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事重提—夜宿清东陵

原天中

<p class="ql-block">  那是90年代初期的事儿,我和同事到北京的出版社出书,因责编需要再审一下书稿,我们校对就需要延宕几天。如果返回再来,一来二去,时间都折腾在路上,不如就近玩一遭儿,回来校对不迟。 说走就走 ,到了北京站,就近的一班火车是去秦皇岛,我们就登上火车,来到遵化,就有下文的清东陵之行。</p> <p class="ql-block">  从遵化到清东陵,本来个把小时的路程,谁知坐上直达车,走走停停,摇摇晃晃,竟然用了四个多小时的时间才到云台、烟墩两山之间的兴隆口。来到马兰峪时,残阳已坠入黄花山下,昌瑞山暮蔼沉沉,朱墙金顶的帝后们的墓穴,眨眼间已变成黑魅魅的剪影。</p><p class="ql-block"> 尽管已是暮春,山川依旧寂寥。视觉和感觉的疲劳,心中不免有些慌乱,沿神道蛇行,寻找落脚处,终于在慈嬉太后墓前百米处,寻得一四方宅院,松柏参天,将其紧紧挟裹,拾阶进院,仰面只见四方天空。诺大的院落中房子林林总总,却只有一扇门是开着的,一牖窗里透出灯光,推开门,我们还未说明来意,跣足侧卧的一位老人就从床上坐起,用惺忪的睡眼乜斜着我们。屋里的灯光昏暗,光线从他的头顶压下来,烦琐的五官一下子变得简洁起来。他起身站起,两个眸子才从暗影中分离出来,当他得知我们借宿的来意时,那诧异的眼神直刺得我们浑身不自在起来,几句寒暄,无疑是审查,随后才觉出他话中的几分暖意:“吃饭没?”接着就枚举这里的小饭店如何宰客坑人。我们出门在外对此颇有感触。最后老者给我们介绍一处,连位置、走向都交代得一清二楚。萍水相逢,说的越多,越是生疑,我们出门就说,这老家伙不是另有所图,就是和店家合伙暗吃回扣。</p><p class="ql-block"> 事情往往都是这样,一旦假设成立,求证的论据也就显得合理。坐在饭桌前,我们觉得老板娘端上的酒菜似乎香得不寻常,甚至暗窥老板娘开啤酒瓶时力度也显不足。事已至此,无奈只好听天由命了。酒细细品,饭慢慢吃,一顿饭竟吃去了两个小时。酒一下肚,胆气就壮了起来,倒为刚才自己的怯懦有些不好意思起来。</p> <p class="ql-block">  摸黑回到住处,已是半夜时分,朦胧中感觉老人已将住房拾掇干净,但空气中仍弥漫着朽木尘封的气味,使人略微感到和现实的隔膜感。梦幻般折射出那时、那物、那人。老者见我们有些醉意,就说道:“天不早了,你们歇着吧!我回去了,明儿见”</p><p class="ql-block"> “我回去了,明儿见。”多么轻巧!我们半晌才悟出这句话的含义:他要回家住,把我们活生生撂在这荒山皇陵上,心里浑然生起一丝恐惧。随着“咣铛”一声,大门合上了,并听到悉悉唆唆的锁门声,我俩的酒意一下子醒了几分。仿佛我们不是被关在院子里,而是被关在棺材里。到这时,后悔,一切都晚了。只好壮着胆来到空荡荡的院子里,象考古学者那样,探寻着这有限空间里的每一个角落。正如老者先前所说,这里确实是当时一个祭祀的场所:院中鼎立着一口大铜缸,和故宫太和殿前的铜缸一模一样,用指轻叩,发出沉闷的嗡嗡声,院子的东北角有一口枯井,拣一块石头撂入井中,半晌才听到回声,我下意识地咂了一下舌头,这时突然想起坠井的珍妃来。突然间,这里的一草一木象一张无形的网,把神奇、恐怖都罩了进来。当然我们也不例外。</p><p class="ql-block"> 昏暗的灯光下,我俩和衣躺在床上,谁也不愿显露心中怯懦的恐惧。男子汉吗,自尊高于一切。这时,胃里的酒直往上翻,喉咙里象着了火,想喝点水,又怕遭人暗算,更何况黑魆魆的井口在头顶上竖着,似乎随时可以将我们罩进去。好在这一盏悬着的灯是亮着的。这光明在黑暗中显得又是多么孱弱,似乎周围的魑魅厉鬼都在觊觎着它。这里是黑暗的中心,也是黑暗中的一切所指的地方。那一切是什么,连自己也说不清。这时,眼皮有些发涩,顺手拽灭电灯,谁料我的意识在黑暗中却来了精神,本想让黑暗把自己融化掉,谁知随着视觉神经的适应,渐渐地窗户从黑暗中剥离出来,影影绰绰,敷衍出许多故事来。越想睡,越睡不着,四周的一切音响都聚焦在耳膜上,一有动静,全身的神经都绷了起来。</p> <p class="ql-block">  窗户是纸糊的,有的地方已开裂,风声起处,沙沙作响。</p><p class="ql-block"> 窗户有两扇,一前一后相互呼应,此起彼伏,似乎它们也都有了灵性。</p><p class="ql-block"> 自从人类分出等级以后,统治者的生存空间就给人一种神秘的色彩,即使他们死后也不例外;埃及的金字塔,印度的泰姬陵,中国自秦始皇始,历代帝王都想在生命结束后延续生时的辉煌。清东陵极尽奢华,就说距我们很近的慈禧陵三殿,其规模工艺,豪华瑰丽,沥粉贴金,显得金碧辉煌,不仅超越了清代祖陵,就连明清二十四帝居住的紫禁城也黯然失色。世事难料,就在她死后仅三年,大清王朝就烟消云散,就连被清朝祖宗所看好的昌瑞山下的清东陵也历遭劫难,显赫至极的那拉氏慈禧也被暴尸棺外。历史把玩笑开的也许过了头,但玩笑吗,谁也不会在意,重复历史是人性的弱点。</p><p class="ql-block"> 窗外的风依然在刮;窗上的纸依然在响。</p><p class="ql-block"> 同伴在床上辗转反侧。</p><p class="ql-block"> 清东陵的夜留下的痕迹太多,几乎充满了大脑里的每一个皱摺,待到窗纸泛白,睡意才将痕迹熨平。一觉醒来,已是旭日临窗。推开房门,昨夜的院落忽然变得陌生起来;地上的方砖已支离破碎,红墙绿瓦已班驳不堪,只见老者精神矍铄,慈眉善目。回想起昨夜的无端猜想,辜负了老人的一片真诚。</p><p class="ql-block"> 晨曦中,我们倘佯在神道上,遇一位当地车夫,闲谈中得知他是旗人后裔,当他得知昨夜我们留宿墓园时,惊得匝舌,连声夸我们胆气过人。从他的口中,我们才了解到这院落里曾发生过的恐怖故事。要早知这些,我们宁愿在陵园外的小镇上徘徊一夜,也不愿在这院落里呆上一刻的。</p><p class="ql-block"> 我们既胡里糊涂做了英雄,再加上我们满不在乎的神情在那个车夫眼里已经是个英雄,就只有英雄下去。我们走马观花地看了几处景点,回到房间里辞行时,老人一再挽留我们多住一天,我们嘴上表示感谢,心里决计要走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