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谈绝句律诗格式（三）

火山逸侠

漫谈绝句律诗格式（三）

周天元

六、五七言律诗的对仗

对仗也称对偶，我们平常所见的对联和楹联，就是从唐代律诗的对仗中衍生出来的一种文学样式。

唐代绝句不要求对仗。但唐代也有一些诗人，为了增加诗的艺术效果，有时也在首句不押韵绝句中使用对仗，甚至整首绝句都是由对仗组成。比如我前面介绍的王之涣五绝《登鹳雀楼》和杜甫《绝句》（四首之三），就是整首绝句采用对仗的经典之作。

王之涣五绝《登鹳雀楼》：

白日依山尽，

黄河入海流。

欲穷千里目，

更上一层楼。

第一联出句和对句每字一一对应：黄对白，河对日，入对依，海对山，流对尽，分别是形容词对形容词，名词对名词，动词对动词。“白日”与“黄河”又是由形容词与名词组成的双音节词组，结构相同，词义相对。

第二联是流水对，欲穷与更上两个趋向性动词形成递进关系，千里目与一层楼由数词、量词和名词构成，平仄、词性和词组结构一一对应，天衣无缝。

杜甫《绝句》（四首之三）：

两个黄鹂鸣翠柳，

一行白鹭上青天。

窗含西岭千秋雪，

门泊东吴万里船。

第一联的一行对两个，白鹭对黄鹂，青天对翠柳，一组组目不暇接的具象，既丰富多彩又两两相对。特别是两个动词鸣和上，不仅平仄和词性都对仗得无懈可击，还从听觉和视觉上令人赏心悦目。

第二联的对仗更是神来之笔。杜甫身居成都草堂，将窗口和门框中依稀可见的远景，进行超越时空的大胆想象，却又一点不牵强附会，对仗得珠联璧合，浑然天成。

古人论诗云：一切景语皆情语。杜甫写诗深谙此道。

上面两首绝句的对偶句式，堪称唐诗对仗中的典范。

五律和七律的八句分为首联、颌联、颈联、尾联四联，中间两联必须对仗。很多人写八句的五七言旧体诗，除了不懂平仄，就是不知道中间两联必须使用对仗。排律除了首联和尾联，中间不管有多少联，都必须对仗。

🍁律诗对仗的基本规则是：

1.出句与对句对应的词组必须平仄相对、字数相等。

按照标准平仄格式创作，对仗联自然是平仄相对。若出句一三五字位使用了变格方式，在对句的相应位置也应平仄互换，与出句平仄形成对应。另外，特殊情况下在七律对仗联中，某句第四六字位采取破格方式，除了在本句三五字位拗救，还应在对应句中相同位置平仄互换，力争出句与对句平仄都相对。

词组字数相同很好理解，不会作诗的人都懂。1980年代初，我在中国青年报小知识栏目中见到一则旧闻：民国初期，袁世凯窃取大总统职位，恢复帝制自称皇帝。有文人故意写了一幅词组字数不相等的对联进行讽刺：中国人民万岁，袁世凯千古。人们读了会心一笑：“袁世凯”对不起“中国人民” ！

2.出句与对句对应的字词必须词性相同，词义相对。

首先只能名词对名词，动词对动词，形容词对形容词……同时词义要在时空、色彩、方位、数量、类别等方面相对，诚如撰写对联的口诀所称：“天对地，雨对风，大陆对长空。山花对海树，赤日对苍穹。” 若是"菡萏含羞思皓月，芙蓉仰首笑骄阳"就犯了“合掌”的大忌，菡萏古称睡莲，芙蓉常指荷花，属同类花卉。若将菡萏改为荷叶，芙蓉改为莲花，相近或互补亦说得过去。当然，最好是相反相异，如杜甫的五律《登岳阳楼》：

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

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

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

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

3.出句与对句中的连绵词和复合词对仗技巧。

连绵词是由两个音节联缀成义而不能分割的词，它有两个字，却只有一个语素。这两个字有的是声母相同，如“慷慨”；有的是韵母相同，如“徜徉”；有的是同音重复，如“翩翩”；还有的两个音节没有什么关系，如“嘀咕”。

读大学时，一位教授在讲课中曾提到过律诗中使用连绵词的双声叠韵对仗技巧。当年我以为只是指出句与对句的句尾，后来在自学中才逐渐知道律诗对仗中双声叠韵还有很多技巧。

①双声对双声（句中）。白居易七律《望月有感》中的颔联：田园寥落干戈后，骨肉流离道路中。寥落liaoluo两字声母相同，流离liuli两字也是声母相同，句中遥相呼应，音韵铿锵。

②叠韵对叠韵（句尾）：杜甫七律《赠田九判官司梁丘》中的“宛马总肥春苜蓿，将军只数汉嫖姚”。苜蓿mù xù两字韵母相同，嫖姚piāo yáo两字也是相同韵母，句尾迎面相逢，别有韵味。

③双声对叠韵（句中）。杜甫七律《宿府》颈联：风尘荏苒音书绝，关塞萧条行路难。荏苒renran声母相同，萧条xiaotiao韵母相同，句中锣鼓齐鸣，各领风骚。

④偏旁部首词组相对。

连绵词中有许多偏旁部首相同的词组，但并不是所有偏旁部首相同的词组都是连绵词。比如“瘟疫”、“雾霾”不是连绵词，而是复合词，也可以在律诗对仗中使用。但是要注意词性相同，避免连绵词对复合词、名词对形容词。

⑤叠音词重叠词相对。叠音词是连绵词，由相同的不成语素的音节重叠而成，如：猩猩、潺潺、皑皑。重叠词是复合词，由相同的词根（语素）重叠而成，如：馍馍、纷纷、爸爸。因此对仗中应叠音词对叠音词，重叠词对重叠词。

4.颔联和颈联的句型结构应有变化。

两联对仗选用不同句型结构，更能增强诗的层次感和音乐性。

常见的五律对仗句型结构有：

2—2—1

2—1—2

2-1-1-1

例如孟浩然的《过故人庄》中间两联：

故人具鸡黍，

邀我至田家。

绿树—村边—合，

青山—郭外—斜。

开轩—面—场圃，

把酒—话—桑麻。

待到重阳日，

还来就菊花。

再如王维五律《使至塞上》中间两联：

单车欲问边，

属国过居延。

征蓬—出—汉塞，

归雁—入—胡天。

大漠—孤烟—直，

长河—落日—圆。

萧关逢候骑，

都护在燕然。

常见的七律对仗句型结构有：

2—2—1—2

2—2—2—1

2—2-1-1-1

例如崔颢七律《黄鹤楼》中间两联：

昔人已乘黄鹤去，

此地空余黄鹤楼。

黄鹤—一去—不-复返，

白云—千载—空-悠悠。

晴川—历历—汉阳-树，

芳草—凄凄—鹦鹉-洲。

日暮乡关何处是，

烟波江上使人愁。

如果在一首律诗中三联甚至全部对仗，还可以各联交叉使用不同结构句型，或在每联句中使用不同结构词组（如主谓、动宾、偏正词组等）造句，让阅读者感觉到句型结构的变化，以免审美疲劳。

例如杜甫七律《登高》：

风急—天高-猿-啸-哀，

渚清—沙白-鸟-飞-回。

无边—落木—萧萧-下，

不尽—长江—滚滚-来。

万里—悲秋—常-作客，

百年—多病—独-登台。

艰难—苦恨—繁-霜鬓，

潦倒—新停—浊-酒杯。

杜甫这首七律是四联全部对仗的典型范例，尽管首联都是押韵句，句尾无法平仄相对。诗中“急”、“白”和“鬓”，唐代是仄声；“回”与“杯”，唐代读音huai。

七、绝句律诗的押韵

绝句律诗声韵的主要特征，除了平仄对仗就是押韵。押韵表示一个语境的结束，开始转入下一个语境，是绝句律诗创作中起承转合的重要标志。除了首句押韵允许相邻韵部的平声字外，其余对句押韵必须是同部同声字。

众所周知，汉字发音是由声母和韵母合成，押韵就是使用相同韵部的字。唐代以前的《切韵》和《唐韵》今已不存，北宋《广韵》分为206个韵部，南宋以后缩编到106个韵部，称为“平水韵”；最新的现代诗韵，合并为14个韵部，称为“中华新韵”。

1. 平水韵

南宋时期祖籍江北平水（今山西临汾）人刘渊依据唐人用韵情况，把旧版206韵的《广韵》整理缩编成106韵的新版，其书今佚。清代康熙年间所编的《佩文韵府》中，重新整理的南宋106个韵部广为流传，此后定名为《平水韵》，沿用至今，是创作绝句律诗的古韵范本。

我们今天阅读唐代绝句律诗，感觉一些著名诗人有时也是平仄不分，甚至还不押韵。其实这大多是古今读音的差异所致，例如：

唐·李商隐《登乐游原》：

向晚意不适，仄仄平平仄

驱车登古原。平平仄仄平

夕阳无限好，平平平仄仄

只是近黄昏。仄仄仄平平

这首诗第一句，今天读音全部是仄声，结果按平水韵却完全合乎平仄。我们认为韵脚字“原”和“昏”肯定不是一个韵部，用平水韵一查，结果是：“【原：十三元】、【昏：十三元】”。不仅同部，而且同声。唐代韵部an与en的字部分同韵，原yuan和昏huen韵头韵腹均相同，自然归入同一韵部。

实话实说，我这个大学中文系毕业40多年的人，如果不借助网络诗词格律检测程序，根本无法使用平水韵创作绝句律诗。使用平水韵并非只是押韵，而且整首诗的字词都得是古代读音，还要合乎格律诗平仄。

2. 中华新韵

2010年，中华诗词学会根据《21世纪初期中华诗词发展纲要》要求，为促进声韵改革和推行新声韵，组织专家学者和社会力量，对之前公布试用的两种现代诗韵简表以及诗词界传用的几种简表，进行分析、研究、比较和归纳，征求一些诗词作者的意见后，整理出《中华新韵（十四韵）简表》并予以公布。

根据“倡今知古，双轨并行；今不妨古，宽不碍严”的基本原则，创作旧体诗提倡使用新韵，但不反对使用旧韵，如《平水韵》。不过 在同一首诗中，对于新旧韵的不同部分不得混用。为了便于读者欣赏、便于编者审稿，使用新韵的诗作，一般应加以注明。

笔者1975年以来使用的《现代诗韵》

3. 旧体诗如何规范用韵

根据国家层面发布的《中华新韵》使用原则，创作旧体诗提倡使用新韵，但不反对使用旧韵，如《平水韵》。不过在同一首诗中，对于新旧韵的不同部分不得混用。

上面这段话很好理解，写旧体诗鼓励使用《中华新韵》，也允许使用《平水韵》。但使用平水韵不仅是押韵，还要保证整首诗的用字都是古读音，不能戴瓜儿皮帽穿西装打领带。

旧体诗是相对新体诗而言，那么什么叫“旧体诗”？什么叫“新体诗”？诗歌界历来提法很混乱。

学术界一直将旧体诗以唐代伊始为界，划分为“古体诗”和“近体诗”。今天听起来似乎不可思议：大唐一代已经过去1000多年了，唐代绝句律诗怎么还叫“近体诗”呢？窃以为，可把唐代以前的诗歌称为“古风诗”，把唐代以来的绝句律诗和宋词、元曲称为“格律诗”，把古风诗和格律诗统称为“旧体诗”；以清代消亡为界，把中华民国建立以后，主要是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新出现的名称各异的“新诗”、“白话诗”、“自由诗”等，统称为“新体诗”。定名为旧体诗和新体诗两大类，或许更容易让社会大众理解。

旧体诗与新体诗的区别，主要是体式、风格、神韵等诸多方面。前者通常整首诗排列整齐，有固定的字数和行数，首句可押韵可不押韵，双数句必须押韵；后者通常整首诗不限字数和行数，每行可长可短，可押韵可不押韵，可以换韵也可以平仄韵混押。

现代人最喜欢写的“旧体诗”，几乎都是四句或八句五七言体式。其中作品数量最多的是不严格遵守平仄对仗的五七言古风诗（其实很大部分只能称作仿古诗），只有部分合辙押韵的作品是五七言绝句律诗。

根据笔者的长期观察，坚持创作旧体诗的人，在押韵方面有下面四种类型：

1.具有深厚文学功底又爱好写旧体诗的长者，以及擅长使用网络诗词格律检测程序的中青年诗人，大都喜欢使用平水韵，其作品自然是古色古香的格律诗。

2.具有一定文学素养又擅长书画艺术的老中青诗人，喜欢将诗书画融为一炉，其诗作不讲究平仄对仗，押现代诗韵且整首诗中不会平仄韵混押，自称打油诗却显得幽默风趣，音韵和谐。有人为了与五七言绝句律诗相区别，还常常采用六言句式。这类作品颇有古风诗韵味。

3.一些语文基础较好，或读过较多古诗词的爱好者，写五七言旧体诗语言流畅，押现代新韵也中规中矩。由于缺乏格律诗常识，缺乏想象力和比兴手法，其诗作平铺直叙，好些还算不上古风诗，只能称作“仿古诗”。

4.喜欢写五七言旧体诗的离退休老干部，颇有家国情怀，大多直抒胸臆，缺乏形象思维，遣词造句押韵都不分平仄，往往还夹杂着方言韵。其中不少作品仿古诗也说不上，被人们称为“老干体”。

写旧体诗究竟使用平水韵还是中华新韵为好？萝卜白菜，各有所爱，凭自己的喜好吧。笔者偶尔写旧体诗，若是与精通诗词格律的朋友交流，草稿完成后我都会上网用平水韵检测并修改，合辙押韵后再定稿发送。若是机关内部刊物和壁报使用，通常用平水韵和中华新韵交叉检测修改，尽可能两相兼顾。若鱼和熊掌不可兼得，我就用中华新韵，照顾多数人的阅读习惯。

我建议常写旧体诗的朋友，最好还是使用中华新韵，面向底层群众、面向社会大众、面向未来，才是旧体诗创新发展的正确方向。

下面，将我多年来读一些四川人写的五七言旧体诗，发现的几个押韵中存在的倾向性问题，归纳如下，供朋友们参考，引以为戒：

一是分不清前鼻音in、en和后鼻音ing、eng，经常将新与明、深与冷、心与情作为韵脚字，在一首诗中混押；

二是分不清韵部，将心与征、民与生、英与魂混用，押成了方言韵；

三是不明白五七言唐诗通常押平声韵，即使变格体也是只押仄声韵，经常在一首诗中将烟与眼、香与唱、山与殿等字混和押韵，平仄不分。

（未完待续）

本文题图选自网络，谢谢原创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