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西街最后的守望者

山川

修旧如旧的湖州小西街历史文化街区，每天总是游人络绎不绝，不仅成了网红打卡地，也是老湖州人怀旧的好去处。

小西街东段整修后，对外开放已五年。而西段（石鸾巷口至环城西路）靠漕渎河一侧民居群还是原先状态，需要整修。近日公告已例入征收修缮计划，住户们成了小西街最后的守望者。

小西街250号老住户高新民，他家在征收红线内，得知就要搬迁，高兴之余，心里也还有许多留恋与不舍。这里是他和姐姐、妹妹三人出生长大的地方，儿时的趣事、快乐、烦恼都发生在这里，真难割舍与老宅的这份情感。

老宅在小西街最西端，离原罗城清源水城门只有三五米，紧傍漕渎而建，后门有独户硚口河埠。从小西街穿过一条窄窄的小弄，走到河边就到了，屋前有个大院子。

走入院子，墙角边一棵两米多高的红梅树，十分引人注目。虬枝沧桑，疏影横斜，满树梅花正含苞怒放，阵阵暗香飘浮在空气中，幽香彻骨，使人心旷神怡。而高新民今年无心赏梅，反而为梅树的去留犯愁。梅树想移走可没地方种，不移又不行，那可是父亲生前交待的事，要养护好梅树。

这棵梅树是父亲栽种的，比高新民岁数还大，从记事起就每年看梅树花开花落。童年时代，气候比现在寒冷，梅花常常在雪花满天飞舞中绽放。姐姐喜欢剪几枝梅花，插入瓶中，放在桌子上，顿时满屋幽香。给物质匮乏、生活单调的年代带来欢乐。

高新民父亲高忠良（原名江国兰），客家人，祖籍福建长汀，1927年出生在浙江丽水云和县朱村乡桑岭根村，是家中长子，兄妹共有7人。从小读了两年私塾后就在家务农，帮衬父母干活养家糊口。但在兵荒马乱的年代，一家人想吃饱饭也是难事。

父亲16岁那年，家中已是饔飧不继。为了能吃饱饭，同时可帮家中渡过难关。当父亲得知邻村一富裕人家，因儿子年满18岁，将被征兵而焦急万分时，就找上门去要求帮顶替去当兵，交换条件是给5块大洋，让这户人家喜出望外，立刻答应了。

父亲把5块大洋拿回家交给父母后，就去当兵了。部队是李默庵任总司令的国民革命军第三十二集团军，所部先住扎浙南，后移防福建小蒲。

父亲是副官处的传令兵，做事勤快、乖巧、稳重，深得少校长官何福畴喜欢。当兵没到一年，何长官问父亲，去他家中帮照看小孩及干些家务愿意否？何长官毕业于黄埔军校，文武双全，温文尔雅，平时对下级宽严相济，关怀有加。父亲当然愿意去他家。就这样离开部队，成了何长官家中一员。除了带小孩，做家务，何长官还会抽空教父亲读书识字、练习毛笔字等，使父亲的毛笔字达到一定水平。

1945年，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全国抗战胜利了。多年当兵在外漂泊，何长官思乡心切，向部队申请要求解甲归田，回乡谋生。各部队刚好在整编中，立即被批准了。

何长官老家是长兴县林城，父亲就跟随何长官一家回到长兴雉城安家。后又迁移湖州城，在仪凤桥堍的牛棚头开了家杂货店。父亲改称何长官为先生，成了杂货店伙计，开始学做生意，每月也拿工资了。

1948年末，国民党军队兵败如山倒，全国解放已成定局。某天小店打烊后，先生跟父亲说：“湖州很快就要迎来共产党新政权，后面的事情难以预料。我毕业军校又是国民党军官是隐瞒不了的，而你当兵的事，在湖州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所以你赶快自谋生路，先去做些小生意，挣了钱就在湖州讨个老婆成家吧。我给你准备了一些本钱，今后一切就靠你自己了，而且你要改名换姓，忘掉‘江国兰’，改名‘高忠良’吧！”

从此，湖州西门下塘航船埠头，人们常见一位挑货郎担的小伙子，乘坐航船往返城乡。西门外的严家坟、塘口、钮店桥、胥仓桥、小溪口、梅溪等乡村响起了小伙子的叫卖声，他的名字叫高忠良。

因房租便宜，进出城乡又方便，父亲在小西街最西端，紧邻城墙边租了一间民宅安家。那时的小西街西端属城乡接合部，靠近城墙一带人烟稀少，周边有大片桑叶地、水塘、荒地。城墙被扒了个豁口，直通西门下塘。

父亲起早摸黑，风里来，雨里去。坚守诚信经营，薄利多销。只要乡下有需求，吃的、用的都挑去卖。还常常为老主客们顺便带货办事。这带货可不是现在的直播带货能挣大钱。而只是免费帮老主客们带些急需物品、办理一些杂事，如带封信到城里帮邮寄一下，或者帮在城里药店抓几帖中药等等。

挑货郎担虽属小生意，但父亲经营有方，月月有盈余。有几次先生杂货店资金周转困难，父亲知悉后会主动借钱给先生急用，而且从不要求归还。

父亲挑了三年多货郎担，积赚了一点钱，套用当下用语：挣到了人生第一桶金。就与熟人合伙在城北开了一家柴炭行。商行规模小，就三个股东自己干活，不雇用店员。也正是这个决定，1955年公私合营时没被划入资本家成份。商行被兼并后，父亲进入新成立的湖州煤球厂工作，成为该厂8位创始人之一。

父亲在煤球厂做过操作工、车间管理、采购、食堂负责人等。工作认真负责，勤勤恳恳，待人和善，全厂上下都尊称“高师傅”。

因为毛笔字写得好，在“文革”中被造反派指派去抄写大字报，尽管内心不愿意，但在当时疯狂的运动中，人人自危，不得不违心去做。

这次，先生何福畴没能躲过劫难，竟然被家人检举揭发，说家中藏有枪弹。抄家后虽没发现枪与子弹，但被抄出一小包炸药。原国民党军官私藏炸药，被县公安局立即逮捕，定为反革命罪，高可至死罪，因积极坦白交代，轻判十五年有期徒刑，送新疆某监狱劳动改造，直到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才被释放回到湖州家中。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有一年春节后，高新民陪同父亲去云和县桑根岭村老家，这是父亲当兵离家几十午后第一次探亲。父亲一改往日不爱多说话的性格，一路上说个不停，把他的大半生经历一一详细叙述，使高新民知道了父亲的人生经历。真是半生风雨半生寒，少年就背井离乡，一路走来实属不易，敬佩之心由然而生。

初次回老家探亲，高新民除了见到祖母及家人们（祖父已故），还有惊奇的发现，在老家的墙角处有一棵红梅开满枝头，花朵也是粉红色，与湖州家中院子里的梅花属同一品种。忽然明白，原来梅花树是父亲的乡愁。

父亲从湖州煤球厂退休后，每隔几年就会回老家探亲。老家江氏家族需重修《江氏宗谱》，父亲知悉后，慷慨解囊，还为编撰人员提供回忆资料等。高新民也认祖归宗，改为江诗民录入《江氏宗谱》，成为桑岭根江氏“诗”字辈第九代。

晚年父亲常说，先生是他的贵人，不仅教如何做事，还教如何做人。没有先生的提携，就不会来湖州谋生，也就没有今天的幸福家庭。最感激的是解放后，先生一直守口如瓶，没有说出父亲在国民党当兵的历史，使得父亲在一次又一次运动中相安无事，平安度过，直至“文革”结束，迎来改革开放。

2015年，为庆祝抗日战争胜利70周年，全国开展统计在世抗日老兵（原国民党军人也包含），小西街社区工作人员热情上门服务，希望父亲提供原始资料证明，确认在抗战时期加入国军。父亲听后连说：“多谢，多谢，多谢！知道你们今天的来意，已经心满意足了，上报抗日老兵的事就免了。第一，我当兵的时间不长，第二，所有的当兵资料证据早就销毁，如果当年不销毁，不隐瞒当兵之事，我也不一定能活到今天。想想抗战前后我老家一个区有80余人去当兵。解放后统计在世者只有19人，我是其中之一，已足够幸运，能否发抗战老兵证书对我已不重要了。”

高新民深受父母言传身教影响，牢记父亲“勤快做事，谦卑做人”的人生格言。初中毕业后，分配到吴兴县水产公司水产商店工作，工作勤奋，虚心好学，很快就掌握了店里的各项业务技能。业余时间还参加函授学校学习，主修汉语言文学专业。从小就对中国历史很感兴趣，研读了许多历史文献。进单位一年就被提拨为管理人员，并先后在南街、东街、府庙前及牛棚头等水产门市部担任负责人。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辞职下海经商，成为早期北漂一族，去北京打拼，经营皮鞋、羊毛衫批发业务。多年的辛勤付出，经济上有不错的回报。

高新民对梅树迁移之事，冥思苦想，也没想出什么良策，只好回家喝闷酒。儿子回家一看，不对头啊？每天乐呼呼的老爸怎么了？一问才得知，正为小西街老宅的梅树迁移之事犯愁。儿子听后就说：“这事我有个办法，明天去花鸟市场买个盆栽老梅树桩，然后剪下小西街院子里的梅树枝条，嫁接上去，这样明年梅树桩开的花，就跟小西街原先的梅花一样了。”

听到这里，高新民连连点头称赞：“好办法，我怎么想不出呢？看来老了。”

自罚喝酒三盅后，人恍惚了，满眼粉红色，又见梅花开。

2023年2月28日

小西街木桥头（永安桥）。

钮氏状元厅远眺。

晨曦中的漕渎。

屋前梅花盛开

旧城墙。

货郎担进村了。

旧日货郎担。

煤球过磅秤

煤饼出厂

右起第一位：高忠良。

高忠良工作证。

高忠良工作证。

湖州煤球厂厂徽。

高新民父亲在南京总统府留影。

高新民父亲在南京中山陵留影。

高新民与父母摄于杭州六和塔。

1983年高新民与父母摄于杭州西湖。

高忠良所书账本封面。

账本内页。

账本内页。

丽水云和县桑岭根村《江氏宗谱》

丽水云和县桑岭根村鸟瞰。

春到桑岭根村

桑岭根村一角。

桑岭根村江家农具……风车。

高新民小学毕业证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