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菁读梁庄•雪，如此温暖】

梁庄

雪，如此温暖 西京医院，一个小湖边一排排木椅，被雪挤满我和妈妈，借一棵树的遮拦在另一排木椅，享受雪的温暖 我和妈妈有半年没见面每次见面都是在医院上次是见老爸的病危通知书这次是见老妈的手术方案 雪在下，一朵落在平静的湖里像童年稚嫩无尘的眼在天幕上一闪，躲在妈妈的衣襟下面倏忽而逝的，是我童心的一个水涟 一朵，又一朵，落于一片枯草就像妈妈给我买糖丸的铜板妈妈说糖会蛀牙，不要太贪消融的雪花，正像我心中消融的那块甜 落在枯树叶上的雪花高洁得有一丝神圣的光圈我羞涩的青春，在与母亲分隔的空间绽放成一朵站在枝头的雪莲 雪，打湿了我的眼眼泪，被寒冷的天气风干我说：妈妈，年轻的时候只看到钱不知道钱挡住了妈妈日益苍老的脸 妈妈说：不要说话让我听听这宁静的世界有谁在轻叹我活到今天，其实已经很圆满我只希望享受，儿子在自己身边 一朵雪，落在我的唇上，那么温暖而妈妈的唇，已经被雪点燃妈妈的泪眼，是一句双重的感叹她说：儿呀，我不应该花你这么多钱 雪还在下，打着妈妈结实的肩也打着我枯瘦的脸我们不着一言，只感受雪的温暖妈妈说，我一直等着这一天 和这个世界永别并不难堪难堪的是离别的时候不能见儿子一面小的时候贪甜，大的时候贪钱就不知道妈妈贪的是孩子的挂念 雪如此温暖，让我的挂念兑现而妈妈的挂念就像飞下来的雪在酣畅的一个夜晚，落完从此，这个世界，雪不再温暖 【梁菁赏析】 古往今来，从《诗经》开始，有“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到唐诗三百首，有李白的“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有韩愈的“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有高适的“千里黄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再到优雅的宋词，苏轼在《赤壁怀古》中写到：“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甚至在古典小说《红楼梦》中，出现的雪字有293处，写到雪的诗词有19处。雪，不仅仅是作为一种背景，更是成为一种隐喻，象征、符号。这些诗文以飘逸灵动的雪为意象，既有写景记时的，也抒情咏怀的，还有揭示人物命运和故事结局的。虽然手法各不相的，角度也新奇多变，但不可否定的是，雪作为诗情画意的化身，颇受文人雅士的青睐和宠爱。 鲁迅曾在散文诗中，把北方的雪和南方的雪进行了对比：“是的，那是孤独的雪，是死掉的雨，是雨的精魂。”北方的雪，充满了抗争的精神，洞穿了社会的现实。而“江南的雪，可是滋润美艳之至了；那是还在隐约着青春的消息，是极壮健的处子的皮肤。”雪与春总是紧密地联系在一起，正如毛泽东《卜算子.咏梅》之“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尽管如此，春天的雪也还是寒冷的，但诗人梁庄却说《雪，如此温暖》。雪，为什么会如此温暖？你会忍不住产生疑问。从题目上设置一个悬念，牵引着读者的心弦，让你产生一种欲望，想要去了解被雪所覆盖的真相。同时，题目也暗示了本诗的感情基调，代表着诗人的主观感受，是温暖的，是柔和的，也是纯洁的，这完全不同于诗人其他的一些虚化的、创造的和自由意识下的作品。 全诗共有11个小节，每个小节均为4行，层层铺展开来，结构浑然有序，音韵流畅和谐，展现了诗人高超的叙事手法。诗人自述为习惯叙事，基本逻辑是要“用真相揭示真理”，这需要对社会有着全面而客观的认识。不过，通过对这首诗的驾驭，我们完全可以看出，诗人已经在高节奏的商业社会中找到了诗的生存空间。在诗人缓缓地叙述中，通过戏剧式的场景化，采用了白描的手法，构绘了一幅幅美丽又感人的画面。关于白描，最经典的应是张岱的《湖心亭看雪》：“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寥寥几字，就把天空、云雾、湖水之间的壮阔、朦胧、苍茫、而宁静的雪景勾勒了出来。诗人梁庄显然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从几十年的生命时空中，选择了一处雪湖、一棵树、一排木椅、一对母子的场景；诗人借一棵树的遮拦，来表达暗藏在内心对母亲真挚的爱，而母子相逢的温情，连雪也随之变暖，这是一种反衬，也是一种暗示，更是一种铺垫。接下来，诗人叙述了与母亲在一起的美好时光，由近及远，又由远及近，细致地刻画了内心的情感波动，又巧妙地写出了母亲义无反顾的爱和未曾更改的宿愿:让爱传递。 全诗都贯穿有雪这样的一个具象的物，通过母子数个雪中场景的交互:第一次在母亲衣襟下看雪；在雪地里吃母亲的糖丸；指着雪莲为誓。这一幕幕，无不让人感受到，记忆中母亲温暖的形象，就是雪花温柔的形象，这两者双线交织，互为补充、成全、升华，再现的是诗人心中最美的场景，也是永远都无法割舍的情结。好的诗句要有意象，意象是物象和意蕴的统一。比如“未若柳絮因风起。”以“柳絮”喻雪，从形似到达神似，给人以春天即将到来的感觉。还有岑参的《白雪歌》：“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以及韩愈的《春雪》：“白雪却嫌春色晚，故穿庭树作飞花。”读完这些句子，你的眼前就会浮现出春风送暖、梨花盛开的美景。雪花是纯洁的，母爱也是纯洁的，诗人把母亲与雪花融合在一起，以雪花喻母亲，以母亲喻雪花，诠释的是春天般的爱和温暖，是人世间至真至纯至美的境界。雪装饰了诗人的生活，装满了诗人期望留在母亲身边的梦想，这些具有象征意义的“眼睛”“糖丸”“雪莲”，刻画并定格出诗人在没有母亲的岁月，内心独有的基本色调是苍白、迷茫和寒冷。雪是天使落的泪，洒向人间更倾城。命中注定的雪花，命中注定的劫难，也就充满了神圣的仪式感，即奉献与牺牲，无私而伟大。 明朝诗人李开先诗云“诗到淡中才有味”，是说好的诗看起来淡淡的，甚至是极为简单的，最好是通俗中不失华美，浅显中却又意境悠远。诗人梁庄曾说，他写诗就是写给他的父亲、母亲、兄弟姐妹这些普通人的，没必要在自己的亲人面前装深沉。因此，他的诗是“让初中生能看懂，让博士生能思考。”这首诗最让我感动的是“妈妈的泪眼，是一句双重的感叹/她说：儿呀，我不应该花你这么多钱”。即使是在病痛之中，甚至是在弥留之际，母亲想到的却不是自己的生死，而是舍不得花儿子辛苦赚来的钱。诗人借用了母亲真实的语言，倾诉了天下所有母亲的心声，那就是为了自己的孩子，母亲可以付出一切，也愿意付出一切。“和这个世界永别并不难堪/难堪的是离别的时候不能见儿子一面/小的时候贪甜，大的时候贪钱/就不知道妈妈贪的是孩子的挂念”。朴实的语言，传递着深沉的情感。在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爱都以聚合为目的，只有一种爱以分离为目的，那就是母亲对孩子的爱。看着孩子越走越远，想留却不能留，想追却不敢追，这就道出了母爱的隐忍和克制。至此，诗人不仅抒发了“子欲孝而亲不待”的自责，也表达了对母爱由衷的赞美，以及对母亲悠悠不尽的怀念之情。 诗的结尾可谓神来之笔，全诗起于雪容易，终于雪却很难，但作者不但终于雪，还在气氛的渲染上，把爱与死都写得惊天动地。“雪如此温暖，让我的挂念兑现/而妈妈的挂念就像飞下来的雪/在酣畅的一个夜晚，落完/从此，这个世界，雪不再温暖。”一切景语皆情语，一切情语皆景语。妈妈走了，妈妈和雪一起走了，留给儿子的是冰天雪地，雪从母爱回归到自然的雪、心里的雪。我仿佛看见了，在这片茫茫的雪地上，诗人独自面对生活的苦寒，走向了更为辽阔的世界。生活，不就是一边告别，一边成长，有谁不是这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