他们挤了又挤缩了又缩，这一挤，李大军功夫茶跑了，买书的钱没了；那一缩，边晓枫转时装店的时间少了，化妆品也是在网上寻寻觅觅品牌促销时捡漏。他们把每一块钱花在刀刃上，在他们眼里一块钱不是一块钱，而是新房子的半块砖一角瓦。他们要集中火力，百米刺冲，在最短时间内，消化债务卸掉压顶的泰山。

时光如水，十多年过去了，欠账一笔一笔还清了。

眼看亮亮上了高中，正是劳神费钱的时候，闪过几年，上了大学参加了工作，紧接着就是儿子结婚的终身大事，在大城市买房是少不了的事。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他们最要紧的事，提早打算攒点钱，到时候才不至于手乱阵脚，所以换房子的想法只是过过嘴瘾说说而已。

3

做足了房子功课的李大军直奔主题，美女乡党，我们想看一下三室户型，最好在五、六、八楼中户，最西边的不要。王静说，大哥，这些都已卖出去了。要不你看一下两室的。李大军说，两室的不考虑，就想看个三室。王静说，三室的只剩23层顶楼和二三四楼了。

刚开盘的房子三几天功夫就要卖光了，李大军不信，边晓枫亮亮他们更不信。王静说，大哥大姐，别着急，先给你做个按揭预算。预算单上首付百分之三十，商贷55万，月供2600元。边晓枫说，这房价是不是没算对，怎么只优惠一百多?哦，是这样姐，从今开始享受九八折扣。亮亮说，昨天我过来时你们房价还优惠二三百，过了个夜，怎么又涨价了?王静说，不好意思，昨天是在活动期内，定房享受折上折，也就是说，在房价九八折优惠后再打九八折。半天之差，一下子贵了成万元，户型也只剩个三胡两枣没个挑头，边晓枫当然不乐意了。

李大军和弟弟在一边敲边鼓，为销售业绩卖房的忽悠顾客的事少吗?再说买房这么大的事，转一回两回怎么行，三回五回甚至十回八回搞不定也是常有的事，指望一剑封喉一蹴而就显然不现实。到处都有卖房的，多比较、多看看，货比三家才是正理，比，才能比出不足，有了不足，就抓住了商家的软肋，在和对方的交易中方可占据主动拉下价位，省下真金白银。大家七嘴八嘴，议论纷纷，说的不是没道理，三个臭皮匠一个诸葛亮么。

边晓枫说，算了算了，咱再到别处在转转!

他们又去其他楼盘。一路上，小迪松在繁华市区拐来拐去，边晓枫几个人就房子说说谈谈，不时从拐角或岔路口冒出一举售楼信息牌的，横在小迪松前面:要不要看看房子，环境好，交通便利，价位合适，老板，看一下吧。弟弟说，瞧瞧，到处都是卖房的，还怕买不到房子?

跑了几家楼盘后，他们来到万福家。这里打造都市之家，面向工薪阶层的大型小区，万家福是国内上市房企的巨无霸，这些年在一二线城市高歌猛进，不断拿地上项目，楼花暴雨一样密集，动作霸王一样强劲，它逼人的势头，把楼盘价频频拉高，比同行也贵了两三千，因为大品牌，家底厚，质量有保障，照样卖的火。

这天正好首期开盘，小区欧式门楼前彩旗飘飘，气球腾空。小区内，一道道大红地毯夺人眼球，一根根彩虹柱气势如虹，一排排整齐摆布的圆桌圆椅嘉宾如云，猩红鞭炮碎屑铺满理石路面，踩在上边绵软得像在草原上漫步。白衬衫黑裙裤着装的工作人员穿梭人群。与东邑不同，这个小区突出安全智能，环境自然没的说，它的地下停车场智能泊车、出入小区人脸识别，智慧助餐助浴，一切看起来挺高大上的。

李大军他们刚在空位上落座，一售楼小姐，他们这里叫销售顾问的及时跟进，开门见山一句，大哥是住还是投资?李大军最烦别人这么问话，他们不是权贵更不是大款，就一普通工薪家庭，靠工资糊口常常累的跟狗一样，哪有闲钱投资?口气硬硬的来了一句，不投资!

看到李大军的冷硬很快融化在销售顾问春风般的微笑里，边晓枫抢先一句，给孩子买房。

销售顾问眉清眼头亮，虽说年轻人买房，掏钱的主要还是老两口，她为他们推荐小三室的精装房，带他们看样板间，她左一个姐右一个哥喊得比亲人还亲，边晓枫他们只有点头配合的份了。房子面积不大，但一梯两户私密性好，面南阳台和客厅既可自成一体，又可独立成间，再看人家这洗手间，玻璃墙一分为二，外边白瓷洗手盆、幽光精致的坐便器，方便的不能说。里边的小浴室精致小巧，雕花防滑地板、细瓷麦色墙砖。关了玻璃门，水珠在墙壁上玻璃上乱窜，淋浴可随心所欲，外边却干干的，所谓正时兴的干湿分离。

面对看房团这样那样的探问，销售顾问口吐莲花轻松应对，动不动还让你体验一把，他们左摸摸，右瞧瞧，一切似乎无懈可击令人满意，李大军夫妇有些心动，就连弟弟也有同感。销售顾问帮边晓枫算了一笔账，万家福的房子是贵些，但精装房大品牌，楼间距宽，可选的楼层也多，小区安全私密更不用说，再加上刚好开盘，特价优惠，算下来和东邑那个户型总价差不多。李大军瞅了一眼亮亮和女朋友，他两人只看不说，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的样子，这让人看不懂了。

他们夫妇和亮亮商量，不料亮亮云淡风轻地说，卧室太小，再看看吧。李大军涨起的气球一下子泄了大半。

过了会儿，边晓枫心有不甘问了一句，你女朋友怎么想，毕竟以后是你们的房子。亮亮说，她也是这么看。

大家心思都在房子上，说说谈谈，时间不觉间滑过，看完万家福，日头早已偏西。夕阳下，晚霞略带夸张地左一瞥右一横涂抹天边，油画一样绚烂。有人提醒该吃饭了，大家的食欲瞬间唤醒，都说已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在附近的一家手工面馆，李大军点了几个菜，花白泡菜，豆角、洋葱、木耳、红白萝卜条素拼，凉拌卤肉，红红绿绿，荤素相搭，每人再来一份炸酱面，男士加一月牙烧饼，五碟八碗摆满了不大的条形餐桌，刚要动筷，边晓枫的电话响了，是美女乡党!李大军问，啥美女乡党?通完电话，边晓枫说，东邑售楼王静来电话说，如果咱今能定房的话，她已请示老板价位还可商量，也就是说能享受到折上折优惠。

按李大军的想法，饭后打道回府擦黑进城，房子的事来日方长以后再看。亮亮却说，要不再去东邑看看?在他心里，比较来比较去，东邑的房子确实值得再看。

计划赶不上变化，趁边晓枫回王静电话档口。大家饭吃的潦潦草草，三扒两扒饭菜风卷残云一般落了肚。

再次来到东邑，王静正在接待一对夫妇，回头给晓枫一个浅笑，姐，你们再看看，我一会过来。

他们围着沙盘模型盯着宣传彩页，把那个三室户型里里外外研究个遍:二楼太低不能要，顶楼防晒防雨问题多更不要，三楼么，可以考虑一下。你一句我一嘴，大家很快形成共识。

几分钟后，从二楼财务室下来的王静面带难色，姐，不好意思啊，现在只剩二楼、四楼和顶楼了。我们今上午来的时候不是还有三楼么，怎么又没了?李大军有些不满。大哥，刚才已经有人定了三楼，定金已经交财务了。

这下，可选的就二、四楼了，四和事谐音，也易与死连在一起，有点不吉利，二楼偏低，采光还不如四楼，咋办?边晓枫愁云罩面一时难决。不如选个两室的户型，这个户型可选的房子还不少，再说孩子才参加工作，以后有机会可以换大房子，弟弟说。

边晓枫在为孩子买房子上早有主意，如何看房买房他们不知百度了多少遍，品牌、开发商、五证，位置、户型、公摊，物业、绿化、容积率，他们逐个研究个个吃透，总之，房子采光好是必须的，他们还一心想为亮亮买个三室，说有私心能理解，说考虑周全也未尝不可，自己这一根独苗，房子上他们夫妇多出点力，孩子以后在房子上不用再折腾，一门心思过日子奔事业，再说边晓枫身体不好，以后亮亮结了婚有了孩子，她怕使不上劲，给孩子帮不上忙。多间房子，媳妇娘来看外孙，起码给人家提供住的地方，也算自己升级奶奶力所能及的贡献吧。

退而求其次，还是选四楼吧，几个人话音未落，又突遇“险情”，王静再次面露难色地说，四楼也没有了，同样有人交了定金占了先。几个人有些愤愤不平，买个房子，搞得打仗一样紧张，把人当猴耍一样耍，忽悠谁哩，哪儿买不是买，非得吊死一棵树上!

暮色已经模糊了室外花草的层次，华灯初上，灯光打在一团浓绿上，一地斑斑驳驳的碎影。大厅时针已指向八点。热闹了一天的售楼大厅只剩下他们一摊人，堂皇的厅堂有些空荡，像小孩穿了一件大人的外套。

气话归气话，咱是买房的，不是和人置气的。面对现实，仅剩的二楼到底要不要?楼层低、采光不十分理想，选择难又一次困惑着边晓枫他们。

亮亮却在不停地问这问那，弟弟他们几个人说来争去没个主见。王静再一次催晓凤，财务要下班了，得赶紧拿主意。

边晓枫和李大军把亮亮叫到一边要听儿子的想法，亮亮说，他和女朋友都觉得这还可以，户型正环境好，上班地铁也方便，楼层低是低些，不过楼前有五十米绿化带-----，不等亮亮说完，他们转身一锤定音地对王静说，二楼我们要了，在哪儿交订金?

4

给儿子定下房，接茬的事等通知办按揭。李大军夫妇心里总算一件大事有了着落。

三月阳春，催醒了冬眠的草木，也吹醒了秦都的房价。房子上涨的大幕拉开，先是楼盘紧缩，房源奇缺，就连交了定金的好多人因网签没通过与新房失之交臂，任你吵闹撒泼，任你捶胸顿足，任你愤懑不平，商家退你定钱没商量。随之而来的房价如脱缰野马一路狂奔，不到一年功夫，一个平米涨了成万元。疯长的房价，恐慌焦虑了买房人，哪儿开盘那儿一窝蜂扎堆，以前半死不活的二手房也火的一塌糊涂。这期间，在秦都买房不叫买叫抢，好多人抢都抢不到手，只有摇号碰运气了，哪还有以前瓜地挑瓜挑花眼的好日子。好在搭上了房价暴涨前的末班车，他们为自己的选择庆幸，好险呀!徘徊在悬崖上，眼前万丈深渊，身后海阔天空，他们却浑然不知。如果那时一着不慎错失良机，以后再找这样的房子，得费多大神思多花多少银两啊!他们打了鸡血一样兴奋，劫后余生般感慨。他们要和房价赛跑，房价疯，意味着他们资产撒开脚丫子往上涨，他们讨账的步子要跟上这个节奏。

几年前，建刚集资上一个工程项目，要他们帮忙，一向做事稳实的李大军反复了解项目的可靠性，才应了下来。十五万，他们从牙缝里抠出来的全部积蓄，容不得半点闪失。建刚黑水签字笔打了借条，利息和还款期限白纸黑字一目了然。自家人还搞得这么客套，没必要吧。李大军嘴上这么说，接那页纸的手一点也不迟疑，然后宝贝一样藏在了家里穿衣柜带锁的抽屉里。

建刚和李大军同村，小学中学一直同学，高考落榜后，建刚跟二叔在县城做建材生意，建刚脑瓜活，学啥像啥，也会来事，在和人打交道上长袖善舞，只要入他法眼的人，短短几回交往，就火热成铁关系好哥们，他被公司派到省城办事处做推销员，后来承包了公司的销售部，再后来自己给自己干，搞了个了保温工程公司，专做楼盘外墙保温。十多年下来，建刚的工程越来越多，公司滚雪球一样壮大，旗下的工队一个变三个，三个成十几个，他在省城买了大房子，车子也像时尚女人的衣服换来换去，只是排量大了，价钱贵了，牌子更亮了，起初的桑塔纳成了途观，不久奥迪A6替代了途观，前几年又开上了奔驰300。照这势头，以后的大老板谁说不是呢。

第一年，建刚按时把利息打在了李大军的银行卡上，第二年李大军收到利息后，建刚提出延长一年期限，他对建刚说这钱给孩子买房用，关键时候不能爽约，建刚应的倒也干脆，到时提前吭气不误正事。

今年资金链断裂跑路的事接二连三，不说利息，多少人本钱打了水漂，前段时间，李大军以前认识的一老板因为集资的事，还不上朋友熟人的钱已经跑路，后来被债主找见，老板无奈之下从二十几楼跳下一死百了。

自己的那点钱应该没事吧，李大军心虚不踏实，打了几次电话，建刚话硬帮帮的，连本带利一个子都不会少他们!

5

第二天下午，他们两人要去公积金办。这个时间取决于边晓枫。她在城里一所高中教书，平时一天半天的假，没课时还好说，赶上绕不开的课和自习，得自行找好代理老师，代理老师有时好找，多数情况下不好找，找不到下家，请假的话就没法出口，领导也不可能批，再说她还兼班主任，天不亮出门，晚上九点十点才回家，一天十几个小时泡在学校，忙的像陀螺，学校休小礼拜，一月紧紧张张下来只能歇个四五天，同事戏称卖身学校。李大军呢，刚好相反，他在政府部门任中层，明年就要到内退年龄，对老同志，领导的关照也在情理之中。

大军办事老到，早上先给在公积金办的熟人打了电话，了解办理流程，拿全了证件，要原件的准备原件，要复印的，他在办公室提前复印好，还特意把大大小小的证件放在一带拉链的蓝塑料文件袋。下午一上班，李大军已经拎着一摊证件的塑料文件袋，在政务大厅等晓枫。

今天办公积金业务的人格外多。李大军进了服务大厅，顾客已坐了几排。办事窗口电子叫号，叫到几号，拿号的人可以坐在玻璃窗口办业务。他抽的25号，第一个人办完业务，李大军看了一下表，整整用了十分钟，按这个速度，轮到自己估摸得三两个小时，看来下午大部分时间只能在等待中度过了。

李大军坐在大厅镂空连排的不锈钢座椅上，悠闲地看着手机，说是悠闲，其实他一心三用，低头看手机八卦新闻:连体男子娶了孪生姐妹，化学博士光天化日之下射杀大街上无辜行人，网红主播偷漏税款数千万---李大军还瞅着门口的动静，看看边晓枫来了没有，偶尔瞟一眼对面的电子屏幕。手里抽的那张号，雪白的小纸片正中，除了大大的数字二十五以外，下边还有几行小字的须知，叫号错过后须重新抽号，这他娘的什么规定，看似温馨的提醒不容商量的霸道!

一个小时、两个小时-----咋还不见晓枫闪面?这时候叫号突然像睡醒了似的快了起来，功夫不大前面的人少了一大半，三五个人后就轮自己了，李大军正要打电话，边晓枫电话就来了，声音低沉疲惫，老公，今天出门不顺，走到十字楼口，一老人闯红灯，我紧刹慢刹还是把人给撞了。啊?李大军一下子大脑断路，半天才闪上来一句，你，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啊----话还没说完就后悔了，电话立马挂断，那边沉默着委屈和愤怒的妻子!

再打晓枫电话已打不通，李大军心急火燎，不行，得去看看!正要出大厅，电话铃声响了，李大军直接来了一句，你在现在哪儿?没事吧?熟悉的男中音不紧不慢，这话我得问你，你在哪儿?不用说是顶头上司张副局长。张局，不好意思，我以为----您有啥指示?张副局长说，后天省局领导来调研，重点是你们科室----明天早上咱先开个会，明天你们得加班----李大军应得干脆，张局，没问题!

按单位不成文的规定，科级干部五十三可以离岗，李大军科长干了十多年，始终没找到提拔他的贵人，再说自己学历只是个自学考试大专，年龄已超，早已没有升迁的机会，明年就要内退，船到码头车到岸的想法在所难免，但李大军不同，只要在一天位，就要念好一天经。边晓枫说，把自己整的天降大任似的，好像哪儿都离不开你。其实就一小小芝麻官，不，连芝麻官也算不上，一身劲忙来忙去累不累呀。

这时，李大军的号已叫过，看看时间已五点四十，快下班了。唉，你看今这事办的-----

一辆蓝色电动车到服务大厅门口，女司机熟练地卸了白头盔，一张熟悉的脸和精干的马尾辫，是晓枫!

老婆，你没事吧，老人没事吧?李大军问的急切，悬着的心反而悄然落下。有事我还能到这儿!晓枫话里浓浓的火药味。李大军满脸陪笑，没事就好。晓枫一屁股坐在空椅上，眉前垂下一绺长发，被细细的汗珠子粘住，失去了风中的飘逸，李大军轻轻拍了一下女人右肩说，对不起老婆，我一急口不择言，你小人不计大人过?晓枫重重一句，你把话说清，谁小人?李大军忙说，我小人我小人，我小人不计大人过，你宰相肚里能撑船!晓枫噗嗤一笑锤了李大军一拳，你个瓷怂!我才不要什么宰相肚，我还想瘦身呢。

下班时间到了，今天是办不成了，晓枫还得请一次假不成?李大军正要问，窗口的姑娘扎个高高翘起的马尾，靓丽干练，似乎看透李大军的心思，先开了口，大哥，你稍等一下，我把这个办完就给你办。李大军说，不好意思，下班了还要耽搁你时间。姑娘抬头一个浅笑，没事的。其实平时业务还好，只是最近买房的人多，公积金房贷业务增加的厉害，让您排队等这么长时间，不好意思的是我们。姑娘一句话，李大军夫妇的焦虑一扫而空，心情一下子好了许多。

6

李大军最不放心的还是建刚那边的账，建刚两天前给的话依然没变，只是话里话外似有难言之隐，他们不好意思再催，先耐着性子等。

两天后仍不见动静，李大军先打了建刚公司财务的电话。电话里一个女孩的清亮的声音:您的事张总已经安排，本来前两天和您联系，只是财务最近事情很多，抽不出空。请把银行卡号发过来，明天就能到账。女财务口中的张总就是建刚。李大军加了她的微信，发完条信息，剩下的还是等。

这一天在李大军眼里格外漫长，平时的每一分每一秒好像一下子拉长了许多，他坐在在办公室，魂不守舍，隔一会看一下腕表，平时那根悄然滑行的指针似乎困了一样，半天才挪一小步。到了夜里时间过得快了些，这是因为他最近在追剧，一部曾火了很久的抗战题材电视剧，如今提起抗战剧不由得让人血脉喷张，不少的抗战神剧，戏说英雄、调侃经典、拉低智商，他们的不满甚至还不止这些，而这部剧不一样，说史严谨，人物接地气，高潮迭起，感人桥段一个接一个。三期电视剧看完已是晚上十一点，真正入睡时，指针已划过子夜。

一觉醒来，李大军眯眼猫腰先看时间，客厅厚实的窗帘看不出夜色的幽深，墙上钟时针指向数字二，他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漫长的梦里人物模糊错乱，事件七折八折，似乎经历了一个世纪。直觉里应是天欲亮未亮之际，至少是凌晨四五点，再一细看，凌晨两点十分!

拉开厚实的窗帘，就像拉开县城沉重的夜色，小星星芝麻一样撒在黑漆的夜空，只是撒的有些随心所欲，有的地方浓，有的地方淡，巷道楼下两排一字型排放的私家车在暮色里，模糊成两串黑色的珍珠。周围格外静寂，偶尔传来大货车穿过街道的沉重的喘息。

早醒失眠多年来困扰着李大军，醒后有一阵子睡不着，短则十几分钟，多则两三个小时，这时看看床头柜上的书。他伸手翻开那本《东周列国志》，一页两页，眼前的一行行密密麻麻的方块字，怎么也变不成刀光剑影、诸侯争霸、谋臣用兵的东周岁月，他灭了台灯，扭头就睡，眼睛早已倦了，心里一个劲往那件事上抽，说走火入魔一点不为过，他辗转反侧，彻夜难眠。又起身，在客厅茶几下取了两片止疼片温水服下，不大会儿呼噜声起。

第二天上午十一点，李大军手机笃笃响了两下，这是他专门设置的手机入账提示，笃笃两下，一笔钱收入囊中，还有比这更好听的声音吗?

他们打工资一般在月底，今天才八月五号，难道是建刚的还款?幸福泉水一样涌来，神清气爽。在会议室参加单位专题会的李大军走了神，会上领导讲话一二三四ABCD，他左耳认真进右耳轻快出，眼睛看着摊在桌子上的笔记本，心早已飞到手机微信里。

一散会，他迫不及待点开短信，一笔一千多块钱的工资交易，李大军失望又不解，单位财务说是补发的普调工资，原本几个月前就要落实，只是县上资金一直不到位，加之最近上级检查，才有了这笔钱的兑现。

收到了建刚的女财务打来的钱是两天后的早上，不过不是李大军期望中的结果，或者说给李大军期望的数额打了个五折，盼星星盼月亮，盼来的却是这个结果!

李大军只想骂娘，压住一肚子的火质问女财务，怎么只打了这么点钱?张总是想一次打全款，但公司账上得有钱呀，没钱拿啥给您?女财务一句话倒把李大军问住了，他当然不甘心，啥时候你们有钱?女财务道，我也说不准，不过，一有钱就会通知。不信的话您可以问一下张总。李大军食指在手机键盘上狠狠地拨拉几下，对方没人接电话，再打，依然如此，李大军愤怒的拳头硬硬的抡出去，却像打在了一团棉花上。

回到家，李大军和边晓枫商量，电话联系不上，不得不采取笨办法，去公司找人。

建刚的公司在秦都不假，具体什么位置，他们在老家打听了一圈圈才知道。

李大军办了年假手续，专程来秦都。建刚的东舟保温工程公司在市东的一栋五层筒子楼办公，灰色真石漆楼面黑，塑钢窗框。三楼狭长的走廊两侧是办公区，门角挂一溜蓝底白字牌:办公室、财务部、工程部、客户部，紧挨会议室东边是总经理办公室.

嘣嘣敲了总经理办公室的门，褐乌木门虚掩着，没有应声。李大军推门进去，房间三十平米的样子，正中栗色大写字台上，一体式电脑闪着蓝莹莹的光。高靠背转椅，柔软黑皮，厚实腰背，像要把椅子上的人包裹进去。椅子背后一排带玻璃门的书柜，水柜里的书不多，稀稀拉拉，大都是些专业方面的书。红铜材质的毛泽东主席全身像在书柜正中位置，一张普洱茶饼、几个加了木框的合影装饰填补了冗余的空间。

您哪位?找谁?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问。

张建刚在不在?

张总刚出差，您有什么事可以对我说。

对你说?张建刚说了都不顶用，你比老板还尿的高?

男人解释说，我是负责公司办公室的，姓姜。

哦，姜领导，张建刚啥时候回来?

这个我说不准。

李大军说，这样啊，今天我一定要见到他本人，今天不行明天，反正我有的是时间。

姜主任给他倒了一杯开水，摇摇头苦笑着转身了身。李大军再拨建刚电话，还是无法接通。

这个张建刚在玩失踪吗，李大军倒吸一口气，不会跑路吧。

几个五大三粗的中年人龙卷风一样创进来，他们屁股重重的落在沙发上，溅起咯咯吱吱的响声，伸开的腿脚腿大大咧咧横在茶几上，一个光头拿了纸杯在饮水机上熟练取水，自己家里一样随便。

门又开了，一个年近六旬的男人，进门放下一卷铺盖，像要在这儿安营扎寨了。不用说，一帮要账的!

李大军一打听，建刚欠这几个人的钱，套路几乎和自己的差不多，最多一百多万，少的也三二十万，只是利息二分三分高得有些离谱。和人家比，自己那点钱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了。问到欠他的钱，实话实说怕人家笑话，李大军把以前的总数目和这几年挣的利息加了进去冲大。这里行内的话，万不说万说个。李大军说，我的少些，十、十八、九个差不多吧，对方轻描淡写哦了一句。

和其他人一样，李大军守株待兔好几天，最终也没等到兔子现身。

7

几天后，建刚心脏病突发猝死!消息在周围人的惊愕中口口相传，债主们更睡不着觉了。

建刚下葬前，上门的债主排成了队，人死为大，他们嘴上都说不为催债，只是希望家属在建刚打的欠条上签字认账。

边晓枫没让李大军去，乡里乡亲的，掰不开脸，他们合计过，这几年，吃建刚的利息也不少，这样算下来亏也就万把块钱，说多不多，说少不少，谁不走弯路呢，谁没个七灾八难啊，想开了，权当风险投资交学费吧。

心理上过了这个坎，他们便不再纠结。在亲戚朋友那儿东借西借勉强凑够了钱，按期交了房子的首付。

两年后的一天上午，李大军意外收到的一条短信：李叔，您好，我是张建刚的儿子张昊，我爸生前欠了您的账，给您添麻烦了，实在不好意思。钱我已准备好了，明天您有空的话，请带上条子来公司!

（图片来源于网络）

作者简介: 李永红:笔名(网名)走天涯。当过教师、公务员，曾任县报副刊编辑、报社编辑部主任、宣传部门办公室负责人、军休服务管理机构主要负责人。从事新闻宣传工作十余年，在《陕西日报》《渭南日报》等省、市主要新闻媒体发表消息、长篇通讯等稿件一百余篇，多次荣获市级以上新闻奖、征文大赛奖。2021年开始文学写作,文字散见于《西部文学》《陕西农村报》《渭南日报》《华山文学》《西岳》等纸媒或平台，联系电话：[phone].联系地址:陕西省大荔县城关街道西环路建材西巷西七户(隆发超市西100米).邮箱:[e-mail]邮编：7151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