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园小梅

晓风残月

早晨，在小区里遇到一个邻居，他说：“真奇怪，桃花开了。”

我说：“不会吧，桃花三月开，现在正月刚完，要开，也是望春花开。”

“桃花我能不认识？红艳艳的一片，在山体公园那儿。”

“可能是培育的新品种，不论季节了。”

这会儿正好没事儿，我就想去瞧个新奇，看看这不论季节的桃花。

山体公园是一座矮山改建的，还没完全建好，东边山头保留着一片松林，西边山头保留着一片竹林，中间山头栽植各种观赏类花木、草皮，公园的样貌犹如一峰静立的骆驼。

果然，一走进公园就见中间山头的缓坡上卧着一抹绯红，红云一样浮着。天阴阴的，正飘着雨丝，迷蒙的雾气簇拥着那云在游走，那抹红仿佛又变成了围巾，悠悠舞动了。

桃花给人的印象是美艳动人却又娇嫩无比，只能在阳春三月开放。现在季节虽已跨进了春天的门槛，可它另一只脚仍凝滞在严冬里没拔出来，气温很低，依然春寒料峭，寒气逼人。没想到新品种桃花竟能一改体弱性柔的气质变得强悍起来，闯进这凄风苦雨里，展示它绝代之美，稀世之貌。

我不禁对桃花肃然起敬，再看时，那片桃红竟如洒满阳光的红帆，正在季节的渡口，向着季节深处起航。

沿着木台阶拾级而上，靠近桃花。树是新栽的，一人多高，经过统一修剪后，在树身膝盖处发散许多枝条，根根枝条向上箕张，像用摩丝定型后的一头直立的青发，而整棵树则像一个摇篮或一把倒举着的伞，伞上撑开百条千条花枝，摇篮里栖息千朵万朵花影。

仔细一看，发现花朵不对，桃花大都酒盅般大小，而眼前的花铜钱一样大小。我猛然醒悟，这不是桃花，而是梅花，红梅。我们这儿常见的梅花是黄色的腊梅，近几年为美化环境陆续引进一些红梅，像我和我邻居这样孤陋寡闻的人，就错把红梅当作了桃花，还自以为是地认为培育了新品种。是呀，再怎么培育、整容也不可能改变种类的品性呀，就像水性杨花雕刻不出冰清玉洁，庸脂俗粉又怎么能涂抹出兰心蕙质？

桃终是缠绵于温柔乡，梅终是独立于苦寒地，只有梅才能演绎出“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的故事，独自惊艳时光，倾城岁月。

梅与桃相距一个月开花，花开的距离，即是品格的天差地别。

梅的枝条又细又长，像青黑的铁丝，上面缀着的就是梅花。梅朵疏疏朗朗，并不稠密，显得更加清寒。它们为什么不一串串一簇簇拥在一起呢？那样不就可以挨挤着相互取暖吗？

有些枝条在一个结节处生两朵并蒂花，有些只突兀的挺着一朵，很伶仃的样子。花的脸都朝下或侧着，是不是为了躲避寒风或冰雨？如果是这样，那阳光和甘露真是太亏欠梅花了。

花瓣白里透红，像水里晕开洋红的色料，有朱砂点了酥胸，蔻丹染了柔荑的素艳。全开的像美人浅浅的笑靥，半闭的像美人微启的唇，而那密密的纤纤的蕊，又多像美人长睫交覆的眼呀。

更让人心动的是，花上嵌着的水珠，细细密密的，晶亮圆润，珍珠在它们面前也会失却娇小玲珑、晶莹剔透。尤其是那一颗颗谷粒大小的圆，怎么就会灯笼一样挂在花瓣的梢梢尾尾边边角角？大概花瓣上生着牙齿，一颗牙就衔着一粒水珠。

这些水珠漂洗过花的玲珑心，濡染过花的胭脂色，该浸润着花的丝缕芳魂吧！这盈盈欲坠的珠玑让人顿生怜惜，让人忍不住伸手触碰，霎时，一股冰滑小蛇一样爬上指尖，一寸寸漫过掌心的温度，只是水滴的流太瘦，一扭腰就从指缝间溜走了。

有几棵树，只有一半的枝丫开花，明显剩半条命了；另有几棵仅在一根枝上零星地开着一些，眼看是气息奄奄了；还有一棵在树蔸处斜抽几根一尺来长的细枝，应该是修枝时漏剪的，枝上竟也开着两朵，那分明属于计划外偷生。

这一坡刚栽的梅树，在起挖、搬运、移植中，难免有的渴了水，有的受了伤，有的命运不济，遭遇了贫瘠的土质，可它们来不及喘息、疗伤或叹息，都不管不顾地开起来，将缤纷的美绽放在生命的枝头，点缀在季节的眉梢。也许它们比我们更深谙这样的道理：生命不易得到，即便苟活着；美丽短暂，即便残缺着。

有些树，枝丫上挂着一串串花苞，花苞像攥紧的小拳头，被严实的肌肤牢牢包裹，光滑润泽，无一丝皱痕。很难想象，花朵爆炸似的灿烂先前会是那么坚实内敛的模样，也许绚丽的梦在开始的时候都聚集着、深藏着厚实沉重的渴盼。

红豆般的花苞，在每一根枝丫上整齐有序地排列着，或平仄有致地错落着，如一句句韵脚稚嫩的诗行，一树梅就是一树诗了。

看着眼前这一片似锦繁花，总感到缺点什么。是了，香气，梅的香气哪里去了？“梅花香自苦寒来”，“暗香浮动月黄昏”，“遥知不是雪，唯有暗香来”……印象中梅花香气浓烈，芬芳馥郁，可是这片红梅却闻不到香气，我不禁又起了疑心，怀疑这不是真正的梅。

听人说过，梅只要有气息，就一定有香息。我不禁凑近了，猛吸一口，立即一股凛冽的寒气刀子一样划过鼻腔，可是汹涌之后，一丝绵柔的香洇晕开来，涟漪一般，荡漾，蔓延，一路迤逦，漫上心扉，让人在一抹浅疼里深深陶醉。那香蛛丝般细，蚊蝇鸣叫般弱，难怪轻易闻不到。

香是梅的元神和灵魂，梅固执地守卫着自己的芳香，谨慎地散发着自己的芬芳，不为吸引蜂蝶的追随而挥霍，更不为赢得廉价的夸赞而浪费。

这片红梅，香虽微弱，却是冽寒凝就，

我不再怀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