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年旧事

娅宁

父母养育了我们五兄弟姐妹。父母已不在，我们都老了。四姐弟都在奔八路上，小弟也奔七了。

不知是老了爱回忆，还是回忆让我们变老了。

微信拉近了彼此的距离，虽远隔大洋却感近在咫尺，隔空聊天，畅所欲言。老姐弟聊着聊着笑了，聊着聊着哭了……

近期聊的话题是咱家春节的往事。

记下那陈年旧事，留住脑海里的印记。

无忧无虑的孩童时期，喜欢过春节。有新衣服穿，有吃又有玩的。

那时春节法定调休假五天（初一到初五）。未到春节便盼着春节，到了春节便数着日子过，总不想那么快就到年初五。

噼里啪啦的炮仗声和滿地红的炮仗衣增添节日气氛，那浓浓的火药香味弥漫着大街小巷。

哥哥和大弟一手拿着点燃的香，一手拿鞭炮，点燃一个扔一个，“砰”一声，炮仗未落地就响起，那嘚瑟的模样，让我觉得他们很潇洒很勇敢。

胆小的我只会玩那种最安全的砂炮。

每年春节前，妈妈都会给我们买新衣服。带着我们从第十甫的永安百货，走到上下九的妇儿商店，挑选那些可穿春秋冬三季的衣服。一是定额布票所限（那时一年一人布票1丈3尺6寸），二是生活比较拮据。

小时候，姐姐哥哥穿到不合穿的衣服弟妹接着穿，是“缝缝补补又三年”的真实的写照，所以平时穿的多是补丁衣服。过年买的新衣服穿在身上比较宽大，甚至有点衣不称身的感觉。这样可以穿久一点，待到合身时，衣服早己旧了。

妈妈只为儿女买新衣，却没见她替自己买过。我暗自发誓长大后一定要给妈妈买很多很多衣服。直到八十年代我结束知青生活回城后，才兑现自己的诺言，给爸妈买衣服，还亲手给妈妈量身缝衣。

年廿四开油锅，也是广州的习俗。炸油角、蛋撒、煎堆，还有蒸年糕、萝卜糕、马蹄糕。那些天煎油的香味和萝卜糕的腊肉香味四溢。

这些全手工制作的年宵品，亲朋好友，街坊邻里，分甘同味，互相交流，个个都成了点心师。

油角制作工艺讲究，面粉、猪油、鸡蛋、水按比例揉好，花生芝麻糖作馅料，面团碾薄后用自选的模裁成小圆块，馅料放其中，捏成半月形，然后边缘捏上小纽花，油炸致金黄，小巧玲珑，酥脆香甜。

蛋散一般做咸的。鸡蛋、猪油、盐和面，擀成大片，再裁成小长块，当中划一刀，两块叠在一起从中间穿过再油炸。香脆可口，是我的至爱。

煎堆我家不是常做。记得那年外婆炸煎堆，不知是那个环节出了问题，炸的时候尽起一个个小泡泡，我们笑称“乡下仔乸果”（粤语“仔乸”即“母子”的意思）。

萝卜糕是广东特色糕点，虾米、腊肉、冬菇与萝卜是最佳配搭，老少咸宜。萝卜糕也是平日广东早茶很受欢迎的点心。

马蹄糕香甜弹口有嚼劲。

红糖姜汁年糕软糯甜香。



那时小小年纪的我们，跟着大人学做这些年宵品是一件有趣又开心的事。

随着社会快节奏的生活，现在很少在家里动手制作了。在商店都可以买得到各式各样的年宵品。只是感到缺少了年的元素。

广东人有句老话“年廿八洗邋遢”。就是说过年前要大搞卫生。

四姐弟（小弟尚年幼没参与）担起“洗邋遢”的任务。

合力油灰水，体力活、高空作业多靠男孩子。人人动手大掃除，大阵仗。不亦乐乎!

过年洗被補蚊帐是必须的。那时没有洗衣机，也没有洗衣粉和洗衣液。洗涤步骤有点复杂：先烧水把肥皂融化，然后水烫、脚踩、手搓、过清水，最后是拧干被子，两人握着被子的两端边拧边拉，被子拧成了麻花状，里面的水被挤干再晾起来。

当时一般人家里没有备用的被子，都得当天洗好当天缝好当天用。所以洗蚊帐被子一定得选有太阳的日子。

被子分被面、被里。被面多是颜色鲜艳、大红大绿的，高级一点的用绸缎；被里是素色的。棉胎放在被面和被里之间，再用被面、被里包裹着绵胎，针线缝好才可以用。

那时没有化纤，都是棉质的，洗起来比较重。蚊帐易变黄，放些薑水泡过就比较白了。

感叹洗衣机的发明，让洗衣服被子变得如此简单轻松。

这是印象中五十年代家里洗被子衣服用的大木盆。

木盆用久了会坏，漏水甚至散架。从而衍生了修盆匠，修盆匠挑着简单的工具，穿街过巷吆喝着，坏盆在修盆师傅的手下修复如初。

除夕之夜，放过鞭炮，一家老小围坐在一起，享受着家的味道。团年饭是一年里最丰盛的晚餐。

我家的团年饭有三道必备的菜肴，很有妈妈的味道。

其一是白切鸡，妈妈做的白切鸡很道地的广州风味，皮爽肉滑。油泼薑葱丝加上鲜味生抽、麻油，垫在鸡的下边，更增添了鸡的香味。改良了薑葱末作佐料的做法。

其二是猪圆蹄煲。这佳肴是母亲传承了外婆的手艺。这道菜要用上十来种配料：猪圆蹄、冬菇、红枣，蚝干、章鱼干，发菜、豆卜、蒜苗、芹菜，当然少不了盐酱油……这些配料先后加入都是十分讲究的。酱色的圆蹄，配料伴着加上绿色的蒜苗香芹，香味四溢，垂涎三尺。煮烂了的元蹄味道甚佳，入口即化，"抹"齿難忘。

后来兄弟姐妹各自成家，每逢过年都会做这道菜，但总觉得还原不了妈妈的味道。

其三是鱼，鱼寓意“年年有余”。

广州人有用鱼“压年”的习俗。就是年卅十要有鱼上桌，但不动筷，留到初二开年才吃。

这鱼选用二条大小一样的鳞鱼（每条半斤左右为佳），提早一天用盐、面酱、薑蒜蓉涂抹鱼內外腌好。烹饪前先把腌料彻底抹净，然后细火慢煎至金黄。这道色香味俱全又有寓意的年菜必不可少。

那年头的年夜饭，虾、蟹等海鲜是稀罕物，甚至在记忆中是没有过的。

妈妈的“五加皮”，很深的记忆。

年卅晚团年饭前，妈妈会给我一个“光荣”任务，塞一两毛钱和一個茶色扁型的小玻璃瓶给我，叫我去恩宁路马路对面的一間小杂貨店买二两五加皮酒。瓶子也只能装二两酒。

妈妈会连瓶带酒插进刚煮熟的饭里温酒。饭桌上，妈妈斟上一小杯，顿时满屋散发着香浓酒味……

直到上高中以后才有資格用调匙盛小许品味一下，那琥珀色的“五加皮酒”带着浓郁的药材味，仿佛至今舌尖上还留有余香。

除了过年，中秋节妈妈也会喝一点五加皮酒，然后稍睡片刻才上天台和我们一起赏月。我想那时的母亲才获平日难得的片刻轻松。

爸爸烟酒不沾，也不擅于烹饪。喜欢书画，文房四宝是他的至爱。

店里的酒坛开口小，坛腹大，取酒不便。需要用特别的舀酒器具，记得店里用的是竹酒舀。竹酒舀容量大小不一，根据客人买的酒量，取相应大小的酒舀，不用称。

酒舀还有用金属制造的。据闻古时候还有用银制，那是贵族人家用的了。

粤语“行花街”就是“逛花市”的意思。据说这一广府文化习俗可追溯至明朝。

“花街” 已正名为“广州迎春花市”，已被列入第五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广州传统迎春花市从农历年二十八开始，历时三天，最后一天延至新年初一零时才结束。除夕之夜是花市最热闹的时候，人山人海，买花的挑选自己喜欢的花，与卖花人讨价还价。好不热闹！

层层花架摆满鲜花沿街伸展，宛如一条彩龙盘踞于街道中间。所有的主要出入口还会立起巨大的牌坊，灯火辉煌、雄伟壮观。

小时候，广州的花市设在西湖路、教育路。不知哪一年开始，各个行政区都设有花市。每个花市的牌坊各展风采，互相比美。牌坊建造越来高大美，主调是喜庆，主色中国红。

花市，很有年的气氛。满街鲜花，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笑盈满面。

后来的“花市”除了摆卖鲜花以外，还有玩具、年宵品、陶瓷、漆器、古玩等。近年还有书画拍卖。

行花街，买花是挺讲意头的。

盆桔～大吉大利。家里摆盆桔，平安大吉；公司摆盆桔，一年好事来；店铺摆盆桔，生意兴隆。

选盆吉一定要选桔子多而密的，否则“ X多J少”就让人笑话了。

百合花～百年好合，家庭和睦。

桃花～鸿图大展。还有桃花运的含义，有待嫁待娶的家庭特别少不了桃花。

袋袋果～寓意财源滚滚，如同猪笼进水。

…… ……

总之，人们都奔着美好的愿望去挑选心头好。

我懂事以来至六十年代中期。年初一是家人一起话动。在家里下棋、看书、玩游戏、与邻居小孩放鞭炮，或父母带我们去公园玩。

我们家在这天还有一个标配节目：在家门不远的“金声戏院”看一场电影，然后到隔壁的照相馆拍一张“全家福”。

年初二开始往后几天（除了初三）是拜年的时间。（习俗：年初三俗称“赤口”，不宜拜年）

一般先是亲戚之间的拜年。父母带孩子，带上糖果糕点水果到亲戚家拜年。长辈都会给小孩发红包。那时的红包多是二角、五角，一元红包就称为“大利士”了。

父母还会带我们去朋友、同事家拜年。

我们家兄弟姐妹多，同学也就多。前来我家拜年的访客人来人往，每天便在门外的街巷中，分批分段，轮番高呼我们各人的名号叫门。我们深居世外桃园似的西关古老大屋后座的楼上，门户深严，又没有门铃。热情来访同学的高声呼叫，惊动街坊，打扰房东江师奶，热闹非凡，也颇扰民。

初中、高中时，也爱约上几个同学到老师家拜年。少不了买张年画送老师。以表对老师的尊敬，感谢老师的教育之恩。

时代不同了，现在拜年多在微信、朋友圈拜年。同学、同事、朋友，亲人也喜欢约好时间团拜或春茗。

近年在微信群抢红包，成了时兴。但在家里，还是发实体红包，挺有仪式感的。

我国计划经济时期，是商品供应极为匮乏的年代。国家为了保障供需平衡，对城乡居民的吃穿用等生活必需品，实行计划供应，按人口定量发放各种专用购买凭证，这些凭证统称为“票证”。

我们经历了从1955年至1993的“票证时代”。一张张小小的票证，乘载着中国人的一段特殊时代的记忆。

居然在家里还能翻出这些文物级的宝贝～票证。

记忆中：

一市两粮票可买一个包子，一碗粥要半两粮票。

煤是根据家庭人口配给的。

一个月一户木柴限量10斤，用于生火。

…… ……

票证的种类繁多。按月配给的有粮、油、糖、肥皂、柴、煤等；按旬配给的有鱼、肉等；按年配给的有布票；过中秋、过年特别配给的有鸡、鸭、糖果副食品等。样样凭证限量供应。

隐约记得：平时猪肉每旬每人二角五分，鱼是一角五分。节日配给则多一些。

平日有票也不一定买得到，手里拿着鱼肉票，早早在菜市场门口等，待门打开便蜂涌而入，抢先排队才能买到。



每年的票证是在上年十二月份发放的。有一年，领回来的购物票一不小心被（忘记是谁）洗了，本来纸质就很差的购物票，浸泡后都黏在一起了。大件事呀！这可是关系到一家老少整年（包括春节）的食、用、穿问题。后来是爸爸把黏在一起的购物票，小心翼翼撕开贴在纸上，去街道居委会申请补领。居委会挺人性化的，酌情给补发了。

总算没有影响过年的心情。

这件事至今还是记忆犹新。

以上关于“年”的记忆，于1966年后的一段时间按下了暂停键。

那是动荡不安的年代。“除四旧”把民间春节的习俗当成“四旧”，提倡“移风易俗”。

1967年国务院提出了“春节不放假”的政策，春节期间，各地公社，工厂纷纷组织各式各样的活动，开办各种学习班，过“革命化的春节”。

1966年11月至次年2月，我们一行十一个同学徙步串联的“长征队”，在途中度过“革命化的春节”。

1968年11月，上山下乡的大潮中，我离开广州市，到海南农场当知青。

几个月后的1969年春节，是在农场过的。离开家几个月的我们想方设法开开牙斋。三只鸡成了12个女知青的年夜饭，带着对家的思念过了个知青年。

后来知青可以申请探亲假。春节期间是最多知青探亲的。留在农场的知青寥寥无几，冷冷清清。思念远方亲人，黯然落泪。

获准回城探亲的知青，开心极了。买来椰子自己动手加工椰子片、椰丝带回家。

那时轮船是主要交通工具，在海上漂荡二十多小时，晕船是常态，五脏六腑翻江倒海，呕吐不止，难受极了……尽管回家的路如此艰辛，也挡不住那归家之心。

由于知青在春节期间回城的多，船票也是一票难求。那时没有网上抢票，只能排队，排通宵买票的事我也经历过。

七十年代中，我在农场成家后学会养鸡。过年回广州除了带椰子还会带上好几只活鸡，飘洋过海回娘家过年……现在想起来真是觉得不可思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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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看我家的群聊摘录

姐姐：

🍁回想起那时的春节，太注重仪式了，做好仪式然后才过年。我和宁跟着妈妈忙前忙后。过年的日子，妈妈天天忙着烹饪、补充平日缺失的不足。

🍁那几年，大家都忙“革命”去了。有两年似乎谁都不敢提过年的事，大概是除四旧，把过年的事给除了,又或是忘了。

🍁风风雨雨的年代，晃眼又过了許多年。風雨过后，各人又上山下乡，我们家的革命青年都到祖国最需的地方去了，家里剩下我与阿穗和妈妈，我住单位宿舍不常在家，家里变得很冷清。

🍁终于得知你们在每年过年时可以回家一趟很欣慰。那些年特别盼望过年，期待和珍惜大家相聚的時光，年味又似乎渐渐回来了。

🍁我记得那些年，你们从海南提着好多只鸡回娘家过春节，凯、穗也带食物回家，让我们家年过得特别阔绰充裕，每天轮流做烹饪，也不愁会缺食材。

哥哥：

🍁那个年头托上天保佑，春节每人可凭票购买半斤猪肉。

🍁年卅晚是全年唯一的一餐可以放開肚皮尽管吃的一顿飯。

🍁來到加拿大，每年年夜饭我都做這个菜，但无论如何刻苦钻研，精益求精，都己经找不回那个味道了，那个妈妈做的猪蹄找不回來了。

大弟：

🍁那时的春节，仪式太讲究，为仪式要做好多事。

🍁我倒挺喜欢一起大扫除的回忆。

小弟：

🍁未出国前，对过春节，感受很不好，很多负面感受。

🍁出国后，负面的慢慢淡出。反而有些怀旧，喜欢过春节了。

我女儿：

🍁说起这个圆蹄猪肉煲，也是我妈妈的拿手好菜，年饭必备菜肴，志鹏点评：凭这道菜可开餐馆。还说如任他吃能吃掉一个。这就是家的味道，你们深得外婆手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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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不觉“陈年旧事”扯远了。从小时候的春节扯到那些年代的方方面面。

五味杂陈，甚为感慨。

时光流逝，岁月远去。我愿做时光刻录机，留住过去经历过的真实生活，无论无论酸甜与苦辣，无论快乐与悲伤，无论顺境与逆境。

岁月蹉跎，年轮渐增。人慢慢变老，余生变得越来越少，往后的日子越发珍贵。

图片：部分选自网络

谢图片制作者

编辑：娅宁

音乐：《往事如烟》

2023/2/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