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寒的美篇

水寒

落雁无鸣

/张丽娟

一个不用虚构，纯真实的故事。他们默默抗争着命运的捉弄，他们不屈的精神在传承。

风肆无忌惮地喇呼呼吹在黑漆漆的街道，刮得人脸上生痛，冬天狂啸着张扬作势汹汹而来，像剥肉吸血的病魔挟持着瘦骨伶仃的父亲一样挟持着地球表面每一个生命。父亲的肚皮上一卷卷厚实的卫生纸浸满血水，输血渗溢，每天周而复始地循环，病床上薄如纸片的人平塌得几乎找不出形影。晓雁记得爹爹是在秋风来袭时病倒，整宿起夜拉尿，拉的是血尿。姆妈陪爹去省人民医院治疗，大夫们划拉一刀子下去，左观察又琢磨，只是推翻了他们白纸黑字写在病历上的病理诊断。划拉开未发现病灶，勉强缝合还原，医生们答非所问安慰病患及家属，未发现膀胱肌瘤等类似病灶，腹腔清洗很透彻，过几天就能出院。都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爹的病未见抽丝般缓慢好转，情况很不乐观，血尿演变成血块堵塞着输尿管。加急打钱到住院帐单，请各大医院专家会诊商讨治疗方案。一番切磋交流后，专家们给出无奈之下下策，把缝合的刀口再切开，让血块在刀口处找到突破口喷泄。晓雁和弟弟晓鹏翘首盼望一个多月后，在瑞镇医院住院部见到了由瑞镇医院院长成专伯陪送和姆妈一起走出家门的爹爹，肚子上垫着厚厚的血夜渗透的卫生纸，鼓凸的大眼珠，深深凹陷的眼眶，颧骨和下颌骨尖削地支撑着面形，出气进气咻咻作响，生命比纸糊的风筝脆弱。成专伯全神贯注地观察着床头的输液瓶里药水变化，瘦小的姆妈神情憔悴，目光焦灼地在输液瓶和病床间转来转去。晓雁想抱抱姆妈，想唤醒爹爹，想问问成专伯，她呆怔着不知如何是好。姆妈叮嘱去街面上小店里买几袋卫生纸了，她木然地应着如一具被人挖去灵魂的空壳，走出病房走出医院大门。两个卖血的中年妇女每天定时定量供应着血源。晓雁把沾满爹爹肚子里渗漏鲜血的卫生纸，倒在医院女厕的蹲坑堆积成血色山丘。天气越来越冷，爹爹再也没有拖着麻杆腿在姆妈搀扶下颤颤巍巍地走在医院的坪地，行仕伯寿玖伯勤建叔等轮流换班了几拨。跳大神的根秋伯，信上帝的兰青老姑奶，降魔伏妖耶稣祷告百法作尽，爹爹在床上越来越单薄地躺在病床。某个上午，专属供血者在没有如期出现，看着出气比进气多意识逐渐迷糊的爹爹，姆妈感觉爹爹大限将至，吩咐晓雁赶快去学校喊弟弟。成专伯把所有卖血人的电话打了一通，出高价调来了一位住在附近的卖血者，400cc的褐红的血液一滴一滴从输液管缓慢地滴进了爹爹青筋突起的脉络，爹爹暂时活下来了。

狂风呼啸，大雪飞舞，漫淹着踩下的脚印。向前，向前行进，才能心有所倚。

鹅毛大雪飘了整整一天一夜，晓雁在茫茫雪野深一脚浅一脚迈步朝着张村方向，举目四望没有半个人影，连鸟兽虫头蚂蚁都没见影。草木蔬苗藏匿得亳无踪迹，浑浊的天空把熟悉的藤湖压得沉寂寥无，身后刚踩出的脚印已被飘雪覆盖。晓雁忐忐忑忑有点想喊两嗓子壮壮胆，又害怕单单的声音回荡在旷地招来歹徒，捏着胆加紧脚步前行。一个人行走孤孤单单，想点事情也算是在心里构造出个伴，脑海里浮现出六岁那年提着长篾篮沿着一条条幽静青板石弄吆喝卖包子的场景，西三弄北头那个名叫洪岩的顽劣男孩恐吓犹在眼前。卖剩的包子，零碎的分分角角纸币，两三斤米大，篮子里的重量和出走出家门时相差无几。提篮小卖跑进教室，把篮子塞在课下，喘息甫定竖起小脑袋睁大眼睛看老师在黑板上写写画画。孩子的世界很单纯，单纯得搁不进忧虑。村子最东边家里的橱柜脚的泥地上总是摆放着两盒药，父亲有福每次从大堤测方单位回家，脸上的蜡黄重过尘粒。母亲春芽操持田地农活，里外家务，在看不到曙光的清晨蒸几笼包子馒头装进篾篮用小褥子捂着，等晓雁起吃过早饭去村西读书时提去卖钱或换米。姆妈春芽生得娇小玲珑，鬼灵精怪颇有胆量和谋略。在婆婆李莲凤过世后，江春芽把比同龄小孩高出半个头的六岁女儿晓雁谎说成八岁塞进了学堂，并且高效率利用，上学卖包子两不误。晓雁在心里默默数着走过千百遍的村弄子，预备铃响声传进耳膜，脚底生风飞跑进学校场景，放电影般一一幻现在眼前。

晓雁不由带紧脚步赶路，十二里路距离的家乡，银装素裹恍如一幅冰凌画张开在眼前，亲切的气息如一股暖流涌动在肺腑，一滴如释重负的泪珠从眼角滚下。把巷弄的皑皑白雪踩得吱吱喳喳，父亲有福如拉风箱声呼呼出气，眼睛比平的更凸起，洪亮的大嗓门微弱得惟有用耳朵贴近嘴巴，或者蹲在床前盯着嘴唇嚅动，才能听得清。晓雁遵照父亲的叮嘱，先到东边节守公家，央求节守公邀两个族中长在年内外抽空送父亲去省城医治。矮小的仙细婆亲热地拉着晓雁一口一声“崽伢，命伢”，高高瘦瘦的节守公听晓雁说明来意后，不急不缓地说道“你爹要去省城治病，钱从何处来？你爹爹在省城手朮后在瑞镇卫生院每天输血200～400块钱，把自己筹建办厂的贷款和做生意赚的钱全部花缴光了。你姆妈不听大家劝把卖房子卖了，非要落个人财两空。村里筹的钱款又在这无底洞里花光了，用十个指头空手打巴掌送你爹去省城医吗？”听完节守公的话，晓雁想起“眼泪是懦弱者的借口”，拼命憋住眼泪。她急促地求着节守公“”再送去大医院我爹爹可能活不成了，爹爹打发我冒雪回家乡，就是恳求族里叔叔爷爷们施以援手。钱的事情，爹爹让我去找泽猛叔章湖伯成磉叔他们拿”。节守公素来冷言冷语，此刻语调变得高亢而且有点盛气凌人“你爹以为一起在街面上做生意的朋友，还会卖他曾经一言九鼎侠肝忠肠的账”？晓雁急了，她哽着嗓子站在节守公面前，一双大眼睛望定家族中和她家支系较近的爷爷辈，一字一顿掷地有声地说“我爹说，我来了，叔叔伯伯们都会给，就等你表态陪送。”小小的年纪的她不卑不亢态度对抗着长者的威严冷漠，她的性格随父亲执拗倔强，这几年在父亲强压锻造下更加了几分倔强。节守公叹口气勉强应承下了。

晓雁心里堵得难受，她走出节公家，朝着自家老屋瞄了两眼，房子在一个月前卖给了族里亮守公，亮守公这些年一直由晓雁父亲带着在瑞镇做水产品生意。亮节公的老爷子英文曾祖是族中德高望重的长者，他放话村北那块族里分给他家名下的宅基地，留给有福的家小以备将来搭草棚也好有个生根之地。红砖院墙在白雪深处散发出一丝南红玉之光泽，院里井盖下深幽的岁月被井沿上凸起的压水井筒搅碎，手动压水铁柄冰冷得寒彻人的骨头缝。木桶木柜分卖一空的堂厅，飞碟牌吊扇清新的苹果落满灰尘，封存了杏子婆琴雪诱文等左邻右舍坐卧在竹便床上乘凉的往事。晓雁没有勇气在这个皑皑白雪的日子去其中一家串串门讨口滚茶吃。她记起四岁那年的冬天，弟弟晓鹏被姆妈塞在在木头摇窝里，她坐在旁边火桶上嘀嘀嘱嘱摇着，捂在窝里的破棉袄在左摇右摆中朝着火桶下盛着锯木屑的火盆里伸出了一支袖子烘烘烧着了。姆妈一早就上工去了，记不清爹爹在圩堤单位上几天没回家，扯开喉咙撒开腿丫边哭边跑向隔着点空基长娥婆家。幸亏，长娥婆在家，三脚并作两脚跑过来扑火，化解了一场灭顶之灾。“千年房子八百主”，这已经易主的房屋，奶奶和妹妹的魂魄进得来吗？奶奶过世那年晓雁四岁，她记得大概是在春末夏初，大人喊“把晓雁从床上抱下来，她奶奶已咽气，葬礼的场景全然没有印象。”妹妹晓鹭的夭折却如一块很沉很沉的大石头压在晓雁心头，弟弟晓鹏在奶奶过世的同年秋季呱呱呱坠地。五口之家一个药罐子，三个嗷嗷待哺，田产由集体改革开放成包产单干到个人。爹的身体经不起重体力活，爹和姆妈琢磨着经营些副业，养鹅养鸽合蜂无所不能地折腾。爹还在堤上测方单位上着班，姆妈忙着家里地头，她还和仙女伯娘走村串户收现大洋（银元），由仙女伯娘包垫本钱。仙女伯娘是成专伯老婆，姆妈曾帮着仙女伯娘出头智斗那个好刁难儿媳怪公婆，保住了成专伯夫妻俩二茬婚姻。炎热的夏天正午的日头毒辣地晒得晓雁犯瞌困，木梓树叶纹丝不动地挂在枝桠上，辣虫毛虫隐藏在树荫浓密里。蜜蜂嗡嗡聒噪烦人地在眼绕来绕去，晓雁记得是带着弟弟晓鹏一人一头躺在屋檐下的蜂箱上，妹妹晓鹭在蜂箱旁上站着，她一直晕晕乎乎头皮发紧。傍晚姆妈回家看到三个脸色红涨的孩子，一下就吓软了脚，手忙脚乱牵一个抱一个奔往村里平世医生家。晓雁晓鹏在药水注射下高热退下去，撒泡尿又蹦哒起来。晓鹭却不见退烧，也撒不出尿，姆妈步行抱到十多里外爹爹单位医院的路上就没用了。在那个夏天，妹妹晓鹭穿着冬天的夹祆，罩褂子是白底印着朵朵粉嫩的桃花（晓雁记得过年时妹妹和晓雁同时穿过这崭新的套褂子），装在一个长条形木板箱子被埋在了丰家咀奶奶坟脚旁。晓雁常常想起妹妹，自责当年不懂事导致妹妹中暑夭折。

不知不觉泪水模糊了晓雁的视线，游离的思绪瞬间回到现实，噙住泪擤着发酸的鼻头掉转视线，加紧脚步迈向泽猛叔家。琢磨着节守公的话，晓雁心里暗暗担忧，泽猛叔他们在镇上做生意和爹关系很好，大家都推崇敬重爹的才华和人品，但平素做生意是各忙各。听姆妈说爹爹在省城住院期间他们都抽空特意跑去看望了几次，每次都给个三五百。做生意人很多是徒有虚名空架子，这临近年关能抽出闲钱么。爹和村里下海经商的叔叔伯伯这些年贩买贩卖，水产品海产品农副产品，大东北小广东跑遍中国，为了在瑞镇站住脚给村里人树立榜样。泽猛叔甚至玩起了诈骗，爹爹召集村里在瑞镇的生意人，连着三夜合帐平帐泽猛叔才勉于被人抓去蹲大牢。商人有诈，亦非本性，真情彰显患难谊。爹爹指定的朋友纷纷慷慨解囊，晓雁揣紧救命钱返身在白雪茫茫里赶路。雪还无声地飘落，覆盖了脚印，看不见路在何方。

烟花易冷，霁云无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