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长堤草木深|<b>白堤</b></p><p class="ql-block">白堤,千年长堤,并未消失。然而那“草绿裙腰一道斜”的景象,现在已经看不到了。</p><p class="ql-block">1922年,公共汽车亮相杭州,第一条线路是从湖滨到灵隐,中间经过断桥、白堤。为了让公交车开行,白堤上拓修柏油马路,自那以后,就看不到野趣横生的白堤上,白居易描写的“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的画面了。</p><p class="ql-block">都知道,西湖上有两条著名的长堤——白堤和苏堤,以白居易和苏东坡两位大诗人命名。两位诗人都曾主政杭州,在任期间都领导修筑了湖上长堤。苏东坡任杭州知州期间,花二十万人工,费时四个月,将西湖葑泥挖出,堆成一条横贯西湖南北的长堤,就是今天的苏堤。</p><p class="ql-block">有趣的是白堤。唐长庆三年(822),白居易任杭州刺史时,也曾亲自主持疏浚西湖,并在西湖东北面修筑一条长堤,拦湖蓄水。在他离任的前两个月,这条湖堤终于筑成,名“白公堤”。然这却并非今天的白堤,现如今的白堤原名“白沙堤”。</p> <p class="ql-block">明万历间,司礼太监孙隆于白堤垒砌石岸,建锦带桥,并于堤上杂植四季花木,花红树绿,灿若云锦,白堤因名“十锦塘”。岁久,堤为风浪所侵蚀,柳败花稀,非复旧观(摄于1921年前)</p> <p class="ql-block">白堤自断桥起,至西泠桥(费佩德摄于20世纪10年代)</p><p class="ql-block">“草绿裙腰一道斜”,是白居易的诗作《杭州春望》里的一句,它的前一句是“谁开湖寺西南路”。“湖寺西南路”就是指白沙堤,早在白居易筑堤之前它就存在了,所以白居易会有此问,“谁开湖寺西南路”?</p><p class="ql-block">白公所筑之堤早已无迹可寻,而那条白沙堤也湮没于历史长河。是何人所开?当时发生了什么?已无从知晓。两条白堤,一条是有名无实,一条是有实无名,于是,人们很自然地将这两条堤合二为一,指着白沙堤言之凿凿:这就是白公所筑之堤,这就是“白堤”。</p><p class="ql-block">其实这有何不可?这是民间的认定,杭州人喜欢这么说,喜欢看得见的“白堤”,喜欢将诗人的功绩代代相传,而真正的白堤,就让它留在史书里吧。</p><p class="ql-block">千百年后,我们已无法将诗人的浪漫从白堤、苏堤这两条长堤上剥离,“杭州若无白与苏,风光一半减西湖”。这话说得一点也不过分,当年修堤,白、苏二人绝非工程的挂名领导,而是实际的策划者、设计者、施工领导者,以他们二人姓氏命名,可谓名副其实。</p><p class="ql-block">今天,白堤最经典的画面是桃红柳绿,一株杨柳一株桃,在春天里,风轻日暖,柳烟桃艳。这样的景色大约始于20世纪40年代末。日本人占领杭州时期,曾在白堤上遍植樱花,樱花虽好,却是蘸着耻辱和泪水开放的。抗战胜利后,时任浙江省民政厅厅长阮毅成决定将堤上樱花全部拔去,然后在白堤上改种桃柳,一桃一柳,相间成行。</p><p class="ql-block">现在,无论春夏秋冬,白堤上总是游人最多的,若是艳阳春日,那堤上简直就迈不开步子了。可是人们依然乐此不疲,因为站在白堤上,你就是画中人了。我喜欢隔着湖,站在北山街上看白堤,微风拂煦,柳绿桃红,人行点点。这一刻,你便明白了中国画的意蕴所在。</p> <p class="ql-block">白堤(杭州二我轩照相馆摄于1911年)</p><p class="ql-block">————</p> <p class="ql-block">古桥流行曲|<b>断桥</b></p><p class="ql-block">断桥的旧模样原来是这样的,石阶低平,苔藓勾画,桥中央一座颓旧的亭门。这张老照片应该拍摄于20世纪20年代初。因为此后,为了让公交车经过白堤,重修了断桥和锦带桥,桥面上不再有台阶和亭门了。</p><p class="ql-block">说到断桥,就会想到白娘子。某个细雨纷纷的清明,白娘子与许仙邂逅于断桥,开始了一段千古传奇,从此,断桥成了杭州最著名的一座桥。一个缠绵的故事使一座桥闻名,也给西湖添了一笔缠绵的美。凡人与蛇仙的爱情故事之所以被代代相传,恐怕是因为故事里所包含的经典的悲剧意味,在一代代人的咀嚼下,这里面的悲剧感被时间磨砺得透明而纯净。</p><p class="ql-block">却未曾想到,这一座桥也被抹上了一层悲剧色彩。细品“断桥残雪”四字,一个“断”字,一个“残”字,流露出一丝悲怆,这在西湖景名中是少见的,是十景中的一个意外。偏偏又将这一景规定在了冬天,大约只有在凛冽的冬天,站在一座古老萧瑟的桥上,才能体会到其中与众不同的苍凉。</p> <p class="ql-block">那时的断桥,还是如乡村常见的石桥,一级一级叠着的</p><p class="ql-block">断桥之名唐时就有,大约是因为孤山路至此而断,故名。唐代诗人张祜有“断桥荒藓涩”之句。宋时,断桥称“宝祐桥”;到了元代,此桥姓了“段”,人称“段家桥”;元以后,又有称其“短桥”的。有词云:“荡漾香魂何处?长桥月,短桥月。”这与西湖东南角南山路上的长桥遥相呼应。</p><p class="ql-block">断桥位于白堤的东面,从早到晚,无论雨天晴天,这里都是熙熙攘攘的。桥边的亭子,是越剧迷聚会的地方,桥下是撩人情思的西湖水,桥畔有白许传奇的回响,在这里唱委婉缠绵的越剧那是再合适不过了,有生有旦,还有二胡伴奏,尤其喜欢那一段白许再度相见的折子:“西湖山水仍旧在……”</p><p class="ql-block">如今,老桥的旷世苍凉早已被厚厚的繁华掩盖,在现代斑斓中已久久寻不见了,人们只把“白许传奇”唱成了一段琅琅上口的都市流行曲。</p><p class="ql-block">————</p> <p class="ql-block">西湖第一桥|<b>西泠桥</b></p><p class="ql-block">西泠桥上也曾有一座门,形制与断桥上的几乎一样,白墙黑檐,上书桥名,两旁似还有布告栏。孤立湖中的孤山,一直是皇家园林,两头以白堤和西泠桥与岸上连接,两座桥上的木栅门一关,也就关闭了孤山。</p><p class="ql-block">桥是宋代修筑的,那以前,这里是一处著名的渡口,古人诗画中有“西村唤渡处”的称谓。自打有了桥,想必只会更热闹了。杭州人从来就会玩,探春、游秋、夏夜、雪后,孤山上都有的玩,从这里进入孤山自然是别有一番意趣。若是在湖上泛舟,一般是先外湖再里湖,到了中午,游船纷纷汇集西泠桥畔,依次过桥入里湖,便有“看画船尽入西泠,闲却半湖春色”的赞美。</p><p class="ql-block">西泠桥是连接北岸与孤山的唯一通道。从桥的北端起始延伸到孤山的湖岸是一条优美的曲线,仿佛兴之所至,一挥而就的中国山水画手法。旧照片上的西泠桥更有味道,石阶拱桥,桥下一小径,弯曲至镜头以外,小径旁草木丛生,野趣盎然。</p> <p class="ql-block">西泠桥(摄于1921年前)旧西泠桥为石阶拱桥,桥上有一座小门,装着木栅栏,桥下一小径,弯曲至镜头以外,小径旁草木丛生,野趣盎然</p> <p class="ql-block">西泠桥旧时有栅门,晨昏启闭,辛亥革命时拆去,1921年,西泠桥改石阶为斜坡,后浇筑沥青,以便通车(杭州留芳照相馆摄于20世纪10年代)</p><p class="ql-block">说起这“西湖第一桥”,就必定会引出那个“西湖第一名伎”苏小小。要说西湖名人,苏小小算是老资格了,她随口吟出的诗句“妾乘油壁车,郎跨青骢马。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被人们吟诵至今。而历代诗人吟咏苏小小的诗句,更使得一座古桥也有了性情,一种妩媚的缱绻之情。</p><p class="ql-block">有说古时西泠也叫“西陵”,苏小小诗中便有“西陵松柏下”之句。她住在西陵无疑,但西泠是否就是西陵却不能证实。明朝张岱说了:“管不得,只西陵便好。”他认为以西陵苏小小的典故誉西泠桥,亦是美事一桩。</p><p class="ql-block">————</p> <p class="ql-block">走进残塔|<b>雷峰塔</b></p><p class="ql-block">1920年,一个生活在杭州的美国小女孩,曾经钻到颓败的雷峰塔里面去玩儿。女孩给自己取了一个中国名字,叫鲍金美。多年以后,鲍金美依然铭记着那次雷峰塔探险。</p><p class="ql-block">那天,她跟着父母来到雷峰塔。</p><p class="ql-block">从近处观看,比远处更能领略雷峰塔的雄伟和苍凉。我们可以向上看见塔边的裂口,表面长出了野藤和灌木丛,甚至还有小树,小鸟在上面筑巢,飞进飞出……这座塔已是废墟,没有可以进入的通道,也无人往里进了。里面究竟什么样?</p><p class="ql-block">对一个六岁的小女孩来说,这个东方古塔充满了神秘感。在爸爸的帮助下,她攀上塔身,从一个缺口处进入古塔。</p> <p class="ql-block">暮色紫山,塔影横空</p><p class="ql-block">里面所有的建筑结构都没有了,好像置身于一座巨大城堡之内,寂静、神圣……四周和上方,有亮光,从藤蔓和枝叶遮蔽的空隙里透进来。顶端有个大洞,透过它,我看见遥远的天空。不知为何,这个破洞使我感到悲凉。大家轻声交谈,似乎不愿打搅什么。我们玩笑地谈到,脚下什么地方囚禁着白蛇,她会为此发怒吗?</p><p class="ql-block">这是一个令人敬畏的地方。她清楚地记得,站在塔内向上眺望时,突然产生了一种与世隔绝之感——“全然脱离了刚刚所在的外部世界”。鲍金美的回忆,让我们在今天似乎依然可以看到那座残塔。</p><p class="ql-block">四年后,雷峰塔倒掉了,而鲍金美却说,“我始终感觉到它的存在”。</p><p class="ql-block">是的,杭州人懂得它的存在。</p><p class="ql-block">吴越王钱俶因王妃得子,对佛的护佑心怀感激,于是修塔。“雷峰夕照”的诗名画意起于南宋,后来它的名头响亮到中国无人不知,则是因了《白蛇传》的故事。它本是一座佛塔,却衍生出文学、戏剧、绘画、传说等多种文化样式。它沉默着,却又滔滔不绝地讲述着,它成了一个中华传统文化的高地。</p><p class="ql-block">最初建造的雷峰塔是一座富丽堂皇的楼阁式建筑,明代火劫后,外部的木构廊檐全部烧毁,只剩下砖砌的塔芯。大火过后,原先的青灰色砖块,竟然成了红色,与夕阳交相辉映。于是,夕阳之下一座状如“老衲”的残塔,别具一种苍凉幽远的意境,而残塔与夕阳的对话,与“雷峰夕照”的名字如此契合,更增添了它的美誉度。</p><p class="ql-block">20世纪20年代,军阀混战。1924年9月25日,雷峰塔轰然倒塌。奇怪的是,那一天,正好北洋军阀孙传芳率兵进入杭州。杭城易主,城里人心惶惶,人们四处躲避。下午一时三十分,一声巨响,西湖南岸一片黄烟弥漫,等到烟消雾淡后,人们发现,一座耸立了千年的古塔竟不知去向。都说这是孙传芳的凶兆,果然不到三年,孙兵败退出杭州。</p> <p class="ql-block">雷峰塔及西湖全景(山根倬三摄于20世纪10年代)</p><p class="ql-block">雷峰塔早晚要倒的。民间流传塔砖可以辟邪,因此,经常有人偷偷地挖了塔砖拿回家去。今天你拿一块,明天他拿一块,最终,年久失修的残塔轰然倒掉了。塔倒了以后,有更多人去挖砖寻宝。果然有宝,一些塔砖的空芯里藏有经卷,是当年吴越王建塔时秘藏的《宝箧印经》。那年上海南京路某店出售一张雷峰塔经卷,标价两千块银圆。</p><p class="ql-block">雷峰塔的故事已经另起一行,现在,我们只能从老照片上一睹老塔的风采。2002年,雷峰塔重建,可是那个簇新的外壳让许多人感到陌生。杭州人始终怀念那座残缺的古塔,那个站在夕阳下的“老衲”,它离尘世如此之近,却又那么遥远。</p> <p class="ql-block">雷峰塔和“南屏晚钟”御碑亭(西德尼·甘博摄于20世纪初)。老照片中,远处矗立着雷峰塔,近景中则是“南屏晚钟”御碑亭,“西湖十景”的第七景与第八景可谓近在咫尺,相映成趣。后拓建南山路,“南屏晚钟”御碑亭移至净慈寺前</p><p class="ql-block">————</p> <p class="ql-block">一个人的伟业|<b>六和塔</b></p><p class="ql-block">这张照片应该是拍摄于20世纪初,那时,钱塘江边还有可以行走的滩涂;那时,六和塔是杭州三大古塔中唯一可以登临的。站在塔上临窗眺望,江风浩荡,呼呼满怀,果然别有一番豪放之气。</p><p class="ql-block">六和塔由砖石塔芯和木结构外檐组成,塔芯内有一条狭窄的螺旋式阶梯,从底层盘旋直达顶层,塔身从外面看是十三层,内里只有奇数层可以通达塔的木结构外廊檐,偶数层封闭,形成七明六暗的格局。</p><p class="ql-block">我们今天看到的六和塔,这个木结构外廊檐是一百多年前重修的,它的整容师是杭州人朱智。</p><p class="ql-block">清光绪七年(1881),朱智从京城告病还乡,回到鼓楼旁的朱家老宅。病退的朱智却在有生之年做成了一件惊天大事——独立完成了修缮钱塘江江堤和六和塔这样一个巨大的工程。</p><p class="ql-block">钱塘江是条不羁的江河,历史上曾数次改道,历朝历代,都将修筑江堤当作一件大事,人称“捍海塘”。乾隆皇帝六下江南,每次都到杭州,其中四次还去了海宁,后代文人演绎出无数故事,其实原因很简单,“南巡之事,莫大于河工”。比如,第五次南巡时到海宁,乾隆帝亲临海塘视察后,钦定将原来的柴塘改筑成石塘,以求一劳永逸。后来在御制《南巡记》里,他为自己总结了四大功绩,其中之一就是在钱塘江边修建鱼鳞石塘四千一百余丈。</p> <p class="ql-block">六和塔(摄于1926年)</p> <p class="ql-block">朱智主持维修前,六和塔仅存砖石结构塔身(格罗夫斯摄于19世纪末)</p><p class="ql-block">如此看来,在乾隆时期,钱塘江海塘工程完全是政府行为,动用国家力量,花了无数银子。而同样是浩大工程,朱智这一次修缮钱塘江江堤、重修六和塔却是以一己之力完成的。</p><p class="ql-block">朱智在京城里做官做到兵部侍郎,相当于国防部副部长,官不算小了,可是回到杭州也就是一介平民。这时离乾隆朝大约过去了近百年,海塘坍塌,江边的六和塔也是年久失修,只剩下砖石砌的塔芯。朱智决定筹集资金,修复江堤和古塔。先是江堤,然后是六和塔,“所在塘塔两项工程,共用工料银,十万三千四百五十两零”,这其中没有一分钱的官帑。</p><p class="ql-block">六和塔历经千年,历朝也曾多次兴修,朱智主持的这次维修要在残存的砖结构塔身之外,重新构筑十三层木结构外檐廊。工程以木工为主,施工难度较高,仅搭扎施工脚手架一项,就花了三年时间,工程艰难而缓慢。维修尚未结束时,朱智一病不起,临终时孜孜念念的还是修塔工程。</p><p class="ql-block">光绪三十年(1904),朱智去世已五年,六和塔修复工程竣工。</p><p class="ql-block">2007年,中国社会科学院清史研究专家孔祥吉先生偶尔读到杭州日报上一篇关于朱智的文章,他依稀记得曾经见过朱智的资料,翻检二十年前抄录的清代档案,果然发现一份朱智的“遗折”。遗折,是清朝官员临终前最后一份折子。朱智在遗折里讲述了自己念念不忘的这项大工程。浙江巡抚聂缉椝在转呈遗折时,不无感慨地奏称:“此系独力捐办义举工程,断无不实,且始终未动公帑。”</p><p class="ql-block">一个人,举一己之力重修江堤、六和塔,这是杭城历史上绝无仅有的伟业。</p> <p class="ql-block">选自:</p><p class="ql-block">西湖老照片/林之著.--杭州:浙江摄影出版社,2020.10</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