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向阳而生》

云卷云舒

作者/郝新江

图片/网络空间

我喜欢自由，在蓝天上，自由地飞翔！

我的家在美丽的科古琴山南麓的原始云杉林里，是一个有二十多名成员的克尔特金雕家族。科古琴山南面是享有“塞外江南”美誉的伊犁河谷，北面则是风光秀丽的赛里木湖，被人类称为“大西洋最后一滴眼泪”。这些地方都是我们家族的领地。

莫止是我们的族长，也是家族内唯一见过大海的前辈。他体型健硕，威武雄壮，颈后是金黄色的翎羽，眼睛黝黑深不可测。族长经常站在巢前宽阔平坦的岩石上，君临天下般地俯视着他的领地，仿佛能看到天边奔跑的羚羊群。

没有谁质疑莫止族长的能力和权威，多年前，他带领四名家族成员围猎草原狼群，并杀死七匹狼的战斗，还在鹰界传播着，并且越传越神，在家族内他就是神一样的存在！

伊犁河谷，在地形上就是一个向西开口的“喇叭口”，北面有西北-东南走向的科古琴山、博罗科努山，南面有西南-东北走向的哈尔克他乌山、拉那提山。来自遥远的大西洋的暖湿水汽到达喇叭口，抬升形成地形雨，所以降水非常多。

河谷内自春至秋牧草丰美，山花烂漫，也是岩羊、旱獭、雪鸡、斑头雁等动物的天堂。哈萨克人的牛羊就像天上的云朵洒落在草原上，伊犁河似一条玉带流入远方的巴尔喀什湖。

当然，河谷也是大自然赋予我们鹰族的天然宝库，使得我们得以千百年来在此繁衍，生生不息。但是，莫止族长却禁止我们捕杀人类的牛羊，虽然它们多得像天上的星星数不过来。

我非常喜爱这美丽富饶的伊犁河谷，可是，我必须要做出离开的选择了。这一切，都是因为西娅的到来。

那是五天前的下午，我们家族在岩石平台上一起分享了一只梅花鹿，这个平台有二百多平方米，我们家族都把家安置在周边的岩壁或者附近的松树上，南面是高耸的悬崖，崖下是融化的雪水形成的溪流，潺潺地流向下面的山谷，汇聚成河蜿蜒前行。

饭后，我们一家三口没有回巢，站在高耸的云杉树上乘凉，欣赏远处皑皑的雪山。虽然夏天气温很高，但那安静神秘的雪山总能让你感到丝丝清凉。

“英特说我们鹰族没有灵魂，是他妈妈听人类说的。” 我对妈妈说。英特和杰特是一对双胞胎，比我大一岁，长得一模一样，他们的妈妈是芷若阿姨，据说是阿尔金山金雕老族长的女儿，没事的时候，她总爱梳理自己的羽毛。

妈妈说：“伟大的人类说我们没有灵魂?哈哈，诺颜，你可知道，世界上有多少国家，把我们鹰族画在了他们的国旗上炫耀？” 我摇了摇头。

“我们鹰族生活在地球的最高处，是和上天最接近的生灵，每天最先看到太阳东升西落，我们每天都在俯视地球上的万物，视力是人类的八倍，没有什么能逃过我们的眼睛。”妈妈激动地说，“虽然我们靠捕猎生活，但我们仅仅是为了生活所需，没有任何额外的杀戮。虽有钢牙利爪，但我们不崇尚暴力，我们是上天的信使，我们有自己的法则。”

停了一下，妈妈的眼睛望着远处的雪山，平静地说：“灵魂是圣洁的，就如那座雪山。灵魂不是人类特有的，我们鹰族也有灵魂，我们不只是人类旗帜上的图腾。”

我望着远处的雪山，夕阳西下，将一片金色披在了皑皑的雪山上，万点金光。我感到了雪山的神圣。我看了看妈妈，她沐浴在金色的阳光里，是那样的圣洁。

夕阳的光辉里忽然出现了一个小黑点，我让妈妈去看，很快黑点越来越大。“是金雕。”我脱口而出。这只金雕落在了百米外一棵七十多米高的云杉树上，观察着我们家族。负责警戒的英特兄弟立即展翅而起，在云杉树的上空盘旋，做出随时攻击的准备。

一声长鸣，莫止族长召回了英特兄弟，看来族长见多识广，不用大惊小怪。时间不久，这只金雕从云杉树上缓缓而下，落在了我们家旁边的岩石上，她身型清瘦，浑身深褐色，羽毛虽然有些凌乱，但依然端庄秀美，眼睛不同于我们的黑色，在夕阳的光辉下闪着玉石一样的黄色，目光坚毅果敢，略带着忧伤，时刻保持着警惕。她的身上有着异域风情，明显疲惫，像是经历了长途跋涉的样子。

我从树上一跃而下，落在了她的身旁不远处，她转睛看了我一眼，一副处乱不惊的样子，倒是显得我有些冒失了，不敢再前进一步。看着她清瘦的模样，应该是长时间飞行没有吃好和休息好，我突然想起还有剩下的鹿肉，便快速地叼来了一块，轻轻地放在了她身边的岩石上。她没有客气，慢慢地低头叨住，仰头优雅的吞了下去，没有丝毫的焦急和贪婪。当我再去取肉时，四周响起了一阵不怀好意的鸣叫。

晚上，我没有回巢，而是陪着她在岩石上呆到了天明，一夜无话，只有微风从我们身边流过。当时，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直到以后西娅问起我，我才说是担心她飞走。

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透过云杉的树梢照过来的时候，我发现她已放松了下来，精神了许多，并对我投来信任的目光。 “我是诺颜。” 说完，我纵身跃下悬崖，她没有丝毫犹豫，也纵身而下。“我是西娅。”西娅说着追了上来。我激动极了，在前面盘旋了一个圈，沿着果子沟峡谷折向北去，我要带西娅去看美丽的赛里木湖。

　　此时的赛里木湖，水光沉静，色彩斑斓，像是镶嵌在雪山云杉间的碧玉，天上的白云投在清澈见底的湖水里，水天一色，分不清哪是蓝天哪是湖水。显然，这般仙境震撼到了西娅，她高兴地大叫起来，我顿时得意极了，也大喊起来。

我和西娅在湖西边浅水区落下，我把头颈慢慢伸进水里，跟着张开翅膀全部侵入水中，然后抬头向上，轻松地漂浮在了水上。西娅学着我的样子，轻轻抖动翅膀，洗去了征程中的风沙和疲劳。西娅像一朵雪莲花盛开在碧绿的湖水上。

西娅的家乡在遥远的兴都库什山脉（阿富汗境内），谷地风沙多，降水较少，产有野羊、熊、雪豹和山火鸡，冬季多暴风雪。但是，最残酷的不是暴风雪，而是当地的人类战争。

有一次，西娅和妈妈在高空巡视领地。妈妈问，“你看我们的领地像什么？”西娅看了一下说，“没看出来。”妈妈笑着说，“我们所在的地方人类称之为Afghanistan(阿富汗,意思是骑马养马人的土地)，如果你飞得足够高足够远，你会发现我们正处于亚洲的心脏位置。”

“这么重要的位置？”西娅诧异而又兴奋不已。“阿富汗还是亚欧大陆的交通中心，是世界各方文化交汇的十字路口。但是，位置重要未必是好事，它给当地的人类带来的却是无尽的苦难。”妈妈俯视着大地，悲悯地说。

“为什么？”西娅侧着头，边飞边问。“唉，人类虽然在一万年前就走出了丛林，但是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却一直存在于人类的原始基因里面。出于贪婪和自私，人类的强族不断侵占阿富汗。二百多年前，普什图族的阿布达里人建立了杜兰尼王朝，统一了阿富汗，定都坎大哈。但此后，英国人三次入侵阿富汗，我们鹰族也曾帮助当地人类进行过斗争，并取得了胜利。”妈妈说道。

“我们鹰族不是不干预人类吗？”西娅问。妈妈说，“当时，英军一万人进攻坎大哈，久攻不下后便采取围困战术，并截断了通向城里的唯一水源塔尔纳克河，都城危在旦夕。迫不得已，杜兰尼王朝的伊斯杜莎公主取出了波斯笔螺制成的哨子，轻启朱唇吹响，向我们家族的首领伊塔发出了信号。

伊塔首领小时候因受伤曾被伊斯杜莎公主所救，我们鹰族是知恩图报的，所以首领听到后立刻飞到了公主的城堡。伊斯杜莎公主头戴面纱，身着白色丝绸制成的长裙，胸前挂在青金石项链，朴素典雅，但已没有了往日的欢颜。望着珠泪涟涟的公主，伊塔首领决定违反族规，帮助昔日的救命恩人。

但看到城外荷枪实弹武装到牙齿的英国军队，伊塔首领也是一筹莫展。傍晚时分，伊塔首领跟随公主重新登上城墙巡视，只见英军的帐篷灯火通明、一望无际。突然灵机一动，伊塔首领想出一个计策，公主闻后喜出望外，摘下胸前的“瑰宝”——青金石项链，戴在了伊塔首领的颈上。

至夜凌晨，公主按照约定，命令“拜火教”的人捡来松枝，在城墙上燃起十堆篝火。很快，伊塔首领带领几个家族的八十多名成员从天而降，如约而至。他们纷纷叼起燃烧的松枝，像天上的流星一样射向英军的帐篷。很快，英军的帐篷被一个个点燃，火借着风势，摧枯拉朽般地扫荡而去。很多士兵还在睡梦中便被烧成了碳灰，包括他们随身携带的《圣经》。坎大哈的军队和居民倾城出击，大获全胜，收付了被占的全部土地。

公主的父亲——杜兰尼王朝的国王伊沙汗，亲自册封伊塔首领为“神鹰将军”，我们鹰族在人类面前取得了至高无上的荣耀。但后来，却因为那串青金石项链，鹰族又远离了人类。”

“为什么？”西娅问道。“因为那串项链不是普通的项链，是三十名能工巧匠耗费两年多时间，用阿富汗的瑰宝青金石磨制而成，颗颗都如鹌鹑蛋大小，并和黄金珠串间隔用金丝穿在一起，黄金珠串上还刻有伊斯兰铭文，下面坠有一颗156克拉名为“月之光”的钻石，价值连城。青金石项链吸收天地日月精华，在夜里就像天上闪亮的银河，发出紫色的光芒，“月之光”钻石更加美轮美奂，夺人心魄。

古埃及历代相传的《死者之书》中记载，以青金石切割成眼睛的形状，配上黄金的太阳之眼，能够守护死者的容颜。所以，这串青金石项链一直被很多人觊觎，而伊塔首领平时将它放在悬崖峭壁上的巢里，仅作为一个装饰品。因为伊塔首领知道，鸟类的翅膀上若系上黄金，便不会飞得太高！

在一个漆黑的夜晚，几个歹徒冒着生命危险攀上悬崖，放火点燃了伊塔首领的巢穴，趁乱盗走了青金石项链。而伊塔首领的幼子却死于这场劫难。

到了第二天傍晚，伊塔首领带领家族成员一直追到了阿拉伯海边，才追上那几个骑马逃跑的歹徒。伊塔首领将他们都丢进了大海。”

“那串项链呢？”西娅问。“伊塔首领将青金石项链也一同投入了阿拉伯海，并带领鹰族迁到了瓦罕走廊西边的山上，远离了人类。后来，杜兰尼王朝因王室内讧和各部落之间的矛盾被灭国，阿富汗也被强族分割走了沿阿拉伯海的领土，失去了700公里海岸线，成了一个内陆国家。”妈妈不胜感慨说，“阿富汗是躺在金山银山上的国家，却由于连年战乱，环境恶化，我们鹰族也不断搬迁，成员不断减少，至今这里是地球上最难生存、最为贫困的地区之一。这里曾经是我们多么美丽富饶的家园啊，现在却成了帝国们的猎场和坟场！”

西娅听后，无言以对，心情沉重地跟着妈妈慢慢飞回了家。

由于连年战争，枪支泛滥，极度的贫穷又像恶魔一样不断侵蚀人类脆弱的心灵，人们经常进山打猎杀戮。最近的一年中，西娅一家已经搬了三次家，最终还是没有躲过人类那可怕的子弹，爸爸妈妈倒在了血泊中。出事前，妈妈好像已经预感到了危险，她告诉西娅，“人类的战争会毁掉一切，只是他们不知道已经进入了圣灵时代。如果有危险，你就向着太阳升起的地方飞吧，人类的希望在东方，我们的希望也在东方，但一定要记住：远离人类”。

西娅挥动着翅膀，孤单的沿着瓦罕走廊一直向东飞，没有目标，没有指引，就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

瓦罕走廊长达400公里，是通往东方的唯一道路，东方的僧人法显、玄奘都是从这里西行求佛，走廊被崇山峻岭包围，山顶上矗立的古堡诉说着古老的历史。法显和尚这样描述：“上无飞鸟，下无走兽，四顾茫茫，莫测所之，唯视日以准东西，人骨以标行路”。马可·波罗也曾到过瓦罕走廊，尤其提到，山上的空气非常纯净，据说能治愈一切疾病。但是，西娅此时闻到的空气里却只有死亡和腐朽的味道。

飞出瓦罕走廊后，西娅又误入了“死亡之海”——塔克拉玛干沙漠，烈日炎炎，狂风肆虐，沙丘像栖息在大地上的条条巨龙，不断游走，变幻莫测。沙漠上空出现了海市蜃楼，一片广阔的湖泊，波光粼粼。导致西娅出现了幻觉，差点丧命。夜晚来临后，在北斗七星的指引下，西娅调整方向，沿着沙漠边缘向北飞，期间还飞越了近七千米的汗腾格里峰，经过两个多月的艰苦跋涉，才到达科古琴山。

向我诉说完后，西娅望着家乡的方向，眼里满是哀伤。

当太阳快正午的时候，我和西娅已经飞翔在赛里木湖上方了。这时，高白鲑鱼已经成群地在水中游弋，泛起了阵阵涟漪，在空中我就闻到了它们的鲜美味道。迎着太阳，我让身影落在后方，收敛双翅，俯冲而下，利爪探入水中，抓住了一条高白鲑鱼的头部，急速拍翅升起，整个黑黢黢的鱼群随之沉了下去。

西娅向前飞了一段，盯住了另一鱼群，调整了一下尾翼和翅膀，转换角度，疾速而下，抓起一条大鱼，腾空而起，整个动作轻快流畅，一气呵成，真是漂亮。我开始对她刮目相看。

我们沿着原路返回，我被幸福包围了。但是幸福却又像天上的流云，转瞬即逝了。

经过几天的休整，西娅逐渐恢复了元气，羽毛更加鲜亮，眼睛更加美丽有神。我们开始形影不离，每天一同出入。但莫止族长和英特兄弟好像一直在商量着什么。我有一种不好的感觉。

七年前，莫止族长接任了族长的位置，改变了以前外出觅食单打独斗的局面，开始有组织的捕猎，并规定捕获了大型猎物，必须集体分享，这样就保证了繁殖期间孵化金雕的伙食。

莫止族长还设立岗哨，各个家庭轮流值班，保障家族安全，也保证了其他成员的休息。我们克尔特金雕家族成员不断增加，也越来越团结，莫止族长的威信也随之不断增长。尤其是去年的夏尔西里山谷之战，更是让莫止族长如日中天。

夏尔西里山谷位于科古琴山和阿拉套山之间，没有人类活动，是一片净土，山谷百分之九十七以上被植被覆盖，美味的赛加羚羊、北山羊和盘羊是那里的特产。

阿拉套山的沙金罕金雕家族也是一个古老的家族，历史上和我们克尔特家族也一直通婚，直到五年前更换了兀赤首领。兀赤首领好勇斗狠，做事飞扬跋扈，不断挑起和周边鹰族的领土战争。

波尔德河是夏尔西里山谷的一条由高山雪水形成的河流，也是我们家族之间的界河，河东岸是我们的领地，一直以来相安无事。但是，去年夏天开始，兀赤首领带领家族不断骚扰我们在此捕猎，并且仗着地缘优势和数量优势几次把我们的猎物截留，还啄伤了我们三位成员。

莫止族长对夏尔西里山谷再熟悉不过了，几年前围猎十二只草原狼的战斗就是在那里。但是这次的对手不再是草原上的狼群，而是同在蓝天上的金鹰家族。况且夏尔西里山谷就在沙金罕金雕家族的眼皮子底下，对我们来说则是长途奔袭，几无胜算。

莫止族长虽和几位主要成员多次商议，但也不见行动，我以为要放弃夏尔西里山谷和那里的美味山羊了。

秋季的一天清晨，太阳还没有升起，天微亮，北风正紧，莫止族长召集全体成员集合。知道有大事要发生，大家紧急在岩石平台上聚在了一起。莫止族长宣布要和沙金罕家族作战，时间就在今天上午。大家从最初的沉默继而高呼起来，群情激奋。

莫止族长沉着冷静，显然是胸有成竹，他安排四名成员负责留守家园，看护幼年的子女，其他成员随他先飞到夏尔西里山谷东面的六十里的雪松林里集结待命。

顶着侧风，经过一个半小时的飞行，大家飞到了集结地。莫止族长看了看东方，天刚破晓。“一个小时后，夏尔西里山谷将产生云海，诺颜和诺尔负责到山谷捕猎，引诱沙金罕家族成员到集结地附近，英特和杰特兄弟负责在云海上空警戒和通报情况，其他成员做好战斗准备，”莫止族长有条不紊地安排着。我回头看了看妈妈和爸爸，妈妈朝我点了点头，眼睛里是鼓励和期待。

一个小时后，夏尔西里山谷的上空果然朦胧起来，开始出现了层积的云朵，渐渐云越集越多，苍翠的山谷不见了，只见云海变幻莫测，时如风平浪静的湖水，时而似万马奔腾，气势磅礴。

“ 出发，”就在大家观赏云海时， 莫止族长一声令下。我和诺尔才缓过神来，忙穿过扑面而来的云雾，朝山谷飞去。

山谷里，盘羊群正在安静地低头吃草，偶尔见狐狸时隐时现，还有几只兔子在跳跃玩耍。捉只什么呢？羊太重影响飞行速度，兔子太小又引不起沙金罕家族的重视，狐狸太狡猾难抓还耽误时间。这个诱敌的活确实不好干。

我和诺尔正犹豫间，一片乌云自北面急速而来，徐徐铺在了波尔德河两岸，今年寒流较往年来的早，看来蓑羽鹤南迁的时间也提前了。

蓑羽鹤是鹤类中个体最小的，体长不到一米，蓝灰色，眼后有一白色耳簇羽极为醒目，颈毛如垂缨，叫声如号角，他们是世界上飞行最高的鸟类。眼前的这群蓑羽鹤足有五千多只，他们每年在此河谷湿地停留休整，然后在喜马拉雅山下集结，沿着古老的迁徙路线，飞越珠穆朗玛峰，如此反复着他们命运的年轮。这也正是金雕家族捕猎的黄金季节，果然，沙金罕家族倾巢出动了。

我和诺尔在波尔德河东岸盘旋着，不断对鹤群边缘的蓑羽鹤进行低空惊扰，它们正在捕食鱼虾，几只胆小的蓑羽鹤飞了起来，而其他的还在急匆匆地低头觅食，好像无视我们的存在。我俩将其中一只最小的蓑羽鹤赶离了鹤群，驱使着他向东边飞行。

此时，沙金罕家族已越过波尔德河，其中十多只在兀赤的带领下冲着我们飞来，他们暴戾地鸣叫着，在宣示他们所谓的“主权”。我两个还不时地回头喷上几句，更是激起了他们的恼怒。

可怜的小蓑羽鹤恐惧极了，哪里见过如此阵仗，以为近二十只金雕是在围捕他，在我们的驱赶下没命地向东逃去。很快，就到达了我们集结的雪松林附近。听到英特兄弟发出的信号后，我和诺尔便不再继续东飞，转过身来，向着后面的兀赤首领等反冲过去。那只小蓑羽鹤趁机逃出了生天。

显然，兀赤首领没有想到我们会反冲，就在犹豫的瞬间，阵型被我们冲散了。就在他们转身调整的时候，莫止族长等从云海中穿出，杀气腾腾，似把把利剑刺向他们，顿时上下翻飞，叫声阵阵，撞击声连天，雕翎似雪片般四下飞舞，飘落。

兀赤首领见势不妙，一声长啸，向西疾去，其他成员也无心恋战，纷纷落荒而逃。我和诺尔将兀赤首领拦住，缠斗在一起，兀赤果然彪勇，我们两个勉强把他牵引住，丝毫沾不到半点便宜。

这时，莫止族长赶到，兀赤惊慌出错，被莫止族长一爪抓住左边的翅膀，兀赤一声凄厉，极力挣脱，大片羽毛在莫止族长的爪下散落。

在莫止族长的带领下，我们追到了波尔德河岸，莫止族长命令停止追击，在我们的喊声中，受伤的兀赤和他的家族成员败回了老巢。此时，云海逐渐散去，温暖的阳光投向大地，蓑羽鹤和盘羊群都停止了觅食，仰起头呆呆地看着我们，很快又低头吃了起来。而后，我们又开始了围捕蓑羽鹤的饕餮大餐。我们用行动捍卫了主权，从此，夏尔西里山谷再无战事。

由于战功突出，我得到了莫止族长的认可，还被允许和他一块进食，这对我们鹰类而言是莫大的荣誉。因为，捕捉到大型猎物，要等到莫止族长第一个食用后，其他成员才能按照级别逐次享用。所以，当西娅来的时候，我才敢过去取鹿肉给她，否则，平时是想都不敢想的。

这天下午，当我和西娅捕猎归来，莫止族长及众多成员在岩石平台上站着，好像是专门等着我们的到来，爸爸妈妈也在旁边，脸上没有了往日的喜悦。

待我们落定后，莫止族长随即宣布要举行招亲仪式，家族内只有英特和杰特兄弟两个参加，被招亲的对象是西娅。鹰族招亲，雄性需要表现筑巢和捕猎能力，以此获得雌性的欢心，若雌性不喜欢，便可以飞走离开。由于周边家族没有合适的招亲对象，英特兄弟的好事已被耽误了一年。他们现在是莫止族长的左膀右臂，一定是西娅的美貌和能力征服了他们，还有那爱挑剔的芷若阿姨。但是，他们竟然无视我的存在，这让我感到非常愤怒，但妈妈沉着的目光使我冷静了下来。

英特和杰特兄弟的巢就在旁边，无须再看。杰特首先叼起一根木棍朝高空飞去，在空中扔下木棍，然后向下急追咬住木棍，如此三次表演。动作虽然漂亮，但是没有新意，只有几个叫好声。只见英特从地上叼起一块石头，朝悬崖下抛去，然后纵身而下，追上石头后，咬住又抛下，第三次时已经到了深潭的水面，当石头接触水面的瞬间，英特咬住了它，溅起了一点水花，水花在翅膀的煽动下又形成层层微波，向周围荡漾开去。英特随后挥翅跃上了悬崖，停止了岩石平台上，家族内赞声不断，英特也满是得意。

但是，西娅仍然站在我的旁边，眼睛望着远方，没有表达她的态度，其实这就是她的拒绝态度。莫止族长原先兴冲冲的脸色顿时失望至极，转身独自回巢了，大家也都惋惜着，悻悻地散开了。

一只金雕单独生活，就意味着死亡，我绝不能让这种事情在西娅身上发生。回到巢内，我和西娅面面厮觑，恋恋不舍。看着孤单的西娅，我决定要为西娅做点什么了。妈妈立刻看出了我的心意，只说了四个字：“随心而动。” “向阳而生，” 一向惜字如金的爸爸说。我们想到一块去了，我和西娅高兴地拥在一起，几乎跳了起来。妈妈说：“晚上多吃一点，你们的路还很长呢。”

当月亮升到云杉树梢时，月华如水，满天星斗，家族成员们都已安然入睡。我和西娅悄悄地出来，慢慢张开翅膀，顺着悬崖悄然滑翔出去。正在值班的诺尔兄弟，看着我们离开，调皮地闭上一侧的眼睛，露出了一丝微笑。虽然不是亲兄弟，但我此时却感到了亲兄弟的温暖和祝福。再见了我的兄弟，我的父母，我的家园。

博格达山位于天山山脉最东面，千峰竟秀，万壑流芳，有天山明珠之称。博格达峰常年冰雪皑皑，半山腰的天池，清澈如镜，像是博格达峰高举的圣杯。大片的原始森林有马鹿、狍鹿、棕熊、猞猁、岩羊隐现。但是，由于地处大陆腹地，降水较少，气温较低，所以没有鹰族在此居住，也没有鹰族宣示领地。

去年夏天，妈妈曾带我到博格达山开阔眼界。一种羽色艳丽、鸣叫悦耳，长有鲜红色的脸和黄色的翼斑的小鸟，引起了我的好奇，妈妈告诉我这是红额金翅雀。为了捉住一只，我从森林追到了草原，又从草原追到了一处山峰的半山腰，在一棵针叶松旁，小鸟却突然不见了。绕过松树，我才发现后面是一个山洞，进入后发现里面很大，山洞前面是针叶松树，上方探出一块巨大的岩石，雪水顺着岩石滴落，下面是悬崖耸立，真是一处筑巢的好地方。当我只顾欣赏时，藏在里面的红额金翅雀趁机逃了出去，我没有追赶，又看了一会山洞后，才恋恋不舍的离开了。回去的路上，我也没有告诉妈妈这件事。

当我想和西娅一起离开科古琴山时，我首先就想到了博格达山，想到了这个岩洞。在天上星斗的指引，我和西娅沿着果子沟向北飞行，而后又沿着博罗科鲁山北麓向东。途中，我和西娅没有说话，相互沉默着相伴而飞。西娅没有问要去哪里，她现在已经非常相信我了。我们通过心灵感相通着感应着，不管前途如何渺茫，都要在一起。

一夜飞行，天亮时分，我们终于赶到了博格达山的岩洞。虽然疲惫，但是西娅非常兴奋，她非常喜欢这个地方，张开翅膀和我相拥而泣，终于有自己的家了。

稍做休息，我飞到附近的雪线下面，抓了一只早起的雪鸡回来，美美的早餐有了。下面，是考验我的筑巢能力了，但我只是帮助爸爸妈妈筑过巢，好在西娅却是这方面的专家。在她的指挥下，我们早起晚归，经过二个多月辛苦劳作，终于大功告成。西娅又用漂亮的鸟类羽毛、羊皮和各色的小石头进行了装饰，我敢说，这是我见过最漂亮、最舒服的鹰巢。

　　

博格达山的冬季太漫长了，漫山遍野都是白茫茫的，北风吹过，山上的雪像层层波浪向远方荡去，无边无际，真不愧是“雪海”。我和西娅在晴天的时候，就相伴外出捕猎。我经常为了好玩和猎物斗上几个回合，而西娅则每次都是一招毙命。西娅说我不尊重对手，给了对方太多的恐惧和痛苦，我愉快地接受了建议，但他们确实不是我的对手。

春天终于来了，高山上的积雪像大海退潮一样，渐渐地向雪线退去，松树露出了苍翠的绿色，棕熊爬出了洞穴，小鸟也飞回来了，森林和草原上又热闹了起来。

随着天气转暖，我和西娅外出捕猎的次数也多了起来。而我看到地上的蛇类，总是尽最大努力去捕获消灭它，而不仅仅是为了果腹。西娅不解地看着我：“为什么这么做？”我闭上眼睛，想起了我的哥哥诺布。

诺布是我的双胞胎哥哥，小时候我们的家还在科古琴山的一棵高大杨树上，当我们长到三十多天时，饭量都很大。仅靠爸爸捕猎不能满足我们的需要了，妈妈有时也要离开我们外出捕猎，巢里只留下还不会飞翔的小哥俩。

这天中午，太阳正毒，我和诺布被太阳晒得迷迷糊糊的，困极了。忽然，我们感到丝丝的震动自下方传来，不祥的预感和恐惧瞬间包围了我们，我们惊得睡意全无，不安地叫了起来，不断呼喊爸爸妈妈。

震动声越来越近，一个黑色的三角形脑袋从巢边探了出来，黑幽幽的眼睛里充满了邪恶，红色的叉状舌头左右摆动着，嘴里发出丝丝的声响，我惊恐地挤在了诺布身边，瑟瑟发抖。突然，诺布勇敢地冲了过去，朝蟒蛇的头啄去，蟒蛇把头缩了回去，但很快它又将头举得更高，嘴里的丝丝声更响，嘴角露出了狞笑。

诺布张开小小的翅膀，伸着脖子和蟒蛇搏斗着，仅仅几个回合，蟒蛇的大嘴就将诺布吞了下去。我急命地叫着，但无济于事，蟒蛇的头渐渐向巢下缩去。这时，一阵疾风，树枝纷纷散开，妈妈不顾一切地冲了下来，抓住了蟒蛇的头部，锋利的爪子深深地陷入了蟒蛇的眼睛里。蟒蛇挣扎着，树木剧烈地摇晃起来，而后蟒蛇掉了下去。爸爸也急速飞来，落回巢里，我飞速地钻到了他的翅膀下面，躲了起来。

最终，我们还是永远失去了诺布。妈妈将蟒蛇的皮挂在了巢下面的树枝上，直到一年后，它才渐渐消失在风里。我们后来把家搬到了悬崖上面的岩壁上。

“不能忘却仇恨，但可以控制没有必要的杀戮，”西娅望着我，“来吧，和我一同去追逐白云吧。”我跟着西娅翱翔在天地间，沐浴着阳光，春风悄悄地吹走了我的仇恨。西娅还告诉我，她曾经和她妈妈一同去看过大海，大海是无边的宽广。我觉得是大海使得西娅如此心胸开阔。

我和西娅的好日子没过多久，烦恼也跟着春风来了。人类的小汽车像小虫子一样，沿着蜿蜒的山路，一个接一个地爬进了山。有的还在我的家附近搭起了帐篷，升起了炊烟。

“真是可恶，”西娅极少地表露出了不满。 “人类把我们列入了保护，这已经不错了，” 我说。“你最好反思一下，是谁把我们减少到目前可怜的数量，沦落到要受人类保护的境地？是人类！我们是上天的信使，天之骄子，人类侵入了我们的领地，难道还要我们感谢他们？”西娅激动起来，“奴性思维，考虑搬家吧，我要远离人类。”“好的，”我答应着，我们已经到了天山山脉的尽头，还要搬到哪里去呢？

仅过了几天，人类竟然在我们家旁边悬崖下面竖起了广告牌，几个人开始向上攀岩。这是绝不能容忍的！不等西娅开口，我就冲了下去，盘旋警告着，除了一个人继续攀登，其他人均知难而退了。我俯冲下去，抓走了这个人的帽子，我不想弄伤他。在其他人的嘲笑中，这个人冲我吼了几句后就退下去了。好长时间，这些人再没有回来，我以为他们不会再来了，很是高兴，但西娅却很是担忧，毕竟她比我更了解人类。

这一天下午，西娅在家休息，我独自外出捕猎。高山草原上碧草青青，直达天际，飞翔在蓝天上，我边欣赏美景边搜寻猎物。忽然，两只青皮马鹿从高山丛林中走了出来，一大一小，都是浅黄色，它们很机警，不时回头张望。前面是一个咸水湖，马鹿应该是去饮水，机会难得，要知道马鹿平时是不出丛林的，在丛林中几乎不可能捉住它们。西娅非常喜欢吃鹿肉，而马鹿的角有很多杈，正好可以装饰我们的新家，于是我在远处慢慢滑翔跟随着，等待合适的机会。

到了湖边，马鹿环视了下四周，然后放心地喝起了水。机会来了，我风驰电掣般赶了过去，从空中疾冲而下，抓住了小鹿的脖子，直接切断了它的颈椎，急速挥动翅膀带着它飞回了空中。

快到家时，山谷里的一个玻璃反光映入我的眼睛，一辆小汽车隐藏在一棵针叶松下。人类又来了，我没有多想，开始逐渐降低高度。突然，一阵疾风袭来，小马鹿在我的下面悬挂着，我无法快速闪开，一支箭自我的右腹部穿过入，透出了我的身体。

离家还有二百米远，我本可以滑翔到家的。这可恶的人类，我开始后悔没有听从西娅的话。我的翅膀已无法展开，这支箭已从我的背部穿出，切断了我挥动翅膀的肌肉，没有感到疼痛，只是觉得马鹿太重了，它开始带着我直线下坠，我已没有时间松开它，只喊了一声“西娅”，便摔落在了悬崖下面的岩石上。

慢慢醒来，头疼的厉害，我的喙折断了一块，舌头是麻木的，仿佛不存在，满嘴是血。但是，那只马鹿还挂在我的爪上，可惜它的角已经摔断了，用它装饰家的愿望也不能了。我试着松开了爪子，马鹿翻了个身滚落下去。

忽然，一个影子在天空兜着圈子，我认出那是西娅，这身影我太熟悉了，我们曾经多少次一块翱翔在空中，看雪山草原，看那日出和日落。

我想喊，却没有声音。我看见西娅在空中盘旋， 终于，西娅发现了我，不顾一切的冲到了我的身旁。我看着她，我想说没有事，但是身体里的那支箭阻止了我，什么也说不出来。我想我的样子一定狼狈透了。想笑一下，血便随着我的笑涌出了嘴角，滴落在岩石上。

山谷里响起来汽车发动机的声响，西娅转身展翅疾冲而去。很快，传来了玻璃的破碎声、刹车声和汽车摔落山谷的声响，同时还有伴有人类凄惨的尖叫。

西娅回来了，眼睛里是安慰的目光。俯下身，用她的喙，开始梳理我颈下的羽毛，一根一根，那样的轻柔，就像我每天早上给她梳理一样。她经历了太多的苦难！我闭上了眼睛，怕她看见自己的泪水落下，她肯定看见了我捉的马鹿和摔断的鹿角，只是再也不能给她欣喜和高歌。

我想遮挡住那支箭，可是它太长了，我的翅膀已不再听我使唤。我讨厌这支箭，我要把它拔出来，不能让它弄脏了我的身体。我低下头，用力咬住箭的下端，箭没有动，一阵疼痛，却使我浑身颤抖起来。

西娅看出了我的用意，张开翅膀，遮住了我的头部，咬着那可恶的箭头，猛一甩头，拔出并扔出了很远。听到了箭落在地上的声响，我感觉自己好了许多。

我开始痛恨人类，痛恨那个躲在暗处的小人。我敬畏大自然，没有对大自然索取额外的要求，只是我生命的所需，我没有抓取过你们放牧的羊群，甚至，我还杀死了那只偷袭羊群的灰狼。

血，开始顺着伤口流了出来，快速的流着，沿着岩石的凹处，滴淌在地上，汇聚在了一起。突然，西娅双翅一振，拔地而起，没有丝毫犹豫，扶摇直上，直插云霄。

我的心里猛地一沉，嘴里却已发不出任何声响。忍着剧痛，我抬头，看着西娅的影子越来越小，消失在蓝天里，而后越来越大，速度越来越快。我闭上眼睛，不忍再视，万念俱寂。

一声巨响，是西娅撞击到悬崖上发出的声音，随即是和碎石一起掉落的声响。最后她重重的落在了我身边，山风拂过，西娅一动不动，像一朵枯萎的雪莲花。看着西娅，我使出最大的力气，向右转动身体，滚下岩石，我只想靠她近一点，哪怕只是一点点。我的头靠在岩石上，岩石的冰冷，慢慢侵入了我的全身。

博格达是人类的“神山”、“圣山”、“灵山”，被誉为“祖峰”，骑者见之下马，行者见之叩首。我发现这冰冷的岩石上刻着一些符号，那是古人类的文字。

岩石，太坚硬了。我的断喙，就像划在玻璃上。我坚持着，一道一道，一遍一遍重复着。我要在这坚硬的岩石上，刻下西娅的名字，我要让人类，低下他们高贵的头颅，屈下膝盖。

当喙快要磨平的时候，岩石上开始显现西娅的名字，就像神的显现。嘴角的血，渗透进了岩石上的凹痕里，把它染成了红色，就像人类墓碑上的名字。

太阳被雪山遮住了，已是黄昏，蔚蓝的天空忽然阴沉起来 ，一阵北风带来阵阵寒意，雪花纷纷扬扬飘落下来，这是一场罕见的春雪。我和西娅渐渐地被白雪覆盖，和雪山融为了一体。

当最后一片雪花盖住眼睛时，我感觉自己和西娅的身体，像透明的雪花漂浮起来，慢慢向空中升去，周围是雄伟的雪山、如画的草原、烂漫的花海，是那样的圣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