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两个外孙抢吃着烤红薯,屋子里的空气便馨香起来,我的思绪跟着这馨香一起荡漾,把我整个儿拽入了时光隧道。恍惚中,我会生出一种感觉:我就是红薯,我和红薯浑浑然一体。</p> <p class="ql-block"> 一个信念渐渐坚定起来:没有红薯,这世界根本就不会有我,眼前的这生活,这情景,也就无从说起了。</p><p class="ql-block"> 1962年,因为饥饿,父母响应国家号召,带着四个孩子和我的奶奶从省城返回了故乡。也因为饥饿,四个孩子里最小的那个,也就是我的三哥,又黑又瘦,和另外的我们七个,体征上有明显的区别。</p><p class="ql-block"> 在那困难时期,是红薯养活了我们全家。回乡十年,母亲又生下了我们姐弟四个,个个又白又胖,皆是红薯的功劳。</p> <p class="ql-block"> 我们体验了红薯的各种吃法,可以说是吃出了花样,吃到了极致,甚至吃出了诗意。</p><p class="ql-block"> 红薯收获时,完整无伤的,都保存到红薯窖里。五六米深的红薯窖,是我童年最觉神秘的地方,象是下到井下,钻进地道。父亲常告诫我不得私自下去,说小孩儿下去会缺氧憋死,但我不太相信这话,喜欢扒高上低去冒险,喜欢看码好的红薯象一堆精灵扒在温暖的地窖里,六七岁时,已经能独自爬上爬下了。</p><p class="ql-block"> 这样的红薯常用来煮着吃,有时也整个儿蒸熟,但我最喜欢的是烤了吃,那算是儿时最便宜的美食了。冬天春天的早餐,几乎全是煮红薯饭,有时打进去玉米面,玉米糁,有时竟清水煮。那时农村很少人家用餐桌,我记得的景象一般是这样的,我们每个人都端一大碗红薯饭,夹一筷子咸菜到碗里,在院子里边走边吃,大一点的哥姐站着吃,把一只脚跨在高处,父辈们,蹲在大门前的晨曦中,和邻居们边聊边吃,在热气腾腾的碗后面,我看见一张张幸福的脸。</p><p class="ql-block"> 更值得回味的景象,是家里的七八只鸡常绕在我们脚边,等我们扔下的红薯皮,一只小狗也趴在蹲着吃饭的人前,眼睛转动,张望着那一双舞动的筷子,等待着筷子的赐福,这样的人间烟火,最能勾起乡愁记忆。</p><p class="ql-block"> 我常把红薯皮也吃掉,有一天,我宣布说红薯皮也很好吃,哥哥姐姐们纷纷把他们碗里的红薯皮夹给了我,端着一碗的红薯皮,我感到了小小的委屈,也感到了鸡和狗的失望,就赶快把这美味,又扔给了它们。</p> <p class="ql-block"> 记得我第一次受到全家人的埋怨,只是因为一个烤红薯。每年春夏之交,母亲常哀叹说接隔不住,上一年的粮食和红薯都吃完了,小麦还没有成熟,期间总有十天半月,甚至一个多月,没什么可以济饥的东西。我们去挖各种野菜,去撸各种树叶,拌点玉米面、麦麸,蒸熟了当做干粮,勉强熬到麦熟。有一天,父亲说地窖里只剩下一个红薯了,要留给我两岁多的弟弟,我经不住烤红薯的诱惑,趁着家里没人,爬进地窖,把最后一个红薯烤熟,独自吃了,到了晚饭时就被发现,挨了全家的批评,那年,我才六岁多。</p> <p class="ql-block"> 受伤了的红薯一部分打浆,过滤出淀粉,淀粉或做成粉条,或做凉粉,都是我最爱的美食。</p><p class="ql-block"> 另外的切成薄片晒干,我们叫它红薯片。我很喜欢吃红薯片煮饭,外面软糯,里面干面,如今想念那种感觉,却难以在市场上买到了。</p><p class="ql-block"> 红薯片磨成的面叫黑面,黑面可蒸成窝头,窝头再压成饸饹,除了过年过节,家里很少蒸白面馒头,都得用黑白面蒸成花卷来吃。</p><p class="ql-block"> 晚饭我们常喝黑面条汤,黑面条和干红薯叶一起煮,虽然是一锅黑,滋味却是相当不错。黑天黑地的冬夜,端一碗这样的黑面条汤在院子里吃,只有碗里映着的月亮是白的,回想这样的情景,自有一种黑甜的感觉。</p><p class="ql-block"> 红薯叶夹在两层薄饼中间,烙成菜馍,卷起来蘸着蒜汁儿,是我们最爱的美食,当年怎么也吃不够,多年以后,每当我们家庭聚会,都要尽力搞到这个美味。</p><p class="ql-block"> 红薯秧也不会丢弃,晒干后垛在阁楼上,以备打粉喂猪。我七岁左右就从父母的房里搬到阁楼住,这红薯垛、干草垛子就当了床铺,一年四季都浑衣睡在上面,连睡梦也脱不开红薯的萦绕。</p> <p class="ql-block"> 在怀旧的柔光下,当年的诸多苦难和无奈也渐渐生起诗意,跟随全家到白云岭上出红薯,被我认作是我的远征,记得我的第一次远征就惹了一个大祸,把家里的暖水瓶给打碎了,害的一家人挨渴。在红薯地里捉蝈蝈,作为儿时最大的快乐装进了记忆,三哥每年都用高粱秆扎蝈蝈笼子,挂在院子里,成家里一道靓丽的风景。想起父母领着哥姐干活的身影,已无法体会他们的筋疲力尽,只联想到海德格尔“充满劳作,诗意栖居”的名句,每读到诗经里“同我妇子,馌彼南亩”一类的句子,总能莫名地在心底涌现出一些暖流。</p><p class="ql-block"> 放学路上,很喜欢看家家户户吊挂在门前的淀粉包,一个个象硕大的乳房嘀嗒着乳汁。更喜欢麦地里成排挂着的粉条,我的第一次诗兴,好像也是在这样的麦地勃发,我奉命看管着家里挂在麦田里的粉条,风吹来的落叶,被麦苗拥抱,冬阳里,麦苗和落叶身上披着的霜融了,滴了,化了,消失在了飒飒的风中,一种奇美的感觉出现,仿佛是自己融汇在了天地之间。</p> <p class="ql-block"> 村里流传着一个真实的故事,说是在1958年,红薯长的奇大,一个壮汉,有名有姓的壮汉,用箩筐挑着六个红薯回家,竟然在半道累死了。</p><p class="ql-block"> 我没有见过传说中那么大的红薯,但也从不怀疑这类故事,幼小的心,总喜欢神奇的物事。</p><p class="ql-block"> 红薯渐渐把我养大,也渐渐知道了红薯更多的传奇,得知了它来自遥远的南美洲,来自那神秘的玛雅文明,由麦哲伦带到南洋吕宋,又由华侨带到了明末的中国,清初开始推广到全国。看了许倬云的《说中国》,才知道是红薯让中国人口从几千万跃升到了几亿,成就了我们盛大的国族。</p><p class="ql-block"> 一个小小的红薯,竟是这样把我个人、家族和国家的命运紧紧连在了一起。</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