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角

黃東濤（東瑞）

东瑞

正如经常在电影里饰演歹角、大坏蛋的肖叔，在私底下的生活中是个十足十的好人一样，经常在萤光幕扮演滑稽角色的小周，活得并不快乐。然而最具讽刺性的，凡搞笑的戏份，大家都第一个想到他。 

 

也许天生长就一张丑陋的、大小眼的怪脸吧？马般长的脸孔，双下巴，皮松松地。麻烦在此。只要随便地一歪嘴，一皱眉，马上就有了喜剧效果。也幸亏他脸上每一寸肌肉都渗透了此类笑细胞，就凭了这，他也才被罗致。可人家卖面孔，卖身材（女的可能还卖其他的什么吧？他想。）他卖的是生理缺陷。既不太需要他的什么演技，尽管一个短剧、场面的喜剧效果，焦点都在他，也只能得到可耻的报酬。 

 

一位「特技人」好友就常感叹地对他说：「哈！这世道真是颠倒了才合理。危险的动作、要命的特技都由我们做，可是男角片酬拿一两百万，我们只分得一点皮毛！我女友阿珍做大牌替身，露个臀，报酬不够买一件好点的晚礼服！」那时小周也才敢发牢骚：「我这类小丑还不是一样惨。被掷得一脸蛋糕，还要拼命怪笑丑化自己，得到的没有主角的十分之一……」 

 

可平时呢，小周为了一家生计，一切都逆来顺受，好使好用哩！我因充当一名小场记，知道他的敬业乐业情形。他既居港期不长，或许必要挨过这忍辱负重的时期，才能出头吧？他是如此乐观，演出之称职，大家均扬起大拇指。 

 

一次，剧情要他捧女角香脚嗅闻，然后满意地笑足十分钟。他演得不太自然，总不能放开怀笑得舒畅，这情形在他从未有过，我感到奇怪，以为他的对手是女性，不好意思。后来有人告诉我他七岁的儿子前天过马路时被车压死了，我才吃了一惊。昨天，他还在殡仪馆啊。 

 

大约过了半年，他又演一位戆居丈夫，剧情要求他的悍妻无论对他如何百般虐待、嘲笑、奚落，他也都逆来顺受，还不断做出怪脸，企图逗太太笑。 

 

小周最初演得不错，一切都十分投入。可是那个演他妻子的是个新手，打丈夫的手势一直显得别扭，导演NG了她几次，要她重做。这一来小周的马脸可有得受了。也许正是他一张长长的马脸摆将出来，新女星就笑个不停，戏也就演得不太自然了。打到第七次巴掌时，我看到小周的左边脸颊已一片通红。新女星已有些不忍了。「不要紧，妳就换我右颊来打！」小周说。 

 

灯光下，我们看到小周摆上右颊逼近女星。没料到她仍经验不足，打不好。她打了两下，想打第三下时，发生了叫人意外的事。 

 

只见小周失去了笑容，一反常态，两眼露出了慑人心魄的凶光，突然施出右拳，就朝那女星的头用力摔去，女星「啊」一声倒下。 

 

全场工作人员都愕然了。导演走上前去。「剧情没有这一幕。你，你怎么搞的？」小周整个人木木的，表情痴呆，灵魂有如出了窍，飘出躯壳，好久没说话。直到十余分钟后，神智才清醒过来，知道自己闯祸了。他向女星道歉，表示愿出她的医疗费。 

 

「你身体是不是不舒服呢？」导演问。 

 

「没什么。」小周说：「我……在最后一刻中，看不清是她，以为我太太站在我面前。」 

 

「小周太太怎么了？」 

 

下班，我问和小周做邻居的一位同事。 

 

「你还不知道？闹离婚了。小俩口吵吵闹闹已有大半年了。他老婆是个很凶的母夜叉，嫌他没出息。小周一旦回嘴，她就骑到他身上来，又揪他头发，又捶他胸口。你没看到他今日满脸伤痕吗？也许涂了粉化了妆，看不出了。」 

小周就是这样，家中有事、出事，依然要来上班。心绪不好，可要逗笑。难得他还能笑得出来。我经常看到他加班加点，拍通宵戏，收工时只啃带来的面包，饮完一瓶矿泉水。 

 

老婆跑掉后，他心绪不宁只有一个短暂的日子，他又有相当精采的演出了。 

 

 收视率越来越高，公司明知道靠他，他是大功臣，可是他的收益仍加不快。

 

 近月，我见到收工时，总有人将一迭信交给他，他拆开来看，表现得相当兴奋。原来都是一些观众寄给他的赞美信。我向他道贺，他指信上一个心形图案，咧开嘴说：

 

「这个不容易，一位少女画的呢！」 

 

可不久，我在那么几天中，又见到他眉间锁上一段愁雾了。经询问，才知他的屋租又要起了，要不然要被逼迁。打官司麻烦，他想向公司申请宿舍住，未有答复。可是大概还有一段时间罢。他的忧虑被观众的来信称赞而冲淡了。他常跟我提起那个不断来信的「红心」。 

 

但这最后一幕喜剧叫我凄然，始终难忘。 

 

这次他饰演的是「笑王」：他被他的小淘气妻子搔弄腋肢窝，得笑足十五分钟，越笑越大声。我们看到他的表演，简直出动了全部绝技，脸上的皮好似能由他脑中的控制仪控制般，会做各类震动和波浪，令人笑个不已；他开始笑，脸皮随笑而变化，越笑越大声、可怕，连嘴也能夸张地歪向一边。最后，这张歪脸也就不能再端正过来，他的笑容凝住，皮肉僵住了。 

 

小周笑死了！ 

 

小周出殡时，棺里的他保持一张歪的怪笑脸，没有多少人来送丧，我是其中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