焖一锅蕃薯庆生

山夫

一

窝在那片小店，心情简单而明了，对前来喝茶或购买些许东西的人，我往往笑脸相迎，跟他们打趣道：感谢你又来探监。

确实，我是划店为牢的，外面那怕风雷激荡，又或雨雪交加，似乎与我关系并不大。小店只有二十多平米，来了五六个人，就拥挤不堪。当没有人前来，我就沉浸于宁静淡泊之中。门口马路上，川流不息的轿车摩托车，尤其是大货车往往震得小店颤动，自己也不会受到丝毫影响。

曾记得，自己于一九九五年涂鸦过《寻找宁静》，并出现在当年的《中山日报》。虽然流逝于时光长河，被岁月掩盖了，但那时我和一干兄弟，在五桂山镇的石鼓砖厂，出大力流大汗拼命挖砖泥的情景，依旧历历在目，恍如昨日。

做这般苦力活，难得清闲，偶有闲暇，我常常一个人走进大青山（九月初九，中山市登高望远处）的山脚下，里面有一大畈业已荒芜的稻田，自己静静地呆坐着，看看山，看看野草覆盖的梯田，一待就是半天。自己与他人聊天时，喜欢戏说寻找宁静。现在反过头来想想，宁静是不用寻找的，自然通晓古人常说的“此一时彼一时”，大隐隐于市其实质不就是心境问题吗？

玩手机已然成了时尚，无论是汽车隆隆掠过，还是麻雀降临店门，只要没有人前来，我也手捧手机，于宁静中随便翻看，诚然，自己无论怎样翻阅，也未找到致远的途径。

手机显示，远在南昌务工的女儿发来微信，竟然是个红包，上面赫然写着“生日快乐”。我一激灵，自己又老一岁了！我一直都浑浑噩噩的，竟然忘记了生日，难得孝顺女儿还记得。难怪有人说，女儿是贴心的小棉袄。

二

不用说都明白，这个日子曾是母亲受苦受累的时候，更何况我是头胎，为了我平安来到人世间，也许母亲曾痛得死去活来。然而，作为当时新生命的我，是混沌不知的。

母亲已经八十多岁了，耳朵失聪，跟她老人家说话，我被逼着自己犹如晴天霹雳一般，不知道的人可能认为我跟母亲吵架呢。就是今天，她老人家一如既往，一大早起来，六点多钟便冒着春寒料峭的风，提着一些菜赶往农贸市场。而我则骑上“小毛驴”，急冲冲往那片小店赶去。

形将瘫塌的实体店，生意究竟怎样，我不便多言，只要是开小店的人，都茶壶里煮饺子，心中有数。我既无一技之长，又没有养成带饭篓出门的习惯，只好蹲守着那片小店，勉强度日。每天二点一线，风雨兼程，该是我这几年的真实写照。

当看到女儿发来的红包，既没有因为自己又老了一岁，徒增悲戚之感，也没有因为今天是自己的生日，而欣喜不已。对月伤感，对花流泪的岁月早就已经离我远去。

但是，我总该弄点什么给自己庆生吧。呆坐在那片小店，我的脑海突然冒出一个念头。

讲实话，由于长期处于艰苦奋斗的历程，我不可能用大鱼大肉来犒劳自己，更不可以庆生的名义，邀约一些亲朋好友到餐饮店里，推杯换盏。

蓦然，我想到了还静静躺在店里的蕃薯。

三

母亲一生勤劳，蕃薯就是她老人家种的。去年挖回来，我曾焖过几次，蕃薯大多是红皮黄芯的，这种蕃薯无论是焖是烤，都香甜可口。

令人遗憾的是，去年秋后，家乡大旱，菜地里有一种叫沙虱的虫子，就异常活跃。那小家伙什么事都不做，一心一意钻入还在地里生长的蕃薯，就像钻进铁扇公主肚子里的孙悟空，把好端端的蕃薯弄得一团糟。许许多多的蕃薯表面一看，除了有一些小沙点，其余都光鲜亮丽，而实际上里面被沙虱糟蹋得不成样子，要是拿来焖或烤，都苦不堪言。

想到这里，我哑然失笑，神经质般意识到：现实生活中，不是有不少类似这种蕃薯的人吗？

笑归笑，既然自己打算焖蕃薯庆生，就得行动起来。我拿来盆，操起刀，一个一个蕃薯仔细过目，或大刀阔斧地削减它的体形，或沿沙虱活动轨迹将沙虱从蕃薯体内剔除出去。几乎没有一个完好的蕃薯，有的整条丢进了垃圾桶。

店外马路，依旧是穿梭的大车小车摩托车，好在这段时间没人进店打扰，蕃薯在我手中可谓脱胎换骨了。清洗二遍之后，将所有修理过的蕃薯，置于平底锅，锅内盛有少许水，盖上锅盖，点开开关，固定好时间，一切都拜托“电老板”了。

四

蕃薯跟我这样的穷苦人家是很有缘分的。小时候，大多数家庭的口粮都不够吃。入冬以后的晚上，家里要焖上一些蕃薯，我每天都要塞进肚子几条的。

饥寒围困着，我们小孩子不知天高地厚地欢乐着，白天进山采野果，挖土获苓和野淮山，只要能吃的，都被我们嘻嘻哈哈中，想方设法弄回去，送进五脏庙。

每天早上，三下五除二扒拉一碗饭，再在饭甑里抓一些蒸透的蕃薯丝，握成一团，与年龄相近的小伙伴们一起，朝学校走去。

那时的冬天比现在冷多了，有的人即使手冻得通红，离家的时候，也不忘从低矮屋檐掰下冰条，或者从屋前池塘掰来一块冰，笑嘻嘻地玩弄于掌中。

我往往手握热气腾腾的蕃薯丝团，边走边啃，大家欢乐，我也高兴。再凛冽的寒风也奈何不了我们，依旧打打闹闹上学去。难怪大人都说我们这些小屁孩，屁股上有三把火。

以至长大后的一九九三年，我也成了《广东日报》称的“盲流”，流落于中山市五桂山镇的石鼓砖厂，在那里挖砖泥。厂里大都是四川人，只有我们几个是江西人，而给我们开手扶拖拉机则是广西人。我清晰地记得，当时本地人喜欢叫打工仔“北佬”“捞仔”，更有甚者叫什么“蕃薯佬”。

当然，我们是客家人，五桂山镇居住的也是客家人，他们不敢胡乱称呼我们，也许因为我戴着“二饼子”，男女老少都喊我黄老师。尽管在那里再也没有蕃薯可吃，但“蕃薯佬”这个明显带有鄙视性的称呼，从此深深烙印在我心里。

五

或许因是生日的缘故，平时心如止水，今天的思绪竟然如锅中的沸水，浮想联翩，东拉西扯。

乳白的蒸汽从锅盖窜出，直愣愣升腾成一个圆柱体，然后四周散开，小店不足九平米的后间，顿时氤氲于温润之中。

蕃薯正在锅里享受烟火气，渐入佳境。虽然隔着锅盖，不难想象，因为烟火气的熏陶，僵硬蕃薯的身体逐渐酥软，慢慢地便温婉如玉。如果热腾腾捧于手中，芬芳扑鼻而来，小心剥去那层薄如蝉翼的红皮，具有黄金色泽的蕃薯裸露着。这样的场景，不知可以调动多少人的味口。想想，我忍不住垂涎欲滴。

如果魁君在场，一定要与我喝上一杯，酣畅中，他就会进入境界，学着我醉酒的样子，手从额头往上抚摸一把头发，顽童般嬉皮笑脸，怪异地盯着我，冲出一句：你又可以赋诗一首。

其实，我连幼儿园都没读过，自然没有文化，何况吟诗作对呢？显然，这是“高危作业”，我本就胆小，又是裤脚一上一下的农民，吃蕃薯是可以的，这种高雅的玩意，心有余而力不足，真的难以挨边。

锅里的蕃薯受到烟火气的感召，情不自禁释放自身芬芳。顿时，整个小店被香喷喷的味儿浸润着，挑逗我的欲望。

六

我出生，母亲要受累遭难；我长大，母亲要吃苦操心；就算我翻过五旬，向老年日益靠拢，母亲已至耄耋，顽强向鲐背之年挺进，还几乎每天去农贸市场卖菜。如果有谁在我面前念叨这些，我必然顿生内疚，乃至负罪感。

困居小店，除店租水电费，每月收入只有千儿八百的，遑论家里还有二十多年身患痼疾的妻子。

愧疚是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的！虽然说自己只是个农民，血液却流动着五柳先生“不为五斗米折腰”的倔犟。我的家境之贫寒，大面积扶贫攻坚过程中，比我处境甚至好十倍的村民可以是扶贫对象，而我家是被人排挤出外的。当时，有当领导干部的朋友责问，你的家境我了解，放到哪个村去，都应该是扶贫对象，你为什么不去争取呢？我回答说，怪只能怪自己太无能。南北朝的鲍照有诗言：“自古圣贤尽贫贱，何况我辈孤且直。”

所以，今天也就只能焖一锅蕃薯庆生。

蕃薯在锅中还算争气，停电后，烤得有些许焦香味儿飘逸而来。待蒸汽等水分散尽，我真的可以手捧红皮黄心的蕃薯，好好庆祝庆祝了。

癸卯仲春

于云水河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