掛鉤之魚，忽得解脫

学周

掛鉤之魚，忽得解脫

——写给已退休的朋友们和即将退休的自己

六十年前的癸卯年是一个生育高峰，一个甲子的轮回，今年又是癸卯年，社会迎来一个退休的高峰。我的同学大多是属兔的，工作后很多好友和同事生肖属兔者众，今年春节后，他们或已办完退休手续，或者正在办理之中，更多的在做着退休前的种种准备。

随着年龄增长，眼见自己熟悉的人从工作岗位上退下来，有的岗位还很显赫，失去岗位的同时各种“威”都随之缩水，不可避免会生出失落感，有人承认，有人不会明说。我的一位有相当地位的退休领导就是能够坦诚说出失落感的人，我曾对他说，失落也是一种生命之美，就像瀑布，水从高空坠落下来，那是一种壮观景象。而普通百姓原来就是地上流淌的小溪，退休了还是在地上流淌，仅仅是流量没年轻时那么大了而已，想生出失落感都难。一个人在职场上，是一种状态，退出职场，是另一种状态。而将退未退之际的状态最为微妙，有的留恋不舍，有的一去不回头。留恋的未必全是职权官位，更多的是难以猝然改变惯性，以及怀念不可再来的岁月；决然作别的未必全是绝情，更多的是庆幸不再承担责任，终于获得解脱的轻松。无论哪一种，都值得尊重。

凡是好友退休，我总是抄苏轼“贺上不贺下”短文致贺，今天重读苏轼这段文字及与此文意思差不多的另外两篇短文，颇有新的感触，看到认识的人大多已经退休，职场上，熟悉的面孔越来越少，真正是“病树前头万木春”了。接二连三为荣休的同学好友庆贺，心里不免盘算着退休后的生活。于是，抄下苏轼的三篇短文，提醒自己经常读读，从心理上早日做好退休准备，好让自己更早进入释然状态。

东坡志林/卷一

余尝寓居惠州嘉祐寺，纵步松風亭下，足力疲乏，思欲就林止息。望亭宇尚在木末，意謂是如何得到？良久忽曰：“此間有甚麼歇不得处！”由是如掛鉤之魚，忽得解脫。若人悟此，雖兵陣相接，皷聲如雷霆，進則死敵，退則死法，當甚麼時也不妨熟歇。

大意——

我曾经寓居惠州嘉佑寺，大步走到松风亭下，感到脚力不济疲乏不堪，就想在树林停下来休息。远看亭子就在树林的边缘，心想怎么能够到达？过了一会自言自语说：“这里为什么不能作为歇息之地！”于是，感觉自己就像挂在钩上的鱼，忽然得到解脱。如果有人悟到这一点，即便两军对垒，鼓声如同雷震，冲锋则死于敌手，退缩不前则会被军法处置，哪怕这样的时候，也不妨好好歇一歇。

东坡志林/卷二

贺下不贺上，此天下通语。士人历官一任，得外无官谤，中无所愧于心，释肩而去，如大热远行，虽未到家，得清凉馆舍，一解衣漱濯，已足乐矣。况于致仕而归，脱冠佩，访林泉，顾平生一无可恨者，其乐岂可胜言哉！馀出入文忠门最久，故见其欲释位归田，可谓切矣。他人或苟以借口，公发于至情，如饥者之念食也，顾势有未可者耳。观与仲仪书，论可退之节三，至欲以得罪、病而去。君子之欲退，其难如此，可以为进者之戒。

大意——

祝贺离任而不祝贺升官，这是天下都认同的道理。士人为官一任，能够在外没有毁谤，内心没有羞愧，坦然放下肩上的担子，就像大热天远行，虽然还没到家，能够有一个清凉的宾馆，脱下衣服洗个澡，也够快乐了。何况辞官归隐，脱去束缚，流连林泉，回顾一生没有一件事是遗憾的，那份快乐无以言表！我进出欧阳（修）文忠公家时间最久，所以了解他渴望解职归田的心情，那是相当迫切的。有人或许暂时找一个借口，欧阳文忠公是发自内心的至情，就像是饥饿的人想到美食，只是情势不允许他早退。看他写给仲仪的信，论述了可以退隐的三种情况，甚至到了想故意犯个错误、或者生病而离开的地步。君子渴望隐退，到这个地步，足可以作为一心想升官的人的警戒。

贺欧阳少师致仕启——

伏审抗章得谢，释位言还。天眷虽隆，莫夺已行之志；士流太息，共高难继之风。凡在庇庥，共增庆慰。伏以怀安天下之公患，去就君子之所难。世靡不知，人更相笑。而道不胜欲，私于为身。君臣之恩，系縻之于前；妻子之计，推荷之于后。至于山林之士，犹有降志于垂老；而况庙堂之旧，欲使辞禄于当年。有其言而无其心，有其心而无其决。愚智共蔽，古今一涂。是以用舍行藏，仲尼独许于颜子；存亡进退，《周易》不及于贤人。自非智足以周知，仁足以自爱，道足以忘物之得丧，志足以一气之盛衰，则孰能见几祸福之先、脱屣尘垢之外？常恐兹世，不见其人。伏惟致政观文少师，全德难名，巨材不器。事业三朝之望，文章百世之师。功存社稷，而人不知。躬履艰难，而节乃见。纵使耄期笃老，犹当就见质疑。而乃力辞于未及之年，退托以不能而止。大勇若怯，大智如愚。至贵无轩冕而荣，至仁不导引而寿。较其所得，孰与昔多。轼受知最深，闻道有自。虽外为天下惜老成之去，而私喜明哲得保身之全。伏暑向阑，台候何似。伏冀为时自重，少慰舆情。

大意——

听说您向皇上呈上请辞奏章得到批准，祝贺您卸任辞官告老还乡。皇恩虽重，不能剥夺您已定的志向；士人叹息，唯有赞许您难以企及的风范。凡是受您关照的人，都会致以庆贺慰问。您因为心怀安定天下的忧患之心，去履行艰难的使命。世人都知道，却都讥笑您。道义难抵私欲，世人各为自身谋利。常常以君臣之恩德作为借口，谋得是妻儿的生计。就算是山林的隐士，也会在年老之际渴望遇到明主来展示自己才华；而您作为朝中的老臣，却在还能继续任职的时候辞官。多数人往往有那样的言论却没有那样的想法，有那样的想法却没有那样的决心。愚人和智者都会被蒙蔽，古代到今天都是一样。被用就积极去做，不被用就隐退，为此孔子特别赞许颜回；判断生存或者死亡，前进还是后退，《周易》不能影响贤达之人。倘若不是智慧可以洞晓所有的事情，仁德可以自尊自重，境界可以不执着获得和丧失，志向可以影响一国气运的昌盛与衰弱。又怎么能预先看清祸患和幸福，犹如脱掉鞋子一样无所顾虑的远离尘世的污垢。通常这世上，恐怕是见不到这样的人。我觉得您，德行高尚却得不到应有的名声；才华横溢却得不到更好的施展。您的事业达到了三朝的顶峰，文章可以作为百世的典范。您对国家有功，而人们却不知道；您亲身经历的艰难困苦，更加彰显出您的高尚气节。即使在垂暮之年以衰老之体，仍直面责问和疑惑。您在还没有到龄退休的时候却力求辞官，以自己能力已经穷尽为借口。这就像最勇敢的人看外表好像很胆怯的样子，最聪明的人看外表好像很愚笨的样子。最可贵的是没有官位爵禄却受到别人的敬重，最崇尚的是不用导引之术却获得真正的长寿。比较现在所得到的，和过去相比哪个更多呢。我受到您的知遇至深，所以能领会其中的道理。虽然我表面上和天下的人一样都惋惜一个老臣的离去，但私下却欣喜您能够明哲保身。炎热的夏天就要结束了，您过得还好吗？我希望到时候您自己能多加保重，让大家都不为您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