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村的茶叶

毛歌

几场春雨落下来，母亲就会一大早站在屋檐下，自言自语：

“茶坨里的春茶怕是嫩得喜人啊。”

父亲听见了，就会接话：

“莫急啊，等太阳再高一点再去啊。”

母亲自然是没有等到太阳再高一点的时候，就提着竹篮子去了茶坨，等她回家的时候，太阳才真的开始有点高了。茶坨不远，翻过一个山梁，沿着水库大坝就可以走到，那里是翠鸟的天堂，是麻雀藏身的所在，是青蛙世袭的领地，是野百合花扩张的疆域，是黑莓蔓生的谷地。

母亲会揉茶。新的春芽采回来，她还是坐在屋檐下，喊父亲过来看。

“你看看这些茶叶子，几多嫩啊。”

父亲就会捡出来一芽，放在嘴里咀嚼。我后来对于茶叶有一点独特的感情，和母亲让我看她揉茶有着分不开的关系。直到今天，我依然惦记着母亲做的茶，她等我回家，告诉我坛子里装满了给我喝的茶，谁都拿不走的，也别打这个主意。

山村的茶和辣椒一样，秋天阳光一如阳春，连空气都是像被烘烤过，暖洋洋的。母亲才不怕露水，露水好啊。

“秋天采茶，茶巅子就像露珠一样。”

我会陪母亲一起去山坨采秋茶，地上到处是松球，它们从坡地上滚下来，一会就可以捡一大框，每一个松球都张着嘴巴，还有一些松籽来不及落去，就被卡在里面。枯干的小灌木枝，母亲会喊我弄断，放在一边，过两天再来取。水库里有山峦的倒影，水面上的鱼就像在天上游一样。秋茶不多，却格外令母亲兴奋。

母亲揉的茶，没有什么工艺，所多的只有她那一份真挚的感情，她的喜悦，和能够激发任何一个诗人愿意写出来诗歌的灵感。如果有一天你来我们家做客，母亲会领你去看她的坛子，她打开盖子，让你闻。你不能装模作业，她会看得出来的。等你走了，她就会说下次再也不给你喝这样的好茶了。泡茶是用茶杯，茶叶就放在里面，一壶水需要用松枝、松球、樟树棍子来烧开。茶叶被热水泡发，散发出来单单属于乡村的烟火味。这种味道你在城市里永远闻不到，你在那些装着空调摆放着麻将桌的茶馆里永远闻不到，你在那些口若悬河的茶道大师的话语里永远闻不到。这是真正的烟火味，从茶叶被采摘回来，进入灶屋开始的那一刹那，烟火味就慢慢浸入茶叶了。这是母亲自制茶叶的灵魂，是山村每一个家庭坛子里的茶叶能够保住本味的秘诀。你如果是客人，你首先得接受这股烟火味。没有龙井的优雅，没有洞庭春的细嫩，没有日照绿茶的精细，没有信阳红茶的深厚，更没有福建一带刻意给茶叶添加的夸张说明。这种烟火味，平静、清晰、稳定、有着和时间一样徐缓的多情印痕。

母亲会提过靠背椅，喊你坐在屋檐下。那里是悬挂阳光和樟树影子的地方。你尽可以翘起二郎腿，好像一整天都没有其他事情要做一样，慢慢喝茶，一会母亲就会起身，从房间另外一个坛子里抓出来一饭碗苦瓜紫苏辣椒甘草混合在一起的小菜，你们有漫长的时间打港（我们老家打港就是聊天的意思），从隔壁冲里人家的打三周到好久没有去县城的想法，你们都会聊。直到母亲突然间“哦呵”了一声，她起身，拍打围裙，说忘记喂猪了，你才可以离开。

这个时候，乡村的时间分成三片。一片属于你，一片属于我母亲，还有一片属于乡村。

（图文原创，毛歌微信号：maoge196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