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州府城念《匆匆》

行走山水间

　　“燕子去了，有再来的时候；杨柳枯了，有再青的时候；桃花谢了，有再开的时候。……”此刻，在浙江临海台州府城紫阳古街，在古朴典雅的朱自清纪念馆里，我念着展板上先生的散文名篇《匆匆》。读着这篇课本上学过耳熟能详的文章，既舒心于其抑扬顿挫流畅轻快的韵律节奏，更为其所蕴含的发人身省的哲理思考而沉溺陶醉。

　　朱自清先生自1920年从北京大学哲学系毕业后，先后辗转于江南几个城市教学谋职。当时经历了五四运动从高涨到退潮的过程，先生的内心也是痛苦烦闷的，“理不清的现在，摸不着的将来，谁可懂得，谁能说出呢？”、“这样莽荡荡的世界之中，到底哪里是他的路呢？”。由于父亲在外所欠债务甚多，需由他的工资来偿还，加上两个孩子需要抚养，沉重的财务压力，令他喘不过气来，频频跳槽也是为了更多的薪酬。

在1922年也是早春这个季节，那年24岁的他应聘来台州“浙江省第六师范”教书。他初来台州那天，天气薄阴，途中幽静寂寥，让他以为自己进入了一个“秋之国土”，此番情境或多或少触动了他的心中郁结。朱自清在学校教授七八门课程并承担学校其他事务。他教学认真，备课充分，颇受学生们欢迎。除了授课，他还参与编辑刊物，抽出时间写作。《匆匆》这篇脍炙人口的散文就是来台州两个多月时写的，他以清新隽永的文字表达了苦恼、彷徨的时代情绪，却在冷静沉思后，继续追赶人生的路。

　　“在默默里算着，八千多日子已经从我身边溜去，像针尖上一滴水滴在大海里，我的日子滴在时间的流里，没有声音，也没有影子。我不禁头涔涔而泪潸潸了”。先生在《匆匆》中回顾过去的二十多年，叹时光流逝，光阴不再，心中不免有些悲伤。“去的尽管去了，来的尽管来着；去来的中间，又怎样地匆匆呢？早上我起来的时候，小屋里射进两三方斜斜的太阳。太阳他有脚啊，轻轻悄悄地挪移了；我也茫然地跟着旋转。于是——，洗手的时候，日子从水盆里过去；吃饭的时候，日子从饭碗里过去；默默时，便从凝然的双眼前过去。我觉察到他去的匆匆了，伸出手遮挽时，他又从遮挽着的手边过去。天黑时，我躺在床上，他便伶伶俐俐从我身上跨过，从我脚边飞去了。等我睁开眼和太阳再见，这算又走了一日。我掩着面叹息，但是新来的日子又开始在叹息里闪过了”。先生用精妙细腻的语言，以自己真切的感受，带着一丝忧郁，描写了时光在不经意中悄悄溜走的遗憾。然后又发出了“为什么偏要白白地走这一遭啊？你聪明的，告诉我，我们的日子为什么一去不复返呢？”的诘问和感叹。

　　台州是个文化底蕴深厚的千年古城，依山傍水，满目青翠。朱自清逐渐喜欢上了这里的山水，喜欢上了这里和自然一样朴实的人们。闲暇时，他会在山城里四处转悠，“在南山殿望江楼上看浮桥，看憧憧的人在长长的桥上往来；东湖水阁上，九折桥上看柳色和水光，看钓鱼的人；府后山沿路看田野，看天；南门外看梨花，再回到北固山，冬天在医院前看山上的雪。”他爱校园里宛转腾挪、风姿撩人的紫藤花，鲜艳的花色，酝酿着一庭的春意。他开始住的宿舍楼实在太坏“柱子如鸡骨，地板如鸡皮”，但自然的宽大使他忘记了房屋的狭窄。在和家人租住的临街二层小楼上，他把一张红漆的长而狭的画桌放在窗前，在上面读书，和人谈话，过着怡然自得的生活。日子虽然是动荡流离的，但那是一段美好的时光，先生领略到了自然天地间的好和家庭的美满幸福。台州的青山绿水慰藉了先生郁闷的心情，慢慢熨平了他心头淡淡的忧伤。

　　朱自清到台州教书，“囊中羞涩”、保障家庭生活是一个主要因素，到台州是不得已的状态，然而这种不得已的偶然，却促成了他生命中另一个转机，并焕发更大的生机。台州是朱自清人生的重要时期，他在这片土地上写出了名作，也在这里沉淀内心，积蓄潜能，他的“刹那主义”就是在台州温暖踏实的老屋子里提出来的。他认为“生活中的各种过程都有他独立意义和价值，每一刹那都有意义和价值，每一刹那在持续的时间里，有它相当的位置”。他在告诫自己不能再颓废下去，开始探索人生之路，对人生采取严肃认真，脚踏实地的态度。他曾几次与好友俞平伯通信，讨论今后自己生活态度问题。他在信中说“我现在只管一步步走，最重要的是眼前的一步”；“弟虽潦倒，但现在态度却颇积极，丢去玄言，专崇实际，这便是我企图的生活。”他在其长诗《毁灭》最后写道“从此我不再仰望青天，不再低头看白水，只谨慎着我双双的脚步，我要一步步踏在泥土上，扎上深深的脚印”。朱自清在台州奠定的这种处世哲学，对以后的生活道路乃至文学创作和学术研究都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台州就是解决他忧郁与困惑的地方，是他“悟道”的“龙场”。

　　应该说是台州府城改变造就了朱自清，朱自清也为台州古城增添了更为深厚的文化魅力。我走在古城的街头巷尾，循着先生当年的足迹，体会山海之城的风骨神韵。在紫阳古街寻找百年遗物，抬头仰望巾山上三幢沧桑的古塔，走进先生住过的有着烟火气息的小院，隔着栏杆看先生教书的校园想象着他身穿青布大褂讲课的神态。遥想着先生当年的心境，沉浸于先生浪漫的情怀，感受体悟先生博大风雅的精神，寻找顿悟人生哲理的密码。先生处在乱世彷徨之中，他能感到《匆匆》时光易老，不浪费每个刹那的宝贵光阴，追求生命中每个段落的精彩，着实难能可贵。于困顿时寻找力量，在颓废中勇于自立，认真干好眼前的一切，不让时间匆匆浪费，这种务实的态度才使他写出很多经典美文，学术研究也有了丰硕的成果，才有了被世人称颂的精神气节，才有了为人称道不平凡的人生。

　　念着《匆匆》里这些历经百年影响了数代人的精美语句，不由得联想到我们的现在。诚然，我们所处的时代绝大多数人不再为生活所迫，不必为生计发愁，但若要成就一番作为也绝非易事。当今有个时髦的词叫“躺平”，真切刻画了一些人的处事哲学和生活状态。有些家境较好靠吃老本者有之，有些依靠个人努力取得成功不愿再去拼搏奋斗者有之，有些小进则满，知难而退，不愿再辛苦付出者有之，选择一种与世无争闲适安逸的生活。更为关键的是我们中还有的人缺乏人生长远目标和短期计划，浑浑噩噩，无所事事，虚度日月，任凭大把的时间光阴飘逝而去而不以为然。还有的一味叹息流年似水，光阴似箭，却不知抓住每个稍纵即逝的眼前，脚踏实地干些事情，只能在唉声叹气中徒留幽怨。没有《匆匆》里的思考和惊醒，没有时空上的紧迫感，平时不抓紧，日常不积累，回过头来悔之已晚。

　　人生都是直播，从来没有彩排。很多事情还没来得及还没顾得上就没机会了，时间不会停下来等我们的慵懒和迟钝。古人说“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盛年不再来，一日无二晨”、“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等等都是在教育人们珍惜不可逆转不可挥霍的光阴。一个人如果能管理好自己，特别是合理安排好自己的时间，那么他的能力水平就可以增长数倍，即便是再普通的人，也能干出自己想要的模样。一切的成功都来自成年累月的辛苦努力，都是一点一滴碎片化的时间堆积起来的，都是在匆匆中脚踏实地赶超出来的。如果不能抓紧眼前抓住现在，还在漠视还在愣神还在凝然还在踌躇，时间只能不断在叹息中悄然流过，只能让人再次感叹《匆匆》。当明天变成今天，今天成了昨天，最后成了记忆里不再重要的匆匆一天。

　　时光煮雨，岁月缝花。先生匆匆而去，背影长留。台州府城的格局一如当年，先生看到过的北固山城墙犹在松涛依旧，先生来时的埠头浮桥不再有了但是灵江依然波光粼粼，《匆匆》的朗读声仍会时常在耳边萦绕，回荡在无数人的心头。时刻在提醒着人们:生命的意义在那新来的日子，我们都应该立德立言，无问西东，不要再让理想流逝匆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