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色的梦

东歌

2010年这一年是我的本命年。

年初上级找我谈话征求我的意见，本来谈好了继续留队工作。时至四月突然接到干部部门的通知：新上任的军区领导要求军龄满三十年的单位主官，非转即退。通知一改过去对干休所主官使用年限的习惯做法，一下打乱了我留队的想法。

1980年,我作为文化大革命结束后恢复军校招生第二年，通过地方高考进入军校的学生兵，到2010年刚好三十个年头。从十八岁入伍，我就知道这身绿色的军装迟早会离我而去。只不过这通知到来，如此陡然，如此倏忽，如此不是时候。思想上的准备不足，让我多少感觉有一点突然。

穿上绿色军装，是我少年时种下的梦想。

回忆我最早接触人民解放军是七八岁的时候。当年父母工作的林场来了一队骑兵，宿营在林场场部，晚上为林场职工表演了一场晚会。其中有一个叫《马刀舞》的节目，一群战士身着军服，脚蹬军靴，手舞军刀，随着高昂激越的音乐节奏，在舞台上扬鞭疾蹄，似骏马飞奔。如虹般的英雄气势，撼天震地，至今我都难以忘记。几天后，这队骑兵匆忙离开了林场，说是进山执行剿匪任务去了。也在这个年龄，我读到了第一本有关反映军事题材的书籍，它是从一个别人丢弃的废纸箱里捡来的。书是一本有关解放战争时期经历者的回忆录。书中记载了共产党军队与国民党军队作战的许多著名战例，它让我第一次知道了“三大战役”，知道了“塔山阻击战”等等。

我成长的年代，文化娱乐最普遍的形式就是看电影，而且我也喜欢看电影。当时的电影战争片居多，就是引进的国外片子，也多是世界人民反法西斯的战争内容。国内片子那段时期，基本都是反映中国抗战和国内革命战争，以及抗美援朝的事情。比如《地道战》、《地雷战》《南征北战》，《上甘岭》《英雄儿女》、《打击侵略者》，《奇袭》、《激战无名川》等等。包括七大红色经典的样版戏，绝大多数都是这类型的题材。我们这一代人是经常看，反复看，不厌其烦的看，看一次激动一次，它们梦魇般地牵引着我们。有些电影就是现在看了，心情依然潮水涌动难以平静。这个年代，影片中塑造的各类英雄人物的形象，在我们的大脑中留下了很深的英雄情结。在青少年时，我居住的附近，有一所军医院，每次我看见从医院走出身着国防绿的军人，心里就有一种不可言状的冲动，像朝拜者一样向他们投去敬慕的眼光。正是这种渴望穿上这身国防绿的冲动，成了我青少年时期抑制不住的梦想。

一个人的成长进步，一个人的前途命运，离不开时代的脉搏。在实行改革开放政策之前，要想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是有很多限制的。特别政治审查非常严格，其中一条就是祖宗三代家庭成份，必须是根红苗正。唯成分论的年代，家庭中上辈在解放初期，被划定为所谓地主富农等剥削阶级成分的子女，是没有资格参军的。我的祖辈成分恰属于这一类，但我不知道，谁也没有告诉过我，有这么一个可能扼杀我梦想的政策。那个时候，单纯的我对穿上绿军装的梦想，执着的热情从来都没减退过。

1976年前，我上初中时，空军曾到我们学校招收滑翔员。我和许多适龄青年一样，积极踊跃地报名参加了这次招飞活动。空军在初中生中招收滑翔员，就是为空军招收预备飞行员，对招收对象的身体素质、个人品格和政治要求标准，比招其它军兵种的要求更高更严。当然，这些标准是在我后来的生活经历中慢慢才知道的。青少年时期思想单纯，见少识短，头脑那有什么纲啊线的概念，只知道我热爱，那是我的理想和追求。报了名进行体检，从五官骨骼、心肺脾肾到运动机能协调等，大小项目的检查很多很细。考飞的青年一关一关的过，过一关，淘汰一部份。身体检查完后我就被淘汰了。高一的时候我又报考了一次，这次是正招飞行员，体检完后，我依旧被淘汰了。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形势开始慢慢变化地的中国，党和国家在反思、检讨过去偏左的路线、方针、政策，思考着中国发展的未来。特别是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后，恢复了我们党一贯坚持的实事求是的思想路线。急需改变中国现状的领导层，在新的形势下结合时代的要求，开辟了社会主义建设的新时期。进入八十年代，国家各类政策的不断纠偏和调整，思想的禁地逐步解放，它不仅给全中国的老百姓带来了物质文化生活的巨大改善。而且许许多多类似我这种情况，受家庭成份影响的中国青年，在不唯成份论，重在个人表现的政策下，沐浴着改革开放的春天，政治前途获得了新的生命，成为这个时代的宠儿。1980年参加高考，我选择的第一志愿就是军校。在高考之前，我还特意找到在街道办工作的远亲，告诉她：如果没有考上军校，一定要想办法让我去当兵。幸运的是高考如我所愿，圆了自己绿色军装的梦想。

今天回忆起这段历史，可以说是心生百感，思绪万千。

出学校进军校，当兵30个年头，它成了我这一生的职业。我能如愿穿上这身国防绿，饮水思源，让我们由衷的怀念和感恩改革开放的总设计师邓小平同志，他正本清源，朴素的思想和理论，让一个政党重新回归自己的初心和本质，还原了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真正的目的和意义。在他的引领和指导下，制定的一系列治国理政的路线方针政策，惠及了这个时代的所有人，它让多少年轻人的人生轨迹发生了翻天复地的变化，实现了自己的人生目标和追求。

追昔抚今，今天青年人理想和追求五彩缤纷，自由选择的天地更宽更广。许多青年包括我们的下一代，他们是很难体味到我们当初对国防绿的情感。曾一段时间，许多青年人选择当兵，尤其是城市青年包括他们的父母，鼓励孩子当兵，甚至花钱当兵，只是为了给自己找一条曲线就业的跳板。回想我们那个年代，钟情于军人的身份，从来都没有去思考过它会给自己带来多少利益财富，多少官阶荣耀，就是把它当成了自己的事业，甘愿用生命奉献国家的理想和信仰。

三十年弹指一挥间，军校圆了我梦，也成就了我一生军人的梦想，就要与它永远告别了。今后没有绿色的陪伴，未来另一半程人生的航船将驶向何方？难舍的情感散漫在我已渐有皱纹的脸上。为了告别即将离去的过去，退役之前，我特意选了一家最好的照相馆，穿上所有的军装，包括还没有穿过的，照了一套艺术照，给三十年的军旅生涯，三十年的职业人生，三十年的风云雨露，留下了一个念想。

如今，过去的梦想变成了现在的梦境。每当月亮升起，繁星挂天，经常入梦而来的依旧是一排排绿色的军装，一座座整齐的营房，震耳欲聋的番号声，立正稍息，卧倒起立，举枪瞄准----余声缭绕的口令声，和那一片片我曾经留下青春岁月的戈壁荒滩，曾经背负使命前行过的那一条条深入云端蜿蜒崎岖的山路。不管什么时候，只要想起自己曾经穿过的一身国防绿，这绿色的影子就会缠缠绵绵，落在我沉睡的梦中。军人三十年的意志历练，三十年的品质养成，三十年的功名荣辱，都成为我军旅生涯之后，接触另外的世界，一道道难以逾越的鸿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