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自从病了以后,我躺在床上的时间比平日里多了很多。身体被禁锢在方寸之间,幸好灵魂还是自由的。房间的南面是一扇明亮而宽大的窗,百无聊赖的我常常转过头望向窗外的光景。而正因如此,我才第一次完整地看到了阳光是怎样在我的房间里度过它的一天,就像在过去许多的日子里,它也是望着我,或是码字到天光微亮,或是沉睡到日上三竿,又或者是匆匆忙忙化妆,跌跌撞撞赶路,日复一日的东升西落里满是些稀松平常的事情吧。</p><p class="ql-block"> 今天,当我从混沌的梦中醒来,窗外是一片泛着淡青色的光亮。我心里的光是有颜色的:春天,它是河岸边嫩柳抽芽的青色;夏天,它是橘子味汽水里的橙色;秋天,它是蘸满了成熟稻田的黄色;冬天,它是旷远的天与无际的雪辉映的银色。我望着那一片蓝得极浅极浅的天空中微微显出粉色的朝霞,心里莫名有了期待:等到太阳爬上了窗外的那座矮楼,它的第一缕光会照在哪里呢?在窗棂上?地板上?还是我的被子上?</p><p class="ql-block"> 周围一片宁静,我就在这宁静中等待着答案。我不知道从地平线到那座七层的小楼,这颗从不坐电梯的太阳要多久才到。但是我一点也不着急,因为我看见七楼那鹅黄色的窗帘缓缓拉开了,那个乖巧的男孩子坐在窗边读书,女主人正在把新洗的床单晾晒在阳台上,是很好看的浅紫色。忙碌的早晨预示着充实的一天,就像那正在急急忙忙赶来与我会和的第一缕晨光。</p> <p class="ql-block"> 窗外的天越来越亮,我仿佛看见太阳正在一层一层越过横亘在我们之间的水泥怪,顶楼边线的区域越来越耀眼,终于,第一缕光出现了!就像突然绽放在夜空中的烟火,这缕光是如此璀璨明亮,它无踪无迹却不偏不倚地照在我的脸上,落进我的眼睛里,我只觉周围突然一片光明,刚刚还隐没在模糊光影中的物品一下子清爽磊落了起来。我闭上眼睛,心里一片温暖与欣喜。原来,每一个早晨,千里迢迢奔赴而来的第一缕光,是照在我的身上啊! </p><p class="ql-block"> 我静静地躺在这一片阳光下,它在我的发丝间跳跃,在我的眉毛和眼睛里欢笑,它在跟我说话:它告诉我昨天夜里,它遇见了一颗异常美丽的星球,它还说今天在来的路上碰见了山间的小溪,路边的迎春,还有歌唱的黄鹂。它很轻很轻地抱了抱我,说明天要给我摘一朵盛开的桃花,就挂在窗外的那角蓝天上。</p><p class="ql-block"> 它慢慢地、慢慢地离开我,开启了它的下一段奇遇。我知道它要到西面的墙上去寻它的故友。我抱着枕头换了一个方向躺下,看着它像舞台上的聚光灯一样,认真地漫过墙上那一组现代画。那组画在阳光里愈发清晰,我甚至能看到每一个小小的纹路里面颜料留下的凹凸不平的痕迹。而那些色彩,也更因光线的明亮而愈加的生动和丰满。突然想知道:画家在创作他们的时候,也是把彼时彼地的阳光与色彩一起放进调色盘里,一起铺洒在这画纸上的吗?那么,当凝固的阳光遇见鲜活的阳光,于时间无涯的荒漠里,它们隔着时光的罅隙,隔着地域的距离再次见面的时候,他们会说什么呢?是客气而疏离的“好久不见”,还是惊喜雀跃的“原来你也在这里”?那些被封印在画里的阳光,它们会因为永恒而快乐,还是难过呢?</p> <p class="ql-block"> 它最终也离开了那些画,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原来离别不止是人生的常态,也是自然的规律。它投向了北面书柜上,照在那一排排我喜欢的图书上,我曾于无数午后和深夜沉醉其中。阳光照亮高处颜色各异大小不同的汉字,我出神地望着,心里想:那些整整齐齐刻印的文字,在不被翻阅的时间里都干什么呢?他们会不会在纸上四处游走,也许成群结对,也许孤身一字,总之,他们会用自己的方式去感受一个世界,一个我完全无法涉足的世界。而等到我拿到他们的时候,他们又迅速地规规矩矩地排成原来的模样。我读他们的时候,他们会不会也在读我呢?在我落泪或是大笑的时候,他们会不会面面相觑,然后说你看这个人好奇怪啊。当我理解错了的时候,他们会不会嘲笑我的无知与浅薄?也许,他们还会在阳光照耀的时候,从这一本书跳到另一本书,在这温暖的天地里去寻找让自己发光的另一半,像我一样,为一个人跨越千山万水。究竟是这些书教会了我勇敢,还是勇敢之后的我也期待他们不留遗憾?</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我沉浸在自己的遐想里,很久之后才发觉阳光已经移动到靠东的书橱上了。那里面摆满了过去十几年里我从旅游地带回来的各种稀奇古怪的玩意儿。不知道他们在我房间里感受的阳光,和他们的故乡是一样的吗?我看见他们沐浴在这一片光辉之中,恍惚间又看到了曾经我追逐美景和诗意的时光。他们来自遥远的城市街巷,山川河流,带着天涯海角的波浪声,带着松赞林寺的诵经声,带着香格里拉的松涛声,带着玉林雪山上面呼啸而过的风声。丽江酒吧里低沉的歌,周庄水乡载梦的船,泰山之巅的红日,漠河以北的大雪,他们都来自于一个永远都写不完故事的地方,最后,又都成为我心底无与伦比的珍贵记忆。</p> <p class="ql-block"> 等到西安的风暖起来,等到内蒙的草绿起来,等到长白山的雪开始融成汩汩细流,我就可以再出发了,我对着那片无言的阳光说。但是阳光已经从我珍视的书橱边爬上屋顶,和那一盏灯去比一比谁更明亮了。这个时候,它已经变成一个大大的圆圆的光斑贴在洁白的墙壁上,就像一口井的倒影,或许那就是一口井,只是里面藏蓄的是一汪阳光之水。在那水里,也有着我看不见的时光之鱼吧。他们从远古而来,带着朝代的兴亡更替,带着英雄的胜败荣辱,带着数不尽的哀伤或骄傲,苦痛或荣耀,就这么默默地在我的房顶上游来游去。他们也从宇宙而来,跋涉了几亿公里,到达地球上,到达我的屋子里。在这段无比漫长的旅途中,他们也许会惊讶地路过带着极光的星球,会担忧地看着巨大的黑洞,会开心地拥抱夜空里的遥不可及的明月,也会顽皮地追逐那一瞬而逝的流星,那该是一段怎样神奇的经历啊!</p> <p class="ql-block"> 当这圆圆的带有波纹的光圈消失以后,我开始无法在墙上寻到任何光的踪迹了。我又重新看向窗外,却发现在窗边的光束里漂浮着许多细小的尘埃。每一次看到这些飞舞的尘埃,我就觉得特别的欢喜。他们没有形状,也没有颜色,不知道从哪儿来,也不知道到哪里去。但是它们喜欢与光同行,无拘无束,自由自在而又生生不息。多像我们啊!短暂而又普通的一生里,不为盛名而来,亦不为低谷而去,只为在阳光下,与天地万物一起,迎风起舞。</p><p class="ql-block"> 后来的后来,在春日和暖的光中,在静谧温柔的午后,我又睡着了。醒来时,窗外日影西沉,东面的整片墙都被夕阳照出微红的色彩。我知道,今天的阳光要跟我告别了。在那片如同玫瑰酒一般醉人的光晕里,牛羊会低鸣着归圈,飞鸟会依偎着返林,汹涌的人群会在宽阔的马路上慢慢地聚集又飞快地散去。很快,夜暮初垂,我躺在轻纱般的暮色里去追逐最后一缕光的消逝。夜渐渐沉了,繁华的都市里,车水马龙人头攒动,彩色的霓虹灯下面到处是喧嚣的人群与乐声。而遥远的乡村万籁俱寂,崇山峻岭中怀抱着农舍家院里的灯光,就如天地之间一盏盏的灯笼,把这浓浓的夜色照淡了,照远了。等到这灯也依次渐灭,这一天就走到了尾声。在一间又一间的方格里,有的人得偿夙愿,恬然酣睡;有的人把褶皱的愿望铺平,重头再来;而有的人,躺回发霉的枕头,把那些不敢拿出来的梦,在深夜里,轻轻的,轻轻的抚摸......</p><p class="ql-block"> 于2023年2月22日凌晨2:24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