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亲爱的阿嬷:</p><p class="ql-block"> 每次回老家,总是想起您。榴花繁繁挂满枝,您坐在花下缝补,藏蓝色对襟衫,银灰色发髻,抬头看见我,一张皱脸开成波斯菊,是秀啊,我乖孙女儿回来啦!此情此景,恍然如昨,而您辞世,已十六载。</p><p class="ql-block"> 您是没落大户的女儿,端庄美丽,擅长女红,却不懂农活,嫁给贫农出身的阿公,吃了很多苦。所幸您吃苦耐劳、心灵手巧,被苦日子调教出一手好厨艺。</p><p class="ql-block"> 我是您带大的。您只字不识,但您会说故事,《琵琶记》《荆钗记》《珍珠塔》《渔家乐》……长大后我才知道,那些美丽又温暖的故事,都来自家乡戏潮剧。您说话慢慢的,嗓音细细的,从不和邻人起争执,对我却极严苛。您坚持要我读书。您说,眼睛是用来识字的,你别做阿嬷这样的睁眼瞎。</p><p class="ql-block"> 我们家小院种了棵石榴树,五月一场过云雨,榴花纷纷坠地。我叹着气连说可惜,扫落红的您却一脸云淡风轻,您用闽南语说了句话,用普通话说就是“知否,知否,任它绿肥红瘦。”后来我读李清照写海棠的《如梦令》,“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惊了又惊,如果阿嬷您也读书习字,大约也能写出熨帖的文字来。</p><p class="ql-block"> 爸是出车祸走的,那些日子,家里的天塌了。和爸情深意笃的妈成日以泪洗面、痛不欲生。一向弱不禁风的您,却坚强了起来。您反过来安慰妈。有一日我放学回家,见您一人坐在里屋默默抹泪,白发人送黑发人,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硕大的泪一颗颗往下砸,砸在爸的照片上。</p><p class="ql-block"> 我和先生交往时,妈不同意,是您耐着性子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直到说服了妈。第一次带先生回家,您紧紧牵着他的手不放。末了,拿出您收藏的糖块饼干,献宝一样塞我们手里。那么多年过去了,您一直以这样的方式爱我。</p><p class="ql-block"> 诗人勃兰恩德写过,走进坟幕就像人掩上他床边的帷幕,躺下后进入愉快的梦乡。我想,阿嬷您一定也在另一个世界进入愉快的梦乡。只是当我站在院里那棵蓬勃依旧的石榴树下,总会想起您欢喜地叫我,秀啊,我乖孙女儿回来了!总会想起不识字的您说,知否,知否,任它绿肥红瘦!</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最爱您的孙女:阿秀</p><p class="ql-block"> 2020年9月</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