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b>引子</b></p><p class="ql-block"> 生活在东三环的青年人,每天习惯地走出十号地铁双井站,习惯地在路边买张鸡蛋灌饼,习惯地穿行在九龙花园,乐城国际的楼宇之间。</p><p class="ql-block"> 现代的生活气息如同阳光一样,四溢在上下左右。殊不知,脚下这块土地在二十年前是国有大型工业企业——北京内燃机总厂。2003年后,它像位衰弱的老人,江河日下,逐渐消失。</p><p class="ql-block"> 当年整洁的厂容,合理的布局,优雅的环境,光荣的历史,一切都融化在过来人的记忆里。</p><p class="ql-block"> 使人遗憾的是工厂的诞生,成长和消亡过程,居然没有成就完整的一代人。许多建国初期进厂的工人在临近退休的时候,眼睁睁地看着厂房,高炉被推土机无情地推倒,房地产商们开着豪车视察自己收购的土地。</p><p class="ql-block"> 北京内燃机总厂的前身是华北农业机械厂。中国的第一架双轮双铧犁,第一台康拜因收割机诞生在这里。</p><p class="ql-block"> 建国初期,中国工业是一张白纸。一九五一年,这个厂生产的第一台双轮双铧犁被送进中南海。一九六五年以后,工厂更名为北京内燃机总厂。新的工厂为北京的汽车生产发动机。从此,北京内燃机总厂的牌子,在双井路口东侧 一直垂挂到本世纪初的第三年。</p><p class="ql-block"> 一九七零年夏天。工厂迎来一九六三年以后,首批进入工厂的徒工。东部地区的中学:26中,96中,49中,工大附中,定福庄中学,东直门中学和唯一的城西右安门中学的七零届初中生,近两千人。</p><p class="ql-block"> 我也在其中。</p><p class="ql-block"> 南有洛阳拖拉机厂,北有北京内燃机总厂。这等评价对新徒工有绝对的吸引力。</p><p class="ql-block"> 家里的成员中,没有人在工厂。所以,我对工厂充满好奇和遐想,不知今后将工作一生的地方是个啥模样。</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工厂里的地堡</b></p><p class="ql-block"> 双井路口向东到化工路口。再以这两个路口分别向北,到现在的双井街道办事处所在地位置。这块方方正正的区域是北京内燃机总厂所在地。</p><p class="ql-block"> 第一天进入工厂,从西门走到东门居然用去三十分钟。</p><p class="ql-block"> 西门内侧有工厂办的百货商店。看到有人买东西时,掏出一种红色塑料钱币,大为吃惊。</p><p class="ql-block"> 为了方便职工在食堂买饭,工厂使用自制饭票。饭票中有种可以冲抵人民币使用的一分钱塑料硬币。</p><p class="ql-block"> 商店的对面是灯光篮球场,经常在晚间,像模像样地举办篮球比赛。当年的工厂篮球队在北京工业企业圈里,很有一席之地。</p><p class="ql-block"> 球场东边是露天游泳场,标准泳池25米*100米。进厂时正逢盛夏,游泳池里碧波荡漾,泳者寥寥。</p><p class="ql-block"> 很有一阵子,游泳池成为我每天必到的地方。它与龙潭湖泛着黄汤的天然湖相比,与游者密集的陶然亭游泳场相比,有天壤之别。 那时最羡慕的工作是在游泳池当服务员。工厂游泳池服务员每天穿着泳裤,全身皮肤晒得黝黑,池里池外地忙乎。</p><p class="ql-block"> 工厂居然是座乐园。厂内行驶着火车,通行着公共汽车。职工食堂有六座。厂里有消防队,医院,图书馆,剧场,疗养院,招待所,幼儿园,中等技校,文工团,养殖场,广播站,甚至还有武器库。</p><p class="ql-block"> 如今回想起来,还有许多不解:工厂以工为主,却弄得和完整的社会一样,五脏俱全,若是和梵蒂冈相比,称得上一个自主自立的小国家。</p><p class="ql-block"> 七十年代初,工厂小车房有两辆汽车:一辆黑色道济,一辆浅灰色的华沙202。四人帮倒台后,原来是走资派的厂长迅速出任中国农业机械总公司的党委书记。一位副厂长出任国家经委秘书长。</p><p class="ql-block"> 车间外,到处停放着准备出厂的212吉普车。在此之前,从未如此近距离接触汽车。</p><p class="ql-block"> 吉普车有四个档位,三个前进,一个倒退。由于质量问题,不少新车待出场时,车身下已经渗漏出斑斑油水。当时的人们不讲究质量,“有比没有强”是当时的社会流行观点。</p><p class="ql-block"> 中午吃饭时,我们总要找一辆车,拉开门进去享受一番。没几天,军代表发出强硬通知:有阶级敌人在吉普车里小便。以后再有人私自进入吉普车者,按反革命破坏罪处理。</p><p class="ql-block"> 七十年代的“反革命”三个字如雷贯耳,足以称作最严重的罪名。1970年秋天,我就曾与反革命罪名擦肩而过。</p><p class="ql-block"> 进厂没几天,轮上夜班。下半夜的工作间隙,和几个师兄弟转悠到家属车间。车间里黑漆漆的,窗台上放着几付电工墨镜。我随手推开窗户,把墨镜拿在手里。</p><p class="ql-block"> 突然,一束手电光从侧面射来。我被巡夜的值班人员抓住,而且是现行。</p><p class="ql-block"> 几天过去,没有人找我谈话,只是通知到车间烧砖队工作一年。</p><p class="ql-block"> 七十年代初期,老毛子总在边境制造摩擦,一会儿东北,一会儿新疆,枪炮声隆隆。为准备打仗,城市和农村都挖防空洞。</p><p class="ql-block"> 盖防空洞需要砖头,许多单位成立专业烧砖队。砌龙窑,熟黄土,打砖坯,码坯垛,烧炉火,焖水出灰砖,不焖水出红砖。一套完整的烧砖技术流程,一年以后已被我熟练掌握。</p><p class="ql-block"> 这段时间没见工厂挖防空洞,倒是出窑的红砖每天减少。鬼才知道烧出的红砖被拉到哪里去了?很快,宿舍区的小厨房如雨后春笋般建起。每座小厨房所使用的红砖都似曾相识。</p><p class="ql-block"> 七二年以后,工厂恢复正常生产,同时经常召开全厂职工大会,批斗曾经造反派组织的双方头头,以鼓舞职工抓革命促生产的干劲。</p><p class="ql-block"> 距如火如荼的一九六六年过去六年,两派英姿飒爽的领导人一样地站在批斗台上,一样地挂着大牌子,一样的灰头鼠脸。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传统祖训一直都聪明得让人好笑。</p><p class="ql-block"> 批斗会设置在厂内中央广场。各车间的工人排着整齐的队伍从四面八方走来。近万人的场面,想一想都可谓壮观。特别是主席台上,一男一女带领大家振臂高呼口号的人,声色俱厉,气吞山河。十几个造反派头头被押上来。羁押他们的人端着上着刺刀的步枪。</p><p class="ql-block"> 有人悄悄告诉我:主席台下是地堡。过去的走资派和现在的造反派头头都关在里面。地堡里有武器库,枪炮俱全。</p><p class="ql-block"> 在一旁听着,听着,后背渗出白毛汗。因为,我私拿电工眼镜的地方就在武器库附近。</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15px;">北京内燃机总厂鸟瞰图</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15px;">一九七四年,工厂制作的一分塑料硬币。该币在厂区内与人民币有同等流通功能。</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盐汽水</b></p><p class="ql-block"> 2008年。橘子味的北冰洋汽水重新出现在市场,特意到楼下小卖部买了一瓶。</p><p class="ql-block"> 不便宜,三块五。这个价钱在过去买十瓶还拐弯。汽水味道不错,还算传统。足足地喝上一口,冰凉甜爽的口感和碳酸饮料特有的冲劲,噎得人喘不过气来。五六口一瓶,一连气喝两瓶,从头到脚清凉透骨。</p><p class="ql-block"> 上小学时,家中再有钱的同学也很少喝北冰洋汽水。学校组织春游,哪个同学在公园里买瓶汽水,不亚于今天买一部新手机。喝北冰洋汽水没有谁一饮而尽,因为舍不得。瓶盖打开,售货员向瓶里差一根细细的,用蜡纸做的长管,如同现在老北京酸奶的喝法,噙着蜡纸管,一股一股地把黄橙橙的汽水吸入口中。 </p><p class="ql-block"> 不知别人如何?我小时,喝一瓶北冰洋汽水总有漫长的过程。那是一种幸福的享受。冰凉的汽水涌进嘴里,流进嗓子,一种别样的甘甜感传遍上半身。尤其是直冲脑门二氧化碳气体,瞬间催的眼泪似乎要涌出。喉咙里发出咕咕嗝声。喝完汽水,空瓶总要拿到自来水龙头下,涮一涮再喝。</p><p class="ql-block"> 进工厂的第一天,所有新徒工被车间里一人多高的汽水木桶惊呆。雪白的浮冰躺在黄橙橙的汽水上,泛着丝丝凉气。</p><p class="ql-block"> 开始,大家不好意思,拿着饭盒拘谨地盛接汽水,像喝北冰洋汽水一样,轻轻吮吸。</p><p class="ql-block"> “ 这叫喝汽水吗?你们那叫喝酒!” 旁边走过来的老师傅看到大家怯生生的样子,很是不爽。他在汽水桶里舀出满盒汽水一饮而尽。</p><p class="ql-block"> 半小时后,木桶里一立方左右的盐汽水被二十几个新徒弟全部喝光。</p><p class="ql-block"> 工厂的汽水叫盐汽水,主要在夏季供应热加工车间。盐汽水和北冰洋气水,唯一不同是前者不加二氧化碳。但是,盐汽水的砂糖和鲜橘汁原料比北冰洋汽水更浓更厚,且盐汽水每日现勾现兑,新鲜感十足。</p><p class="ql-block"> 山字形的锻工车间,由五座二十四米跨度的建筑组成。车间内大大小小的煤气炉和各型号锻锤,总有十余座。</p><p class="ql-block"> 什么是排山倒海?什么是炉火熊熊?什么是大汗淋漓?什么是炙烤难耐?在锻工车间都能见到。尤其体会到趁热打铁才能成功的道理,知道为什么现代社会离不开工人阶级。</p><p class="ql-block"> 满头汗水,满脸油污的锻工们在工歇之余,端起一碗冰凉爽口的盐汽水一饮而尽。其滋味,其韵味,其人味,淋漓至尽。</p> <p class="ql-block"> <b style="font-size:20px;">车间人物</b></p><p class="ql-block"> 烟和酒是部分男人喜欢的两样好东西。它们不会同时来到吸烟,喝酒人的身边。但是,每个吸烟喝酒者在初次接触时,都会有一段有意思的故事。</p><p class="ql-block"> 大千世界,林林总总。人人有自己的嗜好。不管嗜好良还是不良,不同的嗜好代表不同的经历,不同的个性。</p><p class="ql-block"> 我十六岁吸烟。那是在一九六九年冬天的北京火车站。刚过春节,六九届的学生们穿着不合体的屎黄棉衣棉裤到东北去。</p><p class="ql-block"> 我们是七零届,像一节节顶起的竹笋已经在火车站参加三次,送知青到广阔天地的仪式。</p><p class="ql-block"> 仪式一次比一次场面壮烈。到六九年,站台上再没有慷慨激昂的场面,人们所见的都是父子之间,朋友之间,兄妹之间抱头大哭。</p><p class="ql-block"> 要走的六九届知青不管不顾了,在站台上,当着父母和老师的面大口地喝酒,尽情地吸烟。有老师还掏出烟送给自己的学生。在场的人,无论男女都表现得如此豪放。</p><p class="ql-block"> 我们当然也在其中。我抽了两支光荣牌香烟。第一次抽烟没啥感觉,吸完后,脑门晕晕的,口内有些苦涩味道。</p><p class="ql-block"> 火车启动。站台上,一片嚎啕声。车厢的每一个窗口都挤满北去的学生。忽然,不知谁把手中的整包香烟从站台扔进窗口。霎时,站台上的所有人都把口袋里的香烟,投向慢慢前行的列车。帽子也飞进去了,水果也飞进去了。</p><p class="ql-block"> 天命不可违。大批七零届学生没有去东北,而是在第二年来到工厂。</p><p class="ql-block"> 在一座比十米跳台还高,比几个篮球场还大的车间里,二十几个十六七岁的徒工被带到炉头师父们面前。</p><p class="ql-block"> 我的炉头师傅四十多岁,中等个儿,胖乎乎的身材,歪戴着顶油渍渍的无檐黑帽。第一次见面,我就不大喜欢他。特别是他说话时,只张开半张嘴的吊样。</p><p class="ql-block"> 他告诉我:“咱这是三百公斤空气锤。在自由锻,太大的锤靠蛮劲干活儿。太小的锤还不如抡十八磅大锤痛快。三百公斤锤最有技术,跟我学没错。去!打壶开水,买包烟。”</p><p class="ql-block"> 锤组四个人,一个司锤,一个炉工,一个歪戴帽子的炉头师傅和我。司锤师傅很文雅。我觉得,如果脱去工作服,换上中山装,他像位教授。</p><p class="ql-block"> 打完水后,教授师傅走来问我:“抽烟吗?”</p><p class="ql-block"> 我不好意思地说:“不怎么会。”</p><p class="ql-block"> “瞎扯,吸就吸,多大点儿事。干咱这行,不吸纸烟就吸油烟。”</p><p class="ql-block">他似乎看出我会吸烟。</p><p class="ql-block"> 教授师傅告诉:炉头师傅人很好,就是说话爱训人。锻工车间噪音大,说话都要提高嗓门。趁热打铁是这行的规矩。所以,这里的人都是急脾气。手脚不麻利点儿,锻件就凉了。</p><p class="ql-block"> “再打壶水去!”炉头师傅又在叫喊。</p><p class="ql-block"> 奇怪,刚才那壶水哪去了?待又一壶水拎回来,炉头师傅递我一只搪瓷缸子,说:“喝一口吧。”</p><p class="ql-block"> 以为是温水就大大地喝了一口。是酒!辛辣的劣质白酒燃烧着五脏六腑,我本能地深深地咳嗽着。</p><p class="ql-block"> 炉头师傅说:“立冬了。咱们干活还要单衣单褂,所以等火时,要喝口白酒。在炉边歇着,不许走开,防止感冒。”</p><p class="ql-block"> 我开始喝酒,且酒量越来越大。最初是因为工作喝酒,只喝一大口,身体内外热乎乎的。倒是以后,为感情喝酒时,常常喝得酩酊大醉。</p><p class="ql-block"> 1970年到1980年是钢与火的十年。从17岁长到27岁,两条胳膊被钢铁调教得比一般人的小腿还粗壮。尤其是腕力能一次端起十四块码垛的红砖。有段时间几乎每天午饭后,都有其它工段的工友找我较量腕力,没输过。锻工车间有七百多名老少爷们朝夕相处,汗水交加。</p><p class="ql-block"> 锻工是新中国给出的新说法,其实就是铁匠。相传铁匠的祖师爷是太上老君。</p><p class="ql-block"> 老君先生烧炉开火,既炼仙丹又锻打铁器合二为一。历史上的铁匠比铸匠来得晚些。商周时期,中国人就会铸造青铜器,而锻打工具和兵器出现在春秋时代。所以,工厂里铸工是老大,锻工是老二。其它工种在锻铸工们眼里,都是“碎催”。</p><p class="ql-block"> 锻工车间最著名的是十吨模锻锤。一米见方的锤头在蒸汽压力的推动下,上下翻动呼呼带风。通红的4115柴油机曲轴原料被机械手推上锤面,一下出型,二下有样,三下完工。</p><p class="ql-block"> 曲轴锻件一百多公斤,1300度的圆钢冒着油烟被人力滑轮钳子运送。推钳子的工人头上冒汗,工作服冒烟。</p><p class="ql-block"> 只要十吨锤一开,锻工车间地面便随之跳动。百米外装满水的茶缸子从桌面一跳一跳地落在地上。十吨锤在化工路口的西边,与它相对的化工路口东面是玻璃总厂,生产精细易碎的玻璃制品。为了减少十吨锤的震动影响,化工路北口的地下,挖了一条数米深的防震沟。</p><p class="ql-block"> 在十吨锤工作不止辛苦危险,还对人的身体有严重伤害是不争的事实。但是,在十吨锤工作也光荣,全厂每年评选北京市劳模,非十吨锤工人莫属。</p><p class="ql-block"> 关大鼻子是十吨锤推滑轮钳的工人,五十岁开外,红红的酒糟鼻子又高又大,并因此得名。在车间时,我和关大鼻子并无来往。只知道他是国民政府时期的伪警察,在哈德门看过城门洞。由于是起义人员,新中国成立以后,关大鼻子既没有被歧视,也没受重用。他在锻工车间做辅助工作。自十吨锤上马后,关大鼻子便在十吨锤做转运工。可能是当过警察的缘故,当转运工时,总能听到他扯着嗓门向天车司机大喊大叫。</p><p class="ql-block"> 我和关大鼻子在烧砖队有过一年接触。他不爱说话,说出的话也是前言不搭后语的听不明白。71年夏天,我在的烧砖队在双桥砖厂租窑烧砖。窑边有几个取土留下的大坑,里面积攒了不少雨水。晚上值班烧夜火,我俩搬一摞碎砖头,坐在坑边一块块投进去,欣赏清晰“扑通扑通”的落水声。</p><p class="ql-block"> 上世纪七十年代的老工人,都有旧社会的生活经历。工作之余,最喜欢听他们讲解放前的事情。</p><p class="ql-block"> 司锤方师傅,解放前在东便门的蟠桃宫庙会混饭吃。他的体形上长下短,长着一颗方方正正的大脑袋。据说,过去他在蟠桃宫门前拿大顶,一个动作能坚持个把小时。方师傅是典型的老北京人,说话音调前高后低,咋咋呼呼。他家在花市下四条,那里更是老北京人的聚集地。有天到他家串门,刚进院子又马上退了出来。由于天热,院里的女人们居然光着膀子。</p><p class="ql-block"> 林师傅蔫蔫的身材不高,看人时,眼睛总是眯成一条线。几个老工人聊天说,林师傅是过去左面上自行车的人。解放前,北京街头有组织的地痞恶霸为了显示自己“在家里”,从左边滑轮骑上自行车。不能想象,林师傅在解放前有多么威风。但是,从认识以来,林师傅是诸位师傅中,最温文尔雅的一位。</p><p class="ql-block"> 金师傅最有意思,身材均匀,脖子很长,喉结很大,说话带有洪亮的喉音。金师傅讲究穿戴,属于 “好臭美”的那种人。一九七二年,花市信托商店卖出口退回的黑色皮底尖头鞋。信息传到工厂,金师傅穿着油渍麻花的工作服骑车赶到信托商店,六元钱买回一双。第二天,他穿着新买的尖皮鞋,一身洗得发白的工作服,居然在车间里跳起“探戈”。他的举动和打扮在那个时代无疑是异类。由于金师傅出身三代贫农,军代表对他没有办法。五十年代流行穿布拉吉,跳集体舞。但是未婚的金师傅是全车间知名舞王,把舞跳到棉纺厂还找到了媳妇。</p><p class="ql-block"> 徐师傅总是向左边斜戴着一顶无檐帽子,不是贝雷帽而是自己扯去帽檐的单帽。他左边太阳穴处有一块核桃大小的伤疤。徐师傅有学问,解放前读过初中,解放后上过技校,是众师傅里的秀才。每天中午吃饭的时候,各锤的工人们聚集在车间外歇晌,听徐师傅侃大山,漫无边际,胡聊海哨,天南地北,古今中外。六九年,因为他有学问,曾被派到国家广播电视局当工宣队队员。广播电视局,广播文工团人才济济,凭徐师傅那点儿学问,不知在名人堆里如何过日子?</p><p class="ql-block">大家都想听他讲当工宣队队员的经历。徐师傅始终闭口不谈。一次被问急了,他突然口吃起来,脸上的疤痕发紫且一跳一跳:“他妈的老猫房上睡,一辈传一辈。我就一个打铁的命。谁再说工宣队的事,我徐疤瘌跟谁急。”</p><p class="ql-block"> 我猜想,这里面肯定有不少难言之隐。</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锻工</b></p><p class="ql-block"> 无冬历夏,锻工都要穿一身劳动布工作服,脚上登一双翻毛皮鞋。工作服布满一圈圈汗碱。即便是冬天,一炉活干下来,工作服也要湿去大半。下班时,把工作服丢在地上,居然像人一样地站着。</p><p class="ql-block"> 一吨自由锻蒸汽锤有三米高,“巾”字造型矗立在黑乎乎的铁砖地面上。整个锻工车间的地面都铺着六十公分见方的铸铁砖。上空铁粱纵横,左右储满钢材,锻锤高高矗立。在锻工车间,只有人是血肉之躯,其它都是钢铁。</p><p class="ql-block"> 锤身从上向下淌着被高温稀释的褐色机油。八个蒸汽压力,抽动一吨重的方正锤头,从行程一米五的顶端沿滑道重重落下,冲击力达到八十吨。</p><p class="ql-block"> 一千两百度的高温,催熟45号钢演变成亮铮铮的橘黄色,摆在底砧座面上。</p><p class="ql-block"> 好大一块钢:直径130Mm,长度960Mm,重量九十六公斤。</p><p class="ql-block"> “巾”字型锤身的内跨处,沉积的油渍被烤得滋滋冒烟。</p><p class="ql-block"> 锻工手中的铁钳柄,长及两尺。锻工们的自身体重不足140斤。高温锻件炙烤着两尺外的锻工身体。工作服前衣襟和手套泛出淡淡的焦煳味道,双眼流泪,脸上皮肤奇痒无比。</p><p class="ql-block"> 锤头“呼哧,呼哧”落下。锻件按着需要慢慢地缩短,延伸。五分钟后,橘黄色的钢铁蜕变成暗红色。在九百度温区里,一只偏心两拐曲轴终于成型。</p><p class="ql-block"> 从上砧到下砧,这块九十六公斤的钢铁,在前后两个锻工的完全人力下,被上下前后翻腾了二十几次。</p><p class="ql-block"> 走出车间的锻工累了。即便是早春天气,他们也要摔掉上衣。因为,那上边又被汗水浸湿一半。 </p><p class="ql-block"> 车间门口。在懒洋洋的阳光下,上身赤裸的锻工们静静地坐着,贪婪地吮吸着,刚刚卷起的喇叭形纸烟。 半小时后,新的一根橘红色钢料,等着他们。</p><p class="ql-block"> 在此感慨几句:网络视频有不少作品引人关注。当过兵的人,一生引以为荣。医务和教育工作者倍受尊重。知识青年历程使人难以忘怀。相反,工人们所付出的艰苦劳作少有描述。即便他们谈到自己的过往也是淡淡的一句:“过去是工人。”</p><p class="ql-block"> 工人,首先是产业工人是劳动者中最光荣的群体,只是他们无声。</p> <p class="ql-block"> <b style="font-size:20px;">手艺人</b></p><p class="ql-block"> 锻工旧称铁匠。它最基本的工具是一只尖头铁砧,一只平锤,一杆十八磅大锤。当然还要有烧炭的风炉。在冷兵器时代,凭这几样简单工具就是兵工厂。西汉著名的《盐铁论》规定基本国策。可见当时,铁和打铁的人关乎着国家安全。太上老君是传说的铁匠祖师。</p><p class="ql-block"> 铁是钢的基础。金属元素的加入变铁为钢。锋钢,锰钢,轴承钢,高碳钢,低碳钢组成钢铁家族。</p><p class="ql-block"> 锻工离不开火。他们熟悉火,认识火,读的懂火。暗黄,桔黄,亮黄,明黄,火在炉中的深浅颜色变化代表温度的变化。规格各异的钢铁,在不同的温区有不同的锻造范围。</p><p class="ql-block"> 一名熟练的锻工首先要读懂火,然后是区分不同的钢。在判断钢的品种时,锻工只需要用砂轮打磨一下钢材,根据砂轮下飞出的不同火花:有长束,有短束,有分花,有结花而鉴别钢种。几种,十几种不同的钢材被锻工按特点分别用于不同的锻件。</p><p class="ql-block"> 一个熟练的锻工起码要跟师傅学三年。材料的计算,工具的设计和准备,加工图纸的读识画。最后就是力量。打铁的还需本身硬。这个硬就是力量。再优秀的基础学习也离不开操作。锻工需要有腿力,腰力和臂力。一百公斤的锻件在一吨自重锤头,两米轨道行程,七个蒸汽压力的作用下,产生一百吨的冲击力量。这瞬间的力量是在紧握钢钳的臂膀下完成的。难怪《国际歌》都在赞美锻工:趁热打铁才能成功。</p><p class="ql-block"> 在工厂里,锻工不是唯一的工人,但是是最真正的工人。锻工很辛苦。无论冬夏,他们都只能是单衣单褂。冬天,他们前胸是一千三百度的高温锻件,身后是冰天雪地。</p><p class="ql-block"> 经常有这样的时候,一片飞溅的氧化铁皮带着几百度的高温,落在握钳的双手上。工作服冒烟了,手套冒烟了,他们的手绝不能松开。因为巨大的锤击力量已经来临。</p><p class="ql-block"> 工作后,他们摘下手套,手背上是一串黄豆大的水疱。没有一个锻工的双臂,胸前没有留下伤疤。长年的火焰光辐射,长年的铅,镁和铝热加工的污染,长年的风吹火烤,长年使出吃奶劲儿的拼搏使身体付出巨大代价。</p><p class="ql-block"> 我的师傅们,师兄弟们一直从事着锻造行业。他们的手艺精湛,性格豪爽。自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后,再没有过新人加入他们的队伍。他们成为最后的锻工。到2001年,锻工工种消失了。新世纪的北京不再需要大规模的锻造行业。</p><p class="ql-block"> 那年早春,他们收拾起自己的工具箱,拿着买断工龄的钱,带着手艺离开工厂。</p><p class="ql-block"> 做过一个简单的统计:我的师傅们大多在七十岁前离世。同到工厂的二十四位师兄弟,到2015年已故去两人。</p> <p class="ql-block"> <b style="font-size:20px;">铁匠的锤语</b></p><p class="ql-block"><b>铁匠,最普通称呼延用几千年,</b></p><p class="ql-block"><b>即便帝王也担不起这样的标签。</b></p><p class="ql-block"><b>锤语,最辛苦劳作谱出的神曲,</b></p><p class="ql-block"><b>即便乐府附和也会落魄得汗颜。</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三声是重,两声是轻,一声是慢。</b></p><p class="ql-block"><b>大锤是力,砧子是肩,平锤是眼。</b></p><p class="ql-block"><b>高高低低的旋律,舒缓疏密的咏叹,</b></p><p class="ql-block"><b>呼哒呼哒的风箱,熊熊腾起的火焰。</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只有铁匠才能让钢铁服服贴贴:</b></p><p class="ql-block"><b>方要清棱见角,圆要随心所愿,</b></p><p class="ql-block"><b>直要通达呈线,弯要规矩自然。</b></p><p class="ql-block"><b>叮当声是人类与铁交流的语言。</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铁匠是劳力者最初始的桂冠,</b></p><p class="ql-block"><b>扶犁深耕破土,杖剑敌人胆寒。</b></p><p class="ql-block"><b>锤语是生活最美妙风雅颂歌,</b></p><p class="ql-block"><b>悠悠讲述过去,铿锵唱到今天。</b></p> <p class="ql-block"><a href="https://www.meipian.cn/4udzvkrb" target="_blank">【我写你诵】铁匠的锤语</a></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无言的老马</b></p><p class="ql-block"> 进工厂两年,第一次认识老马只是他的一只手。</p><p class="ql-block"> 早就听说,管理油库的老师傅姓马。那天维修设备,我帮助维修工到油库打一桶机油。</p><p class="ql-block"> 车间很大,南北要走三百米。平时,很少到车间最南端的油库。</p><p class="ql-block"> 油库在厂区最南端,灰色的砖墙上写着“油库重地”四个大字。墙面半腰处有三个半尺直径的墙洞,里面伸出三个龙头。每个龙头上标着油种。</p><p class="ql-block"> 油库左右种着玉米,向日葵,墙上还爬满紫豆角。简直像农村大秋地里的泵房。</p><p class="ql-block"> “马师傅,一吨锤领五升机油。” 我在几米外就大喊。</p><p class="ql-block"> 机油龙头上的墙洞里伸出一只手,握住开关。我急忙伸过油桶。</p><p class="ql-block"> 这只手很干涩,手型不大,指甲灰黑。接完油后,这只手从开关处迅速滑到龙头口,把关截门后的几滴渗油收集在掌心里。手又小心翼翼地收回去。</p><p class="ql-block"> “见到老马啦”?回来后,有人问。</p><p class="ql-block"> “见到一只手,连声儿都没听到。”我回答。</p><p class="ql-block"> “不要说你了,二十年的老师傅都没听过他的说话声”。</p><p class="ql-block"> 听大家这么一说,我倒觉得好奇,开始留心油库的老马。</p><p class="ql-block"> 老马每天几点上班,没有人知道。大家上班时,油库门口已经堆着一捆半人高的干柴,有树枝,有碎木屑,有旧报纸。</p><p class="ql-block"> 老马几点下班也没人知道。大家都走尽后,老马才离开油库。即便在夏天,他也是等到天完全黑下来才离开。 </p><p class="ql-block"> 老马的家在工厂附近的农村。每天,他要在厂内捡拾一捆柴火背回家。高高的一捆柴火压在他的肩上。老马弯着腰,一步一步地前行。</p><p class="ql-block"> 车间同事们都已习惯。偶尔有中班的工友看到,一捆移动的柴火从窗外慢慢划过就知道是老马。没有几个人见过老马的脸。他的头永远垂在柴火捆下面。</p><p class="ql-block"> 由于用心,关于老马的事,我打听到不少。他家在农村,是后续窝儿。老伴带过来三个孩子。为养活五口之家,老马倾其所有包括每天下班后背一捆柴回家。</p><p class="ql-block"> 有人告诉我,别看今天的老马这样,曾经他是名战士。在解放石家庄时,老马犯了错误。</p><p class="ql-block"> 老马被部队严肃处理,脱去军装做随军挑夫。一副担子在他肩上,随大部队走到湛江。50年,老马被安置在工厂的油库,一晃二十多年。</p><p class="ql-block"> 在二十多年里,老马不享受两种权利:一是不调工资。每月六十元工资,老马拿了二十多年。二是没有政治待遇。所有政治活动,他都无权参加,包括史无前例的文革。老马被从社会完全隔绝开。没有人在意,搭理和接近他。</p><p class="ql-block"> 老马只和油库在一起。油库内外窗明几净,就是星期日老马也照常上班。每年他从龙头口接到手心里的渗出油料加起来有几十斤。</p><p class="ql-block"> 一九七七年的一天,我终于看到了完整的老马。听到了他略带落亭腔的声音。</p><p class="ql-block"> 那天,十年后首次调资的红榜贴在车间模具库的铁网上。下班已经很久,车间里十分昏暗。我看见有人脚蹬着铁网的角钢边,手指插在铁网里,脸几乎贴在红榜上,寻找自己的名字。铁网下放着一捆柴火。</p><p class="ql-block"> 是老马。我快步走过去,用手托住他枯槁的身体。</p><p class="ql-block"> 终于在红榜的右上角,老马找到自己的名字。老马的眼睛长久地停留在自己的名字上,泪水啪啪地落下来。</p><p class="ql-block"> 从铁网上下来,老马紧紧攥着我的手:“有我的名字。错误有结论了。组织原谅我了。”</p><p class="ql-block"> 老马脸型很窄,尤其是下巴像刀削的一样,眉毛花白稀疏。</p><p class="ql-block"> 他背起柴火向车间外走去。这次,他是抬着头走的,身影淹没在昏暗的车间尽头。<b style="font-size:15px;">(此节有文学渲染)</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关大鼻子的秘密</b></p><p class="ql-block"> 其实,和关大鼻子不能算朋友。他大我足足有二十几岁。但是,关大鼻子把藏在心中最隐秘的事情告诉我。其信任度远远超过朋友。 权做忘年之交吧。 </p><p class="ql-block"> 关大鼻子早已不在人世。把当年告诉我的秘密写在这里,你不会有介意吧? </p><p class="ql-block"> 关大鼻子,一个四十多年前工厂里的工友,高个子,双肩削耸,脖梗子和后脑勺习惯性地呈一条直线。由于鼻头特大特红,所以车间里的人都叫关大鼻子。 </p><p class="ql-block"> 我进厂的时候十七岁,关大鼻子四十多岁。 </p><p class="ql-block"> 锻工车间到处是嗤嗤的炉火,热浪袭人。最使人难耐的岗位是十吨锤锻件的转运工序。 轨道地牛车上坐着一副铁架。铁架里,一层层摆放着十多根刚从模锻锤砧面下来,足有1100度高温的曲轴锻件,或者边料。 </p><p class="ql-block"> 关大鼻子是这个工序的转运工。 </p><p class="ql-block"> 一九八一年,我已经调到工厂的党委宣传部。关大鼻子还在轨道上推着地牛。金黄色的锻件烤在身上,不要说鼻子是红的,连脖子都是粉红色。多年以后,我问过关大鼻子:您的红鼻子和转运锻件有关吧? </p><p class="ql-block"> 关大鼻子说:多少有些关系。解放前,国民党政府招收警务人员,像现在这么严重的程度,人家也不会录用我。 </p><p class="ql-block"> 关大鼻子解放前是国民党北平警察局的巡警,隶属于崇文门里,同仁医院对面眼镜店旁边的七分局。北平和平解放,旧政府人员都妥善安置。关大鼻子被分配在位于东郊的工厂。 </p><p class="ql-block"> 在工厂的十年里,只是和关大鼻子点头一笑,算是打招呼,相互间的来往主要在一九八三年以后。 </p><p class="ql-block"> 一次偶然的机会,我们在鲜鱼口西口相遇。关大鼻子已经退休,在鲜鱼口西口的一家纺织品批发部值夜班。我婚后的家在批发部后墙隔壁。 </p><p class="ql-block"> “爷们,听说你不在宣传部到报社工作了?” 关大鼻子还是车间里的习惯,大声发问。锻工车间的工友们之间,不分老少都称呼爷们,这样显得亲近。 </p><p class="ql-block"> “爷们,是呀。” 我也同样地称呼他。 </p><p class="ql-block"> 爷们有三种说词:所有成年男人都叫老爷们,所有未成年男人在成年人嘴里都叫小老爷们。爷们的称呼等同于兄弟。 </p><p class="ql-block"> 晚上,我们在鲜鱼口一家简陋的个体餐馆边吃边谈许久。 </p><p class="ql-block"> 关大鼻子年轻时很魁梧,模样也端正,只是鼻子长得有些粗糙且个头大一点。他在内城七分局做巡警。巡弋范围南边到哈德门内墙,东边是德国坟地(现在是北京站),北边到临时飞机场的跑道(现在的东单体育场),西边是东交民巷的印度使馆。 </p><p class="ql-block"> 一九四八年秋天,北平和平解放。当时,并不是所有政府人员都心甘情愿。关大鼻子所在七分局的警长和几个亲信一直都别别扭扭。 </p><p class="ql-block"> 解放军在哈德门大门外敲门时,警长不让开门还拔出枪威胁别人。关大鼻子和一个年轻警察大胆地搬起拴杠,打开大门。</p><p class="ql-block"> 关大鼻子说,这段经历后来被记入旧政府人员鉴别材料里,还加入到自己档案中。 </p><p class="ql-block"> 关大鼻子聊得很兴奋。我在一边添油加醋:“您可不是一般的起义人员,是有功劳的起义人员。” </p><p class="ql-block"> “可不。要是没有在警长枪口下,抬起哈德门城门大栓的事情,文革开始时,我早被轰回老家了。” </p><p class="ql-block"> 关大鼻子炫耀起来:“共产党了不起,共产党的档案了不起。那时候,社会乱哄哄的。今天一拨人来,明天一拨人走。谁知道后天又是啥样子。一九四七年,因为一件事情,我和共产党地下组织有过交往。” </p><p class="ql-block"> 说到此,刚才还兴致勃勃的关大鼻子戛然止住。看得出,他的眼神里,闪过一丝不安和忐忑。 </p><p class="ql-block"> “你有秘密,不告诉爷们?” 我用话将他一下。 </p><p class="ql-block"> “爷们,下次吧。让我掂量掂量。”最终,关大鼻子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p><p class="ql-block"> 大约半年以后,关大鼻子在电话里请我下班后,过去一趟。“晚上请你在便宜坊吃饭。”听得出来,他很兴奋。 </p><p class="ql-block"> 已经过去三十多年,我记不清那天吃饭前,关大鼻子给我看一张手写证明完整内容,只记得大概是说,关大鼻子作为旧警察在处理沈崇事件时,积极配合我党地下组织。 </p><p class="ql-block"> 原来直接参与和处理轰动全国的沈崇事件,一直是隐藏在关大鼻子心里的秘密。 </p><p class="ql-block"> 一九四六年十二月的一天晚上,天气非常寒冷。八点多钟,关大鼻子和一个巡警走到东单南口西侧,临时机场北的小路上。小路深处传来混乱的撞击声和女人的呼救声。关大鼻子二人手持电筒,循声跑去。一个身穿毛皮大衣的年轻女人倒在地上,两个美国大兵站在一边。其中一个向倒在地上的女人身上小便。 </p><p class="ql-block"> 三个人被带回七分局。路上,年轻的女人吓得哆哆嗦嗦。两个美国大兵没做任何反抗。 </p><p class="ql-block"> 在七分局办公室,有警察抽了两个美国大兵一人一个耳光,很重。 </p><p class="ql-block"> 第二天上午,美国人开车接走了两个美国大兵。中午时,沈崇家人也来接人。北平警方无权处理美国大兵。七分局对此事没有做任何笔录和调查。 </p><p class="ql-block"> 当天傍晚时,三个教师打扮的中年人到七分局。他们似乎有内线,已经知道关大鼻子是处理此事的警察之一。在交谈时,其中一个年纪大一些的人告诉关大鼻子,他们是北京大学的,请关大鼻子帮助描述一下昨晚发生的事情。 </p><p class="ql-block"> 关大鼻子如实地讲了自己的所见并且说,如果没有事情,美国人不会老老实实地到七分局,更不会忍气吞声地接受耳光。 </p><p class="ql-block"> 第二天,北京城掀起抗议美国大兵强奸中国女学生的大示威。关大鼻子知道,找自己的北京大学教师就是共产党的地下组织成员。 </p><p class="ql-block"> 总归事情太大,不能一言以蔽之。作为一个旧警察,关大鼻子更不知孰轻孰重。所以,这件事被他深深藏在心里。 </p><p class="ql-block"> 新中国成立后,走上新的工作岗位的关大鼻子一直被沈崇事件当事人的阴影笼罩着。他走到哪里都会被人指指点点,微词颇多。退休以后,他下定决心找到当年的地下工作者。请他们为自己做出证明:这个旧警察有一颗中国心。 </p><p class="ql-block"> 关大鼻子对我的一些追问,依旧闪烁其词。我相信,还有许多当时的事情,他没有讲出来或者看不懂。 </p><p class="ql-block"> “希望你把我讲的沈崇事件写出来,登在报上。”最后的关大鼻子已经醉眼朦胧。 </p><p class="ql-block"> 昏暗的灯光下,他的大红鼻头越发铮亮。 </p><p class="ql-block"> 我把关大鼻子讲述的内容告诉《北京政协报》<b style="font-size:15px;">(早已停刊)</b>的董风雷先生。董先生也很感兴趣并请我再挖掘细致些,组织成稿。 </p><p class="ql-block"> 八六年上半年出差云南,一呆就是半年。年底返回后,先是处理办公室的事情而后是春节,再而后是节后繁杂的采访任务。 </p><p class="ql-block"> 距上次关大鼻子讲述自己的秘密一年后,我才闲暇下来,想起身材板板的关大鼻子所托。只可惜,再也找不到他。纺织品批发部的人说,关大鼻子身体不好,半年前就走了。 </p><p class="ql-block"> 又过了几个月,还是忙里抽闲地辗转寻找关大鼻子。最终得到消息:八七年春天,他没了。</p><p class="ql-block"> 和关大鼻子不是朋友,只是曾经工厂的工友。到现在,我也不知道他的全名,只知道关大鼻子。他把自己深藏的秘密告诉我,也只是一面之词且还躲躲闪闪。 </p><p class="ql-block"> 前几年有新闻报道:曾经轰动全国的沈崇事件的沈崇女士于近日病逝。读后,又想起关大鼻子。于是,在美篇平台把当年答应他的事情完成。 </p><p class="ql-block"> 世间的事情都是一样,来也朦胧去也朦胧,说也朦胧写也朦胧。大凡清清楚楚,见血见脉的文章细节,大多是作者编造出来的。</p> <p class="ql-block"> <b style="font-size:20px;">梁大夫小传</b></p><p class="ql-block"> 掐指算来,与梁大夫认识有四十年了。</p><p class="ql-block"> 一九七九年末。工厂宣传部的领导说:厂医院中医科有个红医工,据说是中医世家。这个红医工本人得到爷爷亲传,特别是针灸技术十分了得。</p><p class="ql-block"> 我奉命去采访他。</p><p class="ql-block"> 工厂职工医院在厂区中部。一溜整齐的平房靠厂区北墙排开,足有两百米长。改革开放前的国营企业,具有全部社会功能。商店,消防队,休养所,医院,电影院一应俱全。有人开玩笑,若是借着工厂里的大烟囱,开办家殡葬馆就更全活了。从生到死,工人一生可以不离开工厂的围墙。</p><p class="ql-block"> 中医科在医院平房的最西段。屋门有些变形,我拽了几下,才拉开门。门上的玻璃险些掉下来。屋内,几个大夫围成半圈,观摩另一位大夫给病人用针灸治病。</p><p class="ql-block"> “这里是天突穴。针刺天突穴半分,醒针十分钟。”正在操作的大夫,一边把银针刺进病人的穴位,一边大声讲解着。屋内光线不好。屋顶的灯泡不超过二十五瓦。周围还站着一圈人。使用银针的大夫,就敢把针扎进病人如此重要的穴位。我断定,这就是神医梁大夫。</p><p class="ql-block"> 就此人的长相而论,其难看程度,大街上少见。首先是黑。那张脸像是从来没用肥皂洗过。然后是撇出在脸庞外的颧骨,把脸拉开成横长形,像个蛤蟆精。最有意思的是他的眼睛和眉骨。眉骨高高耸起,成为仅次于鼻头的高部位。眉骨下的眼睛抠得很深,很窄,很长。他不能笑,笑比不笑难看多了。</p><p class="ql-block"> “瞧我这长相,不像大夫吧?”他很知趣。</p><p class="ql-block"> “杀猪都能把猪吓死。”我如是说。</p><p class="ql-block"> 就此,与时年不到三十岁的梁大夫相识了。</p><p class="ql-block"> 一九八九年。已在一家三甲医院工作的梁大夫给我电话。他说,自己在艾滋病学研究上有了重大突破。院里决定,为他的研究成果召开新闻发布会。梁大夫热情地邀请我参加。</p><p class="ql-block"> 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社会上各种新闻发布会五花八门。报纸多,记者就多。乡办企业多,产品发布会就多。一般的发布会随便选择个餐厅就开了。新闻通稿,礼品,红包,一顿饭菜构成发布会的全部内容。有些热门报社的热门记者口袋里揣着七八个请柬,一天下来,净收入不下一千元。八十年代中期的一千元是个天文数字。</p><p class="ql-block"> 最牛X的记者要数电视台。使用一体机之前,电视台到场都是三个人。给钱,开录。至于播不播出,那都是后话。由于通过新闻发布会攫取的实物太多,一些记者居然在西便门开了间新产品门市部。门市部里的商品都是新闻发布会白来的新产品。</p><p class="ql-block"> 事实上,改革开放的吹鼓手们从一开始就蜕变。只是以后经济形势变化,记者以及记者所供职的媒体落伍。他们被从腐败的列车上驱赶下来,也成为站台上的落魄者。也正因为如此,在今天的反腐大潮中,大多数传统媒体人才有幸躲过一劫。</p><p class="ql-block"> 梁大夫的“艾滋病研究新发现”成果发布会于九月二十九号下午开始。地点是医院礼堂。与会者有二百多人。新闻媒体总有几十家。</p><p class="ql-block"> 梁大夫在台上眉飞色舞,口若悬河。一会儿肛门指诊,一会儿直肠内十厘米处,一会儿男同性恋性行为,一会儿中医祖训“三精为毒”。一堆乱七八槽的学问被他纠缠在一起,居然听得场下参会者掌声不断。</p><p class="ql-block"> 那年,北京人特别热衷于气功神学。工厂,机关事业单位到处都开辟气功讲座。我参加过中国青年报组织的气功讲座,讲师是当时红得发紫的严新。严新了不得,大庭广众之下,红口白牙地宣布:今年发射的卫星时间是我计算出的,所以成功了。</p><p class="ql-block"> 那年,还有一个美国魔术大师来中国表演魔术,愣生生把一架波音飞机从长城内搬到长城外。现场,被蒙在帐篷里的数千人惊愕得目瞪口呆。</p><p class="ql-block"> 不管怎么说,梁大夫的发布会还有些医学术语。况且,梁大夫本人也穿着白大褂。</p><p class="ql-block"> 梁大夫在艾滋病研究新闻发布会后成了名人,或者是自己把自己当作了名人。再到我家时,他手里拿着几份刊登发布会新闻的报纸,趾高气昂地说:现在,我是名人。</p><p class="ql-block"> 不了解那个特殊阶段的特殊报纸的人,大多会对报纸的宣传信以为真。其实,那几年的报纸烂得很,像是文革开始时的漫天传单。</p><p class="ql-block"> 八十年代后期到九十年代中段,火车上最热销的是一些黄色期刊和黄色小报。</p><p class="ql-block"> “A城B区S街道,妙龄娇小的K女士,深夜走在寂静清冷的回家路上......”</p><p class="ql-block"> 凡这种开头的故事描写,再往下就是“此处删去三百字”的贾先生笔法。一位法制类期刊的编辑曾经告诉我,那时他每天工作之余,便编写这样的色情故事,然后寄给一些小报小刊,每月收入颇丰。</p><p class="ql-block"> 这个新闻品种出现在二十五年前,时至今日依旧子孙不断。看网络新闻时,还经常读到小编们臆想编造的色情新闻。</p><p class="ql-block"> 像不知道一个工厂的红医工,如何成为三甲医院的大夫一样,梁大夫一夜间成为研究艾滋病和疑难杂症的专家,同样让人莫名其妙。</p><p class="ql-block"> 成名人后,他很忙,连我想见他都要预约。有时迫不得已,我只能坐在大方家胡同的寓所门口等候。</p><p class="ql-block"> 还有人在等候,是找梁大夫出诊的病人家属。</p><p class="ql-block"> “你们找梁大夫看什么病?”</p><p class="ql-block"> 我和对方搭讪起来。</p><p class="ql-block"> “爱人得了癌症,晚期。请梁大夫治病。”</p><p class="ql-block"> 听得出,对方很急切。</p><p class="ql-block"> 很晚,梁大夫回来了。他很熟练地从病人家属手中接过一叠钱,然后答应明天上午出诊。</p><p class="ql-block"> 我担心地问:“你什么时候又会看癌症了?万一治不好,你怎么交代?”</p><p class="ql-block"> 梁大夫坦然回答:“治不好,当然有治不好的理由。”</p><p class="ql-block"> 理由也就是说法。很多时候,人们遇到问题,只是讨要说法并为此付出许多。面对人们需要得到的说法,一些人从来都不怯阵地给出答案。而脱口而出的理由就是他们能够成功的秘诀。如果遇到执拗的人,不满足简单的说法,还要关于说法的验证时,这些成功者们就难以度日了。</p><p class="ql-block"> 在这里插一句:听说牟其中刑满释放,还听说他将很快像褚时健一样东山再起。</p><p class="ql-block"> 粉丝们有些乐观了。中国早已过去凭说法,空手套白狼的牟其中时代。到是牟先生关于炸开珠穆朗玛峰,引印度洋暖流入青藏高原的创想,可以向冯小刚导演讨要版权费。</p><p class="ql-block"> 梁大夫携大医院的招牌出名。每天找他治疗癌症的患者络绎不绝。连全军著名的内科女专家在罹患肺癌后,也找到梁大夫的门下。</p><p class="ql-block"> 自始至终,我不知道梁大夫如何独特有效地治疗癌症?但是,看到日益高涨的名声,又不能不相信他的医术。</p><p class="ql-block"> 有了钱的梁大夫把工作辞了,把老婆也辞了。新的梁夫人是位海军军官,一位挺漂亮的善良女人。</p> <p class="ql-block"> <b style="font-size:20px;">大钊的口哨</b></p><p class="ql-block"> 前几日,有朋友希望在《我的朋友系列》里写写他。我笑了笑,没有答应。</p><p class="ql-block"> 《我的朋友系列》记录的都是过去的朋友或熟人。写下他们,也是对自己一段往事的总结。对今天在一起走路的朋友,不需要总结和回忆,因为友谊还在继续。</p><p class="ql-block"> 大钊和我相识在一九七零年,到2005前还有断断续续的交往,之后便销声匿迹了。</p><p class="ql-block"> 在我认识的朋友中,他是最标致,最刻苦,最有追求,也最厚道的一位。生日是一九五四年十二月九号。为纪念“一二九”学生运动。刚认识他的那天,大钊便骄傲地告诉我,自己名字的由来。</p><p class="ql-block"> 大钊一米八的个子,膀阔腰圆,肤色黝黑,脸型清癯,下颚尖尖且微微向上翘起。在许多人眼里,这是一张典型的傲慢脸。事实也是这样,从认识他的第一天起,“态度傲慢”的评价便一直跟随着他。</p><p class="ql-block"> 即便是文革时期,工厂里的“师道尊严”也讲求的很。组里没有一位师傅愿意收大钊为徒。他吹笛子,拉二胡还在新工人培训时,已经被工厂的文艺宣传队看中。有师傅说:“这就不是当工人的材料。”</p><p class="ql-block"> 工人和工人阶级在那个时代是除解放军外,最体面的社会阶层。如今的青年人一定大惑不解,体力劳动者如何成体面的阶层?这就是历史,一段巴黎公社式的历史。</p><p class="ql-block"> 工厂班组里,有位读过三年私塾的老师傅。他曾经在一九六八年,率工宣队进驻中国广播艺术团(侯宝林先生所在的艺术团)。不可想象,面对许多国内外知名的艺术大家,他如何作工作报告。</p><p class="ql-block"> 那时,知识分子是臭老九。臭老九肚子里的玩意不值二两醋钱。细细观察:大凡在车间里遇到谦卑低调,恭迎含笑,走路行色匆匆的人都是工程师们。</p><p class="ql-block"> 有幸见到当时的工厂副总工程师,毕业于燕京大学的沙叶先生(一九七八年出任国家经委秘书长),为一批加急锻件能按时完成,在炉前给当班工人一遍遍深深鞠躬。</p><p class="ql-block"> 那时的政治生活既如此,大家都习惯享受奇怪的荣誉和奇怪的卑微。</p><p class="ql-block"> 由于大钊总是被借调参加演出,在两年学徒转正时,遇上麻烦。对他的评价自然是态度傲慢,不务正业。记得那天会上,大钊突然站起来,下巴向上翘着,不卑不亢地说:“我给师傅们表演一段笛子独奏吧。”</p><p class="ql-block"> 现场甚是热烈。听完笛子独奏后,师傅们长言短语的褒贬依旧不减。大钊也不含糊,又努起嘴,用口哨吹出南斯拉夫电影插曲《啊,朋友再见》。这回赢得热烈的掌声。</p><p class="ql-block"> 大钊吹的口哨是我听过的,最好的口哨表演,直今无人匹敌。</p><p class="ql-block"> 七十年代中期,全国影剧院上映一部前南斯拉夫电影《桥》。电影里的游击队员唱着一曲《啊,朋友再见》走上前线。歌曲中有大段的口哨伴奏。</p><p class="ql-block"> 大钊的出师转正,因为一段口哨而顺利通过。</p><p class="ql-block"> 尽管一九七七年,大钊因小提琴技艺被专业文艺团体录用。但是多年来,我一直关注大钊的口哨:响亮,起伏,饱满,准确。九十年代初。在为一部电影录制口哨伴奏后,他告诉我,口哨对自己的事业很有帮助。</p><p class="ql-block"> 口哨是人最能体会乐感的手段,也是最便宜,最方便的音乐技能。小时候,连一只笛子都买不起,吹口哨便成为大钊唯一追求爱好的渠道。</p><p class="ql-block"> 从吹口哨到吹笛子,大钊认识了音乐。从吹笛子到拉小提琴,大钊走上演出舞台。音乐带给他的是真真正正的荣誉。谁也想不到,这种荣誉从吹口哨开始。</p><p class="ql-block"> 还是 前几日,有位八零后的青年人诙谐地说:“人老了,为消磨时光,可以学一项乐器。买乐器要花钱,不如学吹口哨。”</p><p class="ql-block"> 在座的人都笑了。终于,又有人谈到吹口哨。由此,想到多年未见的老朋友大钊,想起他的口哨。</p> <p class="ql-block"> <b style="font-size:20px;">口哨</b></p><p class="ql-block"><b>从牙缝里挤出的声音,</b></p><p class="ql-block"><b>充满挑衅的狂野味道,</b></p><p class="ql-block"><b>在一无所有的时候,</b></p><p class="ql-block"><b>我还有骄傲的口哨。</b></p><p class="ql-block"><b>不再用语言描述什么,</b></p><p class="ql-block"><b>酸甜苦辣成同个声调。</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口哨的尊严不在高堂乐府,</b></p><p class="ql-block"><b>口哨的价值不落笙管笛箫,</b></p><p class="ql-block"><b>口哨的魅力不需掌声雷动,</b></p><p class="ql-block"><b>口哨的奇妙不是人人知道。</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从嘴唇间滚出的声音</b></p><p class="ql-block"><b>圆润深沉地漾满自豪。</b></p><p class="ql-block"><b>在上下无遇的时候,</b></p><p class="ql-block"><b>我还有高贵的口哨。</b></p><p class="ql-block"><b>不再低眉俯首祈求谁,</b></p><p class="ql-block"><b>蓬蒿之人也走出逍遥。</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口哨是自己送给天地的大乐,</b></p><p class="ql-block"><b>口哨是自己填写生活的美好,</b></p><p class="ql-block"><b>口哨是生命演绎不息的长歌,</b></p><p class="ql-block"><b>口哨是今天衔接明天的符号。</b></p> <p class="ql-block"><a href="https://www.meipian14.cn/4uxjxbty" target="_blank">【我写你诵】口哨</a></p> <p class="ql-block"> <b style="font-size:20px;">车间酒友</b></p><p class="ql-block"> “闫哥是我的酒友。昨天报纸上的文章是闫哥写的。牛!”小丁逢人便这样说,嘴里还冒着酒气。</p><p class="ql-block"> 那年月,一个工人能在报纸上发表几个字再落上名字,在车间里是惊天动地的大事。 一九七七年春天,工厂喜事频传:恢复奖金制度:职工普调一级工资。车间宣传干事踮着脚在黑乎乎的锻锤旁,大声向我喊:“黑板诗人该写点啥了。”</p><p class="ql-block"> 车间有块十几平米的板报墙。几张三合板用墨汁刷黑,挂在食堂外边,兼职宣传干事用五颜六色的粉笔写上好人好事,应时的标语口号和一些顺口溜。</p><p class="ql-block"> 不要小瞧车间里的板报,当时的一些成名作家,比如王恩宇,苗木,蒋子龙,李瑛等等,都是从黑板报走出去的诗人。</p><p class="ql-block"> 我在车间是首屈一指的黑板报诗人。中午在食堂,一边往嘴里塞着蘸菜汤的馒头,一边把刚写的顺口溜交给小丁。</p><p class="ql-block"> 小丁小我七岁,那年不足十八岁,是顶替退休父亲进厂的子弟工。</p><p class="ql-block"> 小丁中等身材,溜肩膀,长着一张橄榄型的脸,从侧面看去,上下额略向里背,于是鼻子显得比一般人突出些。大凡这类脸型的人,酒量都出奇的大。</p><p class="ql-block"> 小丁没白长一张酒脸,来工厂的第一天,就怀揣着父亲原来用的酒壶。他不光爱喝酒,还能喝酒,半斤八两不在话下。</p><p class="ql-block"> 小丁是车间里少有的黑板报诗人崇拜者。我们不在一个工段,更不是一个工种。他是听他爸爸说,锻工有个青工有文化会写诗后,主动找来的。</p><p class="ql-block"> 那天下班,他邀我喝酒,说他父亲年轻时也喜欢写诗。一九五八年写了第一首诗,也是最后一首诗。</p><p class="ql-block"> 小丁刚上学,父亲就以自己会写诗为例让儿子好好读书。一直到小丁接班进厂,父亲又拿出十七年前写的诗鼓励小丁来找我,学写诗。</p><p class="ql-block"> 借着酒劲儿,小丁站起来,旁若无人地朗诵父亲十七年前的作品:往日东郊一片荒凉,今日东郊建设辉煌,我站在大桥上一望,嘿!还真他妈的棒。</p><p class="ql-block"> 顿时,惹来酒馆里一片笑声。</p><p class="ql-block"> 我很喜欢小丁的性格和酒后的憨样。他办事说话不管不顾,有文人气质,但是没有文人天赋。他不玩牌,不说粗话,不扎堆调侃,看不起没文化的人,可自己又读不进书,认识不得几个字。剩下的只有对文化人的羡慕,对我这样的黑板报诗人的崇拜。</p><p class="ql-block"> 小丁最喜欢我写完板报诗后,交给他。他飞跑着再交给宣传干事。当这张纸变成板报上的字后,小丁总会长时间地在板报前,端详许久。听到别人赞扬,他会说:闫哥是我酒友。听到挖苦的话,他就两个字:滚蛋。</p><p class="ql-block"> 有人和他开玩笑:“闫哥是你爸吗?”</p><p class="ql-block"> “比我爸棒,闫哥会写诗。” 小丁骄傲地回答。</p><p class="ql-block"> 我对小丁说:“我们是朋友。”</p><p class="ql-block"> 小丁笑嘻嘻地回答:“你会写诗,我只会喝酒,我们做酒友就不错了,很知足。”</p><p class="ql-block"> 北京日报刊登我的诗后,小丁拿着报纸大肆宣传:“闫哥的大作登报了,是我送到报社的,编辑当时就说写得好。”小丁介绍过程时,省略许多又添加许多。</p><p class="ql-block"> 当晚,他用每月十九元的学徒工资请我喝酒。我和他讲定:菜钱我出,你买酒。</p><p class="ql-block"> 他喝醉了,一遍遍地高诵他父亲写的那首诗。</p><p class="ql-block"> 不久,我调到工厂的党委宣传部,再后来调到一家报社。离厂那天,小丁拿着两瓶一块六毛钱一瓶的高粱大曲来到我家。</p><p class="ql-block"> 白酒就着西红柿蘸白糖,我们坐在龙潭湖岸边,听着知了的喧天叫声,从中午喝到太阳落山。</p><p class="ql-block"> 在以后的十年间,和酒友小丁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少。偶尔打几次电话找他。他都是正在喝酒。</p><p class="ql-block"> 我问:“和谁喝呢?”</p><p class="ql-block"> “一人独酌。”他的声音闷闷的。</p><p class="ql-block"> 偶尔有过去厂里的朋友来家闲坐,提到小丁时都为他的酒瘾担心。 天天无休止地喝酒,二十八岁的人还谈不上对象。</p><p class="ql-block"> 我决定去看看小丁。报社有位老同事,正在托我帮她女儿物色对象。小丁人品好,能把酒戒掉则更好。</p><p class="ql-block"> 事情进展很顺利。小丁满意。姑娘满意。同事一家更满意。</p><p class="ql-block"> 小丁真的把酒戒了。转眼半年后,老同事和我说:“今年春天,他们准备结婚。”</p><p class="ql-block"> 同事还一再感谢我:“家里三个儿子,还有老伴都是酒鬼。对喝酒的人都怕了。人家小丁滴酒不沾。女儿十分满意。女儿过去的几个对象都是因为喝酒才结束的。”</p><p class="ql-block"> 听后,我暗自庆幸。当然是为小丁。</p><p class="ql-block"> 一九九零年除夕夜。有人重重地擂我家门。打开门,小丁满脸通红地站在楼道灯光下,大声告诉我:“闫哥,她家爷儿四个都让兄弟摆平了。”</p><p class="ql-block"> 我大呼:“完啦,完啦,老弟!”</p><p class="ql-block"> 春节后一切不出所料。他们结束秦晋之好。</p><p class="ql-block"> 小丁继续喝酒而且更多。他放言:“婚可以不结,酒必须喝。在电话里,他告诉我:李白不是喝死了吗?杜甫也差不多。今天是我小丁。”</p><p class="ql-block"> 此时我已经爱莫能助。</p><p class="ql-block"> 一九九二年秋天。一天,接到电话,被告知小丁走了。追悼会第二天上午举行。</p><p class="ql-block"> 在窗前凝神许久。小丁和酒为伴也不错,来世间一遭,算是有个爱好,总比孑孓一身好。很多人到死时,还不知自己爱什么。小丁不同,他爱酒且始终不渝。</p><p class="ql-block"> 打开柜子,拿出一瓶爬满尘土的棕色瓶装孔府家酒,把上面的尘土擦拭干净。这瓶酒,明天给酒友小丁带上。<b style="font-size:15px;">(此节有文学渲染)</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15px;">80年底,在总厂厂报工作时,采访锻工车间辛师傅和孔师傅。辛师傅的儿子是现在影视圈的名人。</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砖头和瓷器</b></p><p class="ql-block"> 我喜欢瓷器是从烧砖开始的。1970年进工厂后,正好赶上备战备荒的年代。深挖洞,广积粮。人们在街道,学校,工厂里挖建防空洞。</p><p class="ql-block"> 挖建防空洞需要大量的红砖,各单位抽调人员组建烧砖队。一百多学生分到车间后,不到半个月,我便被指定参加烧砖队。</p><p class="ql-block"> 车间烧砖队有男女十多人,几乎都是车间里的问题人员。这其中有小偷小摸的;有曾经是当过伪警察的;有运动来时,说过冒头话的;还有破鞋,流氓。总之,烧砖队被叫作“残渣余孽”队。</p><p class="ql-block"> 我有幸被归类到这里,绝对要感谢学校的班主任老师。在美篇“失之东隅,收之桑榆”篇,班主任老师对我恨恨的眼神和释放出的狠话已有记录。</p><p class="ql-block"> 原来,她在学生档案评价栏里,描述我“瞧不起劳动人民”。车间领导毫不客气地把我放进烧砖队。</p><p class="ql-block"> 烧砖队为工段级建制,队长是位刚复员回来的军人,个头不高,一脸青茬胡子,身上披一件海军灰尼子大衣,气场高飙的很。</p><p class="ql-block"> 指导员是位老工人,一天到晚乐呵呵,露着嘴角一颗银白色的假牙。他是全车间唯一懂得烧砖技术的人,来烧砖队前是工段长。</p><p class="ql-block"> 队里还有几个人很有意思:老林,四十多岁的一个秃瓢,原来是煤厂的会计,因为贪污五十个煤饼被定为坏分子,在车间当搬运工。 </p><p class="ql-block"> 烧砖队组建之初,在双桥窑厂跟班学习烧砖技术。窑厂就地取材,常年挖土制砖坯。砖窑附近形成数个百十米直径的不规则大坑。正逢夏季,每个窑坑里都积满雨水。</p><p class="ql-block"> 夜班,老林脱得光光的,跳到进窑坑里洗涮一番。砖窑四周漆黑,水面折射的月光很亮,脱得精光的老林很白。我坐在坑边,一边往砖窑火口里添木柴,一边欣赏赤条条的老林,不由得想起水浒里,快活的“浪里白条”张顺。</p><p class="ql-block"> 快五十岁的老关,有一个特别显眼的大红鼻头,人称“关大鼻子”。这个人经历非凡,解放前是国民党哈德门警所的警官。</p><p class="ql-block"> 我喜欢和关大鼻子聊天,也喜欢他总是挺得直直的身板。有领导来时,他干活儿比谁都卖力气。</p><p class="ql-block"> 和老关的来往,一直维系了十几年。老关退休后在鲜鱼口的一家纺织品公司值夜班。 一米多高的煤球炉子,把屋里烘烤得暖洋洋。通红的炉火照在老关的脸上,红鼻头尤其显眼。</p><p class="ql-block"> 再回到1970年。经过半个月的学习,车间里的烧砖队掌握了烧砖技术,在车间外边挖出一条一米五深,两米宽,二十米长的长方形窑池。窑底四周砌起一米五高的窑墙。</p><p class="ql-block"> 窑的南端是直径两米多的主火口坑和侧翼两座辅火坑口。北边挖一条,直通厂区三十米高烟囱的风道。</p><p class="ql-block"> 车间里的工人都跑出来,像看西洋景一样,参观这些残渣余孽盖的龙窑。</p><p class="ql-block"> 砖坯用黄土制作。烧砖的木柴从工厂的各个角落找拾。</p><p class="ql-block"> 码窑那天,指导员让我负责安排砖坯摆放。 我把在双桥砖厂学的码窑方法记得滚瓜烂熟:从主火口开始,依次码坯,留出s型烟道。靠墙的地方,留足间隙和回火余地。每隔一米五距离,留一眼加煤的通风口。</p><p class="ql-block"> 装满窑有近万块砖胚。留出顶部的火口后,用湿泥封顶,再加盖上一层厚厚的干土。</p><p class="ql-block"> 老关在打胚时,用沉淀在水底的细泥,做了一只歪歪扭扭的黄泥大碗,放在窑膛的中心位置。他说:出窑时,一定是个漂亮的红陶器皿。</p><p class="ql-block"> 点火后,火焰裹着木柴先在窑口处熊熊燃烧。窑顶的六对辅助火口也依次点燃。十分钟,远处高耸的烟囱开始冒出浓烟。</p><p class="ql-block"> 火道畅通,炉火均衡。站在主火口坑底处,向窑膛里望去:黄泥大碗已经被火焰团团围住。</p><p class="ql-block"> 第一窑烧了两天两夜。烧砖队的人分成三班,人们不停地从各个火口向里添木柴和碎煤。第三天早晨停火。晾窑前,又往窑顶加了厚厚一层盖土。</p><p class="ql-block"> 三天后,一窑橘红色的砖出现在面前。红砖用手一敲,发出清脆的声音,表明这一窑红砖从火候到胎泥完全合格。</p><p class="ql-block"> 只是那只大碗在出炉时被碰坏。一堆挂着几条褐色稀溜的碎片,瘫落在窑底。</p><p class="ql-block"> 时光荏苒。热衷于收藏瓷器已经三十多年。细细想来,我与瓷器的缘分,还应该从1970年那个烧砖的夏天开始,从老关开始。</p><p class="ql-block"> 感情总是默默地来。任何人在喜爱,追求一种感情的寄托时,都不会无缘无故,不会没有由头。这种感情,一定在你无意的过去,有过深深的烙印。</p> <p class="ql-block"> <b style="font-size:20px;">做了八十天出纳员</b></p><p class="ql-block"> 一九七九年,从流汗八年的锻工岗位,被调到车间财务室做出纳。事情来的很突然,不知道什么起因 ,只当是天上掉馅饼。</p><p class="ql-block"> 车间有八百多名职工。财务室共五人,只有我一个男丁。出纳员主要五项任务:接会计传票给付现金;负责现金保险柜;负责每月的工资发放复核;参加每周一次的全厂财务兑票对账;负责每月工资日提领装满工资的麻袋。当然还有所有财务室的体力工作。</p><p class="ql-block"> 近万人的大厂,内部独立核算单位不下二十几家。在所有财务人员中,只有三位男同胞。</p><p class="ql-block"> 每周一次的兑票对账现场,有独立核算单位的近百人参加。现场大呼小叫,你喊我应,尽是女同志的尖利声音,实在难以接受。</p><p class="ql-block"> 财务的第一个月,借贷账目长出27元。耳边响起组长大声吆喝:逢长必短。要找出借贷差错。今天加班,核对现金账。</p><p class="ql-block"> 八百多个工资袋在发放工资后,要一个个清理可能落下的剩钱。总有粗心者在工资袋里剩下一分,二分,或五分。</p><p class="ql-block"> 攥着剩余硬币,再一分分送到主人手里。组长眼光如炬,一直监视着一切,想混过去是不可能的。</p><p class="ql-block"> 又是一个半个月过去,终于知道为什么调去财务室的原因。原来是总厂有直属科室需要。车间领导用这种方法挽留。</p><p class="ql-block"> 结束了两个半月的财务工作。因为过于灰色,所以在以后的履历填写中,从未提及曾经做过财务工作。</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15px;">1999年秋天,“北京东部工业企业大搬迁”系列报道时,在一吨自由锻蒸汽锤前,与师兄弟陆伯瑞。</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无可奈何花落去</b></p><p class="ql-block"> 2000年春节,初五上午。</p><p class="ql-block"> 过去的工厂外宾接待室,此时是市经委刘主任的临时办公室。他约我过来聊一聊。四个月前,报社安排采访北京市东郊工业企业大搬迁的情况。我选择了自己的老家。</p><p class="ql-block"> 接待室面积很大,装潢和用具却十分老旧,丝毫没有新世纪的新面貌。看得出,工厂的主人已经数年没有打理外宾接待室。</p><p class="ql-block"> 在过去的五,六年里,工厂产品滞销,资金链断裂,陷入困境已经是不争的事实。阴错阳差,在尴尬的处境面前,工厂正逢赶上一九九九年,北京为适应下一步经济发展和环境保护需要,政策性地关停并转五环路以内的工业企业。北内混在大政策里,有幸逃过不光彩的一劫。</p><p class="ql-block"> 刘主任作为十年前的老厂长,退休前,被市政府派回故地,收拾残局。此时的工厂已经是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p><p class="ql-block"> 初五应该是节后上班的第一天。厂区里寂静无声,笔直的宽阔的大道上,不见一个人影。刘主任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苦笑着对我说:喝点凉白开吧。</p><p class="ql-block"> 看着他头发斑白,两腮松弛的笑脸,不禁想起八十年代中期,刘主任做厂长时,威风凛凛的模样。</p><p class="ql-block"> 那天,我们聊了很久,涉及很多事情。面对无可奈何花落去的结果,刘主任也只能长叹一声。</p><p class="ql-block"> 这以后不久,工厂庞大的铸造体系被迁到河北沧州。以北京重工业的标志,十吨模锻锤为中心的锻造体系,被迁到京郊平谷。北京内燃机总厂,这块存在了五十多年的坚冰开始融化。辉煌时,曾经拥有两万人的国企,被龟缩在厂区一处角落的楼房里。虽然工厂的大牌子又挂了几年,但是只是结算的账房。</p><p class="ql-block"> 工厂的衰败早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期,已经初露端倪。</p><p class="ql-block"> 面对国内外汽车市场的剧烈变化,不做科学预测,盲目投巨资购进美国过时的GM生产线。由于找不到配套生产厂家,致使生产线报废。巨额贷款和利息最终压垮了企业。</p><p class="ql-block"> 工厂在全国,从南到北过度投资,过度扩张。用老北京的话:狗揽八泡屎,泡泡舔不尽。结果使工厂多年经营积累起来的宝贵资金,消耗殆尽。而所谓的分厂,联合体,海南基地都只是花钱的漏斗和某些人的利益场所。</p><p class="ql-block"> 工厂领导过于政治化,喜欢与上层来往,相信人情背景。九十年代一段时间,工厂被所谓的上层政治关系搅得乌烟瘴气。总有人打着领导人的牌子到工厂指手画脚,传递小道消息,牟取好处。其结果使厂内人际关系越发复杂。</p><p class="ql-block"> 以北京某报一个记者为例。这个记者到工厂胡乱采访,任意拔高,在报纸上做连续报道之后,也将自己的亲属安排进工厂重要岗位。如此一个杂乱的人际关系网,利益交换体系,使得工厂领导层人心浮动。</p><p class="ql-block"> 工厂领导盲目自大,坐井观天,固持己见,屡失良机。一九九一年。北京市建设银行通过华夏银行与首钢的资本融合模式得到启发,准备与北内合作,组成资本共同体。银行派当时的二处刘处长和张勇(时任北京建设银行投资公司总经理),杨华(时任北京租赁公司总经理)来到北内商洽。银行方面准备的方案是:一,将工厂生产线迁到刚刚兴建的亦庄开发区。二,工厂现厂区改造为北京首座园林式公司办公区。三,工厂职工三分之一到新厂,三分之一留在老区进入物业管理,三分之一转岗。四,建行与工厂财会处成立资金管理中心,并逐步向独立金融机构发展。</p><p class="ql-block"> 作为一个金融机构与企业合作的试点方案,建行的同志兴冲冲地来,灰头鼠脸地走。工厂的一位郭副厂长用五分时间,几句冰冷冷的话,把银行的领导拒之门外:我们不缺钱。工厂自有资金还花不出去。市政府领导经常来厂里。工厂如何发展,听领导的。</p><p class="ql-block"> 这次很可能把工厂带入新的发展阶段的探索,提出即殇。</p><p class="ql-block"> 三年以后,被工厂经营状况搅得焦头烂额的黄厂长找到我。他问:与建行合作的事还有希望吗?</p><p class="ql-block"> 我无奈地摇摇头。</p><p class="ql-block"> 2006年,北京市总工会信访处的一位熟人打来电话(过去在北内工作),“昨天,接待一位上访者,是过去的郭厂长。他要求提高自己的退休金”。</p><p class="ql-block"> 企业没了,厂长也是闲人。落架的凤凰不如鸡。2009年,北内被宣布破产。</p><p class="ql-block"> 今天,在北京内燃机总厂原址所在地,已经看不到过去工厂的一丝痕迹。<b>人们经常用肉烂在锅里的哲学,解释国有资产流失现象。但是,肉为什么会烂在锅里?把肉烂在锅里的责任,谁负责?其实,如果追根溯源,烂在锅里的肉早被一些人盛走。</b></p><p class="ql-block"> 一个大型国有企业,其兴旺和衰落的原因十分复杂,曲折。我只是就知道的一些情况和过程,写一点自己的感受。还有大量不知道的,和知道却不方便说出的事情,今天只能存在肚里。真诚地说,对北京内燃机总厂感情至深。</p><p class="ql-block"> 听说锻造车间的十吨锤拆卸时,许多建国初期的老工人从家里赶来,为它送行。他们看着被放倒的巨大锤身,默默流下眼泪。</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国有大企业之白描</b></p><p class="ql-block"> 十年的工厂经历,使我了解工人们的生活习惯,性格特点以及社会化工厂的历史意义。由于一九九七年的经济转型,建国初期的北京国营工业企业已所剩不多。</p><p class="ql-block"> 过去,大几千名职工的企业在北京比比皆是。东三环的机器制造,汽车和化工业。永定门外的木材加工业。京西的钢铁企业和京北的电子产业。国营大厂是聚集北京人最多的地方。社会以工厂为中心,全家人工作在同一个工厂,生活在同一片宿舍区,劳动在同一处厂房。甚至父子交接班,使用同一台机器。</p><p class="ql-block"> 新中国建立初期,北京的工业凤毛鳞爪。当时的广渠门外,只有几家日本人留下的枪支修理厂算是大工业。第一个五年计划期间,国家从东北,天津,上海调来大批有经验的工人参加首都建设。同时,北京从河北,山东招来大批青年农民到工厂学徒。北京的工业格局由此形成规模。</p><p class="ql-block"> 现在的二环路外,在五十年前是北京郊区。新工厂就建在这里。每座工厂的占地面积都很大,新修的马路宽敞笔直。公交车的线路安排,大多也以工厂区为依据。</p><p class="ql-block"> 一座工厂就是一个完整的社会。厂里流通着自己的货币。工厂的领导人们肩负着重大的生产和社会责任。这种现象被称作社会化工厂。</p><p class="ql-block"> 工人们的相互关系很有特色。师徒关系是车间秩序的基础。师兄弟关系是工厂的主流。还有旧社会残留下的把兄弟关系。</p><p class="ql-block"> 工人间的师徒关系极其重要。如果师傅们之间关系紧张,各自的徒弟间关系也会生涩。在评先进,分奖金,调整工资等重大问题上,师兄弟们一定相互鼎立支持。</p><p class="ql-block"> 工厂里的人际关系看似复杂,实则简单。它是中国手艺人阶层的传统文化。建国初期的工人群体多少秉承一些旧社会手艺人的习俗。他们的子女到上世纪七十年代,陆续成人并以各种方式进入父辈的工厂。</p><p class="ql-block"> 第二代工人形成。原有的人际关系又影响到第二代工人的婚姻和家庭。师徒关系,师兄关系和把兄弟关系决定着子女们的秦晋之好。</p><p class="ql-block"> 从建国初期第一批工人来到工厂,到上世纪九十年代末,国营大工业企业的人际关系,已经形成以血缘关系为基础的链条,一荣俱荣,一损俱损。</p><p class="ql-block"> 由于宿舍在一起,八小时以外的日常生活也在一起。车间的领导在宿舍楼里还是领导。一些领导的孩子在邻里面前,趾高气扬,目空一切。一般工人在这种僵固的状态下,生活和精神状态感到有些压抑。改革开放以后,大家的谋生手段渐渐增多起来,自尊心和自主力也在加强。这种压抑感日渐消失。</p><p class="ql-block"> 一九九九年。政府根据城市发展的需要,关停并转大批影响环境,产品落后的工业企业。大批国有工业企业职工重新选择生活道路。事实上,<b>离开工人的机器就是废铁,离开机器的工人就是闲人。</b></p><p class="ql-block"> 形成四十多年的社会化工厂在两年后化为乌有。被迫进入社会的工厂职工如履薄冰。大多数人不知所措。大工业的计划生产和流水线操作的惯性,使工人们在自主谋生的道路上,一窍不通。其中,少数技术好,训练有素的人进入新的岗位。更有大批人拿着不高的买断工龄钱,勒紧裤带地过日子,挨到几年后正式办理退休手续。</p><p class="ql-block"> 一九五零年到二零零零年是北京国有工业企业一段抹不去的历史。<b>人们应该记住,他们曾经的火热生活和辉煌业绩。</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生活从无遗憾</b></p><p class="ql-block"> 双井,地名,在广渠门外大街向东,与三环路交叉的路口。这里终日车水马龙,四个方向都拥满车辆。还有首尾相连的行人,群鱼一样穿梭在机动车之间,构成双井路口今日之繁忙奇观。</p><p class="ql-block"> 一九六三年,随父母从工人体育馆乘公交车第一次到双井。公交车是日式的大鼻子车。车门用木板制造。关门时,需由售票员用力拉严,然后插上一尺长,碗口粗的别棍像是四合院的活门栓。</p><p class="ql-block"> 车走在碎石铺就的路上,整个车身歪歪扭扭地摆动。其速度比胶皮轮马车快不了多少。</p><p class="ql-block"> 初秋,风很大。一团团灰土从车窗涌入。没有谁在意这些,因为车厢里闷热,乘客们还是拼命摇着手中的扇子。</p><p class="ql-block"> 车停下了。售票员大声吆喝:“双井”到了。</p><p class="ql-block"> 这是我第一次知道,北京有个叫“双井”的地方。</p><p class="ql-block"> 一九六三年的双井是灰土飞扬的十字路口。除车站对面有几株松树外,没有一点绿色。顺着前后的大路望去,四处不见人影。路面铺满尖厉的碎石,脚落在上面,底板硌得生疼。</p><p class="ql-block"> 十年以后,已经成为工人,所服务的工厂就在双井十字路口的西北角。工厂占地面积很大,大到绕工厂外墙步行一圈竟然需要五十分钟。</p><p class="ql-block"> 从进工厂的第一天开始,天天经过双井。十字路口的东南角是副食店。东北角仿佛有座书店,挨在工厂宿舍院墙外。西南角是家旅馆和只卖残羹剩饭的食堂。西北角停着几辆公交车,是23路公交区间站。</p><p class="ql-block"> 1973年出师,每月工资34元。当时买辆自行车是最大的追求。不只是钱需要不吃不喝攒一年,更主要的是自行车票,得到一张比登天还难。在票证时代,家里有当售货员的亲戚比有个县太爷还管用。</p><p class="ql-block"> 细想一下,中国式不正之风从票证时代的售货员开始。</p><p class="ql-block"> 出师不久。一天,下中班后回家。我与两位同事各自骑着新车,嘚瑟的很。 已经是深夜时分,双井路口地阔人稀。二十岁出头的男人是最不知天高地厚的时候。三个人齐刷刷地把双手插在口袋里,任凭自行车自行驰骋,美其名曰“大撒把”。</p><p class="ql-block"> 走到十字路口中央时,其中一辆车的前轮被地上的石子磕了一下。我眼睁睁看着车上的朋友两腿腾空,倒立而起,头朝地面,飞行出数米远落在道边。很庆幸,他只是颧骨的一边鲜血淋淋而没有撞在脑门上。倒地后,他的双手还插在裤袋里,呈僵尸状。</p><p class="ql-block"> 此事在四十年后,大家偶做聚会时,还在提起。真真为年轻时的荒唐说声活该。</p><p class="ql-block"> 还有更活该的事情在双井附近发生,但是不后悔。</p><p class="ql-block"> 一九七四年秋天。入夜后,双井北面的一家木材厂仓库燃起大火。我是跑过去参与救火的一员。知道什么是火灾现场吗?知道面对大火,人体是什么感受吗?人与人之间的呼喊是听不到的;距火源十米外,人是站不住的;火场内一阵阵巨大的风力向着火焰中心不时地卷动。不到十分钟,塑料架近视镜被烤软而脱落。</p><p class="ql-block"> 配眼镜花去我7元钱。周围人告诉:明天可以回厂里报销。</p><p class="ql-block"> 第二天到工厂安技科,本想找回眼镜钱,安技科的人告诉我:认倒霉吧。你参加的是木材厂救火,只能找他们报销。说话人是个圆头圆脑的中年大胖子。</p><p class="ql-block"> 和双井的缘分可谓绵绵无期。婚后不久,工作的机关分配住房,地址也是双井。从一九八七年直至今日三十六年,我已然是双井地区的绝对原住民。过去路口四周的平房早已灰飞烟灭。之前的住户不知所踪。即便是公共设施也已翻云覆雨地翻改建多次。燕春楼旅馆,九龙山副食商场,垂杨柳百货商店,双井新华书店等等标志性建筑,荡然无存。</p><p class="ql-block"> 双井路口环境的第一次变化出现在二十多年前。先是富力城开工。几年后,一片迷宫样的住宅楼拔地而起。楼群里进出的住户大多是东北人。知道东北经济为什么屡屡受挫吗?解剖一下富力城现象便知一二。还用那些专家学者慷慨激昂什么?<b>大凡水落下去的地方都能看见石头。只怕决定政策的人就站在石头上。</b></p><p class="ql-block"> 继富力城后是乐成国际,据说是家浙江企业。乐成国际不但改变了旧环境,还不断改变自己。两座大厦前,过去是下漏式广场。广场的开阔地供居民娱乐。广场的下凹区域是美食广场。十年以后,广场消失,又建起一座连体的地上三层,地下一层封闭式商业建筑。马云先生的生鲜产品被邀请入住。</p><p class="ql-block"> 二次审批,二次扩建。操作这种工程审批的复杂系数,非常人所能。双井地区,仙气匪浅。</p><p class="ql-block"> 都说老北京城区西文东武。都说新北京城区西静东喧。今天的双井地区确实是车水马龙的闹市。其实,过去双井地区的遗迹并未完全抹去。在双花园小区通往铁路北侧,三角地区域的地下通道墙上,镶嵌着十几幅水泥铸塑的名牌:光华木材厂,建筑机械厂,北京齿轮厂,北京化工厂,北京玻璃厂等等。这些已经消逝的工厂,过去都是双井地区的代表。</p><p class="ql-block"> 只可惜这些牌牌的制造者们,忘记署上“北京内燃机总厂”的名号。<b>或许是因为它最终落于破产的结局,无颜面对江东父老的缘故。</b></p><p class="ql-block"> 由于自己最好的青春花费在这家工厂,所以对此种忘却行为愤愤不平,每次走过这里像是走过一座墓地。 </p> <p class="ql-block"> <b>不忘流年 </b></p><p class="ql-block"> 现在七十岁左右的人,亲身经历改革开放四十年的变迁。今天,我们面对着富豪榜排名,高档社区的优雅环境,飞翔天空的私人公务飞机,神秘的别墅生活和会所经济,无所不在的网络自媒体,大街上如蜗牛般爬行的汽车,长假里走遍世界的旅游者,公共汽车上凤毛麟角本地人,不能不说是既恍惚又坦然。有心人暗暗一笑:四十年里,对所经历的一切了如指掌。</p><p class="ql-block"> 计划经济时代,大家在一个锅里吃饭。谁家有三瓜两栆的财产,相互间都知道。</p><p class="ql-block"> 八十年代初,改革的春风吹起。前门楼下,出现第一批个体经商者:实在走投无路的回城知青,工厂胆大的在职人员。他们从卖自制汽水,卖茶水和卖菜开始,很快发展为卖服装,卖港货(电子表,蛤蟆镜,牛仔裤)。不久,廊坊头条出现个体店铺。钱像流水一样进入他们的腰包,也深深刺激着周围的亲朋和同事。</p><p class="ql-block"> 很快,工厂实行计件工资,还恢复奖金制度,工人最早走进相对高收入阶层。到一九八三年,北京出现第一批个体公司。新的经济组织,大多掌握在下海的机关事业单位人员和有背景关系的人手里。</p><p class="ql-block"> 没有人注意到,第一批私人公司的出现也初露腐败端倪。在价格双轨制面前,个体公司孕育在执掌国家物资的大公司羽翼下。他们倒卖紧俏物资,加价炒作生产资料,通过关系套取国家银行的贷款,很快成为有钱阶层。</p><p class="ql-block"> 这时,还坚守在机关事业单位的干部,教师,医生和科研人员大多过着清苦的日子。胆量,体力与关系是最出发家致富的法宝。</p><p class="ql-block"> 经过十年积累,消费品市场越发活跃。工业,尤其是产能落后的重工业企业出现衰落迹象。</p><p class="ql-block"> 个体经商者,流通领域的私营公司越发骄阳似火。个体经商者以租赁,承包形式从街头走进国有大商场。批发类公司从国内走向国际。尤其是从农村走出的乡镇企业大军,把农村的自然经济发展成农产品加工型经济。</p><p class="ql-block"> 一些公职人员从僵化和胆怯中走出来。他们发现自己手中的权力原来至关重要,在改革发展的道路上,足以敌得过千军万马。</p><p class="ql-block">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金融市场的变化使人们眼花缭乱。最初是上海,深圳两地的股市交易开盘,而后是以郑州为中心的粮食期货市场启动。社会进入一张纸,盖章就是钱的时代。</p><p class="ql-block"> 股市和期货使一批最初的涉入者一夜暴富。其中主要是前十年的个体经营者和从大楼里走出来的人。</p><p class="ql-block"> 机关事业单位的第二批下海者,也是最后一批下海者,更是真正的金融市场获利者。这批人有头脑,有眼光,有关系和情商。又是几年,国有企业资产重组。正是这些人如鱼得水,再起风声。 </p><p class="ql-block"> 现在的青年人无法理解,发生在二十多年前的国有工业企业资产重组过程。</p><p class="ql-block"> 国有工业企业产品老化,技术落后,市场低迷。企业背着几十年的计划经济包袱喘不过气来。工厂的工人流汗苦干,产品却堆积如山,靠银行贷款过日子。</p><p class="ql-block"> 这种经济环境的国有工业企业,当时不在少数。资产重组是针困难的国有企业,引进社会资金和先进技术,对原有企业实施关停并转。</p><p class="ql-block"> 改革大潮每次滚动都会泥沙俱下,这次依然。那些在股市,期货市场里淘到第一桶金的人们,也把眼光转向资产重组的工厂。狡黠的眼光里透露出信息:用一点点为困难企业解开脖颈的绳索钱,获取企业的全部资产。</p><p class="ql-block"> 他们设计自己的战略,也这样投入实际操作并且获得成功。重组企业被包装后,或再被卖出,或抵押给银行,或借壳上市。股市的大多泥沙部分产生在此阶段。</p><p class="ql-block"> 资产重组是重要的阶段这一,也是最让人揪心和痛苦的过程这一。有人夸奖,靠资产重组的政策发财的人,是高情商者一两拨千斤的智胜。</p><p class="ql-block"> 他们是钻改革开放政策空子的投机者,赢输的结果都不光彩。但是也应该承认,一些国有资产的无端流失是贪官与奸商的一次默契结合。</p><p class="ql-block"> 特别是不受监督的厂长负责制,令人毛骨悚然。一个人决定国有企业的出路,势必产生不该出现的负面效应。同时,它也提醒人们:注意知识也是把双刃剑,使人聪明,也助人贪婪。</p><p class="ql-block"> 九十年代末,新兴起的网络平台,还艰难地在幼稚阶段爬行。青岛的大街小巷贴满新浪网感人的宣传广告,几乎无人关注。人们并不留意这个自诩代表未来的烧钱行业。</p><p class="ql-block"> 知识,资本和金融关系是这二个十年致富的法宝。凭体力占领市场的作用消失了。单纯的胆量也无大用。情商开始崭露头角,还有惊人的前瞻性眼光显得越发重要。</p><p class="ql-block"> 还记得上世纪九十年代初,银行推行保值储蓄的人,一定能回忆起那段年息百分之十的日子。这个利息标准在今天的青年人眼中,一定是个奇迹。</p><p class="ql-block">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期,经过几年的市场开放,经济初有好转。消费品票证开始逐渐取消。人们的工资也在大幅增长。大家手里的钱多了起来,对物质的要求随之水涨船高。社会购买力集中在日用消费品市场。国家急需集中资金,解决市场需求的缺口,于是出现保值储蓄。</p><p class="ql-block"> 从社会实践看,持币待购的市场危险远远大于其它。二零零零年新的世纪到来,新的市场需求也随之到来。</p><p class="ql-block"> 中国人有买房子置地的传统,房地产市场一经出现就如饕餮般吃光三十年来,人们的全部积蓄。政府不用再担心,管不住老百姓手里的游资闲钱。人们认可去银行办理商贷,甚至认可父子两代人还账也要买自己的房子。从这个角度出发,大家应该感谢房地产开发商们。</p><p class="ql-block"> 此时,经过改造的国有企业已经不是过去的单衣单裤,老人老路。它们成为中国经济发展的真正主流。房地产及相关行业,国有企业和尖端技术,还有新兴的网络经济成为第三个十年的经济代表。</p><p class="ql-block"> 专业知识,大资本运作,先进的技术和产品,大额的固定资产投资,和资源性项目开发是这个十年的特色。</p><p class="ql-block"> 摆脱小手段,小投机,空手套白狼模式的经济发展,说明社会经济躯体已经长大成人。2000年以后,再没有政府官员下海经商。反之,想进入机关事业单位的人打破脑袋。</p><p class="ql-block"> 第四个十年从从容容地走来。依法治国,共同富裕,不忘初心,走向辉煌。</p> <p class="ql-block"> 一天的规律是从早到晚。四季的规律是从春到冬。生命的规律是从出生到死亡。其中的某一段细节可能有起伏,有变化,比如阴天下雨,早冬晚春,头疼脑热。但是,相对规律而言,这些起伏变化不算什么。</p><p class="ql-block"> 生活需要平稳和常态。鲁迅曾说乱离人不如太平犬,大概也是这个意思。人的生活离不开社会大环境。特别是中国人有几千年传统文化是原因;常历战火和饱受欺辱也是原因。所以,我们不怕挫折,不怕艰苦,祈望平稳和常态。</p><p class="ql-block"> 中国人不怕变怕乱。老庄哲学的核心是清静无为,无为之治。回想民族的发展历史:文景之治,开元盛世,康乾盛景,无一不是老庄哲学的实践。社会相对平稳,经济信马由缰,文化轻松多样。改革开放的四十年也是沿袭中国传统,无为之治的四十年。经济上放开搞活,社会保持平稳和常态。国家富了,人民也富了。</p><p class="ql-block"> 对个人和国家而言,保持平稳和常态也至关重要。人生和社会的大起大落都不是好处境,不能每天生活在亢奋的情绪里,不能寻求刺激。刺激针对平淡而言,有心理的刺激,有生理的刺激。追求刺激的结果会破坏平稳和常态,最后只能是把自己搞的人不人,鬼不鬼。</p> <p class="ql-block"><b> 大风起兮云飞扬。那些敲社会竹杠,捞改革油水的人群已是晚秋的寒蝉。但是,不能忘记这些人的狗苟蝇营之事和鬼鬼祟祟之举。因为,忘记就意味着重来。</b></p> <p class="ql-block"> <b>尾声</b></p><p class="ql-block"> 双井的地名始终未改。双井周围的环境已经面目全非。这是神一样变化。曾经名扬天下的北京内燃机总厂,还有几个人记得?即便有,也是六十岁以上的老人。网络上有张摄于2018年的集体照片,内容是1968年北京良乡电校分配到北京内燃机总厂同学的全体合影。背景是生意兴隆的双井轩餐厅。我认识其中一些人。曾经英姿勃发的青年们已经白发苍苍,廉颇老矣!</p><p class="ql-block"> 六十岁以后,继续住在双井,我属于没有出息的一批人,三十多年住在同个地方。<b>工厂不是谁的家,而只是一批相关者的故地回忆。相信再过二十年,这段时隐时现的回忆也就无人再谈及了。</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15px;">以上图片选自网络</b></p> <p class="ql-block"> <b style="font-size: 20px;">劳力者</b></p><p class="ql-block"><b>把自己活得再简单一些,</b></p><p class="ql-block"><b>非黑即白是一天的两截。</b></p><p class="ql-block"><b>剪去诱人的清晨与黄昏,</b></p><p class="ql-block"><b>明与暗不需前言和续写。</b></p><p class="ql-block"><b>要么是太阳行将在中天,</b></p><p class="ql-block"><b>要么是黑幕倒挂的星夜。</b></p><p class="ql-block"><b>生命乐在其间自作自受,</b></p><p class="ql-block"><b>独享沉浮中的花开似雪。</b></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a href="https://www.meipian.cn/4omxgh2m" target="_blank">【我写你诵】劳力者</a></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