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只道是寻常

仓又嘉措

开辟鸿蒙，谁为情种？都只为风月情浓，偏偏对你情有独钟。三年的夫妻，一千多个日夜，为何她的离去会让纳兰容若青衫湿遍，情陷囚笼？今天我们从纳兰容若留存的诗词中去探寻他情感的心路历程，去看看她到底是怎样的一位奇女子。

都说初恋是最美好的，纳兰容若的初恋是表妹惠儿。表妹几岁开始就寄居在纳兰家，与容若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只到有一天容若练习骑马射箭归来，到处寻表妹不着，就不自觉地来到表妹的绣楼下，或许是心有灵犀，此时表妹正款款地从楼梯上走下来，在夕阳的余晖里她是如此美丽，一时看呆了纳兰容若。原来，爱情的种子已经在表妹心里发芽，她开始注重自己的仪容仪表起来 ，希望每次都以最美好的姿态出现在心爱的人面前。

夕阳谁唤下楼梯，一握香荑。回头忍笑阶前立，总无语，也依依。

笺书直恁无凭据，休说相思。劝伊好向红窗醉，须莫及，落花时。



可现实是残酷的，按当时规定，旗人家十三到十五的女子每三年必须参加宫里的选秀，以表妹的实力最后毫无意外地留在了宫中。侯门一入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

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

浆向蓝桥易乞，药成碧海难奔。若容相访饮牛津，相对忘贫。

明明是天造地设的一双人，却硬生生的被一道宫墙隔离，没有了爱情，这春天是为谁而来的呢？如果能够相守一生，即使做对贫贱夫妻也很满足啊。他还没有完全死心。

接下来无数个夜里，他思念着这位咫尺天涯的表妹，夜不能寐。张爱玲说："生在这世上，没有一种感情不是千疮百孔的。"年轻的纳兰容若已经从自己失败的初恋中开始尝到了这种滋味。少年是最容易冲动的，他决心冒死进宫。

相逢不语，一朵芙蓉著秋雨。小晕红潮，斜溜鬟心只凤翘。

待将低唤，直为凝情恐人见。欲诉幽怀，转过回阑叩玉钗。

他混在做法事的僧人队伍里潜入宫中，远远地看见几位宫女朝他们走来，其中一个宫女的身影是那么熟悉，是的，是她，就在两人将要错过的时候，她回头一瞥，四目相对，她认出他来，就那么一凝神，她又迅速转过头去，装作若无其事的走开，快要转过回廊时只见她抬起手指轻扣玉钗，告诉容若我知道你来过。

可怜的纳兰容若绝望了，那高高的宫墙，像一道永远无法跨越的鸿沟，深深地隔开了他与自己心爱的姑娘。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我有所感事，结在深深肠，肠深解不得，无夕不思量…从此纳兰容若只剩下对表妹无尽的思念。

纳兰明珠见儿子如此颓废，决定给他相亲，此时的容若已经心如死灰，任由父亲张罗。时两广总督卢兴祖有女卢氏，生得贤良淑德，温柔端庄，知书识礼，听说将要许配给纳兰公子，心中窃喜，谁不知纳兰容若玉树临风，是京城少女梦寐以求的白马王子，她早就仰慕纳兰容若的才华了。可她知道他心里还住着一个人，她要用她的温情去融化他心中的冰。

新婚之夜，当纳兰容若例行公事地揭开新娘的红盖头时，他还是微微一怔，这不就是传说中的洛神宓妃么？烛光下，卢氏貌若芙蓉，云鬓峨峨，眼波清澈，温柔清和，而今天的容若也是儒雅俊朗，风度翩翩，二人似乎一见倾心。

新婚燕尔，风光旖旎，卢氏很快赢得了府中上上下下的喜爱，纳兰容若心中的那堵墙开始轰然倒下。

春天到了，院子里的花瓣儿被吹得纷纷落下，仿佛红雨一般。花树下，一个纤细婀娜的身影正婷婷地站着，为了防止那些鸟儿把娇嫩的花朵啄伤，她要一个一个地往花柄上系小小的护花铃。护花铃很小，卢氏正全神贯注地做着这件事，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她缓缓回过头，嫣然一笑，面若桃花。那笑容温温柔柔，像三月的春风钻进了纳兰容若的心里，那暖流慢慢地弥漫开来，溢满他的心房。

旋拂轻容写洛神，须知浅笑是深颦。十分天与可怜春。

掩抑薄寒施软障，抱持纤影藉芳茵。未能无意下香尘。

忽一日，天降大雨，纳兰容若遍寻卢氏不见，心焦之余却见卢氏在荷池边撑起两把伞，一把遮着自己，一把遮着刚开的荷花，此情此景，叫纳兰容若如何不动容。这段时间，纳兰容若的词作中出现了少有的轻松愉悦的情绪，他享受着婚后悠闲快乐的时光，他真的以为，与妻子可以一路幸福的走下去，只到天荒地老。

然而，天妒红颜，仅仅三年，卢氏就因为难产不治而亡，老天一下子就收走了纳兰容若所有的幸福。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理想被击得粉碎。他痛哭不已，一个人呆立屋中，眼前的一切还是那么熟悉，各种摆设依旧，墙上的那幅卢氏画像依然挂着，桌子上的鲜花已经枯萎，恍惚间一个身影缓缓朝他走来，他喊了一声，换来的是一声叹息，原来他错把妾颜氏当成了卢氏。

一日梦中，妻子一身素服，雪白的衣裳，依然是那么清雅美丽，卢氏对他说“衔恨愿为天上月，年年犹得向郎圆”。纳兰容若喜极而泣，醒来赶紧作《蝶恋花》回应妻子：

辛苦最怜天上月，一昔如环，昔昔都成玦。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

无那尘缘容易绝，燕子依然，软踏帘钩说。唱罢秋坟愁未歇，春丛认取双栖蝶。



卢氏的故去，并没有随着时光的流逝而在纳兰容若的心中逐渐模糊，反而越来越清晰，他要让她活着，活在他的文字里，他写了一首又一首的悼亡词，这是对卢氏最好的怀念。

《青衫湿遍·悼亡》

青衫湿遍，凭伊慰我，忍便相忘。半月前头扶病，剪刀声、犹在银釭。忆生来、小胆怯空房。到而今，独伴梨花影，冷冥冥、尽意凄凉。愿指魂兮识路，教寻梦也回廊。

咫尺玉钩斜路，一般消受，蔓草残阳。拼把长眠滴醒，和清泪、搅入椒浆。怕幽泉、还为我神伤。道书生簿命宜将息，再休耽、怨粉愁香。料得重圆密誓，难禁寸裂柔肠。

这是容若最悲痛欲绝的时候为卢氏写的一首悼亡词，字字血，声声泪，青衫湿遍四个字已经表达出容若心中全部的情感。词牌引用的是白居易“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

《采桑子》

谁翻乐府凄凉曲？风也萧萧，雨也萧萧，瘦尽灯花又一宵。

不知何事萦怀抱，醒也无聊，醉也无聊，梦也何曾到谢桥。

夜已深，空气中飘荡着一首悲伤的曲子，屋外风雨交加，昏黄的灯光下一个影子茕茕孑立，一片凄凉。斯人已逝，孤枕难眠，真是度日如年啊！宁愿在梦中永不醒来，这样或许还能在梦中邂逅到你。

《浣溪沙》

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

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曾经赌书消得泼茶香，如今黄昏只对残阳，短暂的幸福时光，只剩在院中独自哀伤。人世间最残忍的是当我们失去之后才明白，原来幸福曾经来过。

天长地久有时尽，当时只道是寻常。

卢氏死后三年，纳兰容若续弦官氏，五年未曾生育，二十九岁那年，容若结识才女沈婉，二人互为欣赏，结为知己，半年后沈婉离开京城返回江南，她知道他心里有座坟，葬着未亡人，她始终走不进他的心里。谁料，这一别竟是永远，是年农历五月三十，纳兰容若染寒疾不治，这一天刚好是妻子卢氏八周年忌日。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历史的尘烟已经散去，纳兰容若的情化作了一个个泣血的词句。“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这一刻，李义山与纳兰容若共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