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在高黎贡山

二能不易斋

2月11日早上，收到云南保山的才女李天鹤寄来一本小册子《战争的烙印——滇西高黎贡山抗日记》。扉页上有一行钢笔字：“中国滇西中美抗日战场部分历史，高黎贡山农民吴朝明送刘进元老师留念。”李天鹤是前不久因新冠疫情去世汤世杰兄的私淑弟子。前几天的一个晚上，因纪念汤世杰兄的事，同保山的李天鹤通微信，说起高黎贡山和滇西抗战，我说十九年前我曾到过百花岭的汉龙村，那里有个叫吴什么明的老人，在小学生的作业本上写了他当年亲身经历的滇西抗战回忆，不知他还健在否。李天鹤说，我抽时间一定去那里看看。不想，第二天晚上她就发来微信，说利用周末到汉龙村去了，那个老人还健在，叫吴朝明，今年八十八岁；那些手稿已经印成小册子，托我回保山寄您的一本。李天鹤的祖父曾是辛亥革命元老、近现代滇西历史灵魂人物李根源的秘书，我猜想他应该差不多与吴朝明老人是同一辈人，一定和李天鹤说过不少关于滇西抗战的事。

十九年前的2003年底，汤世杰兄打来电话，邀请我和妻子在元旦期间到保山腾冲一游。我马上订了12月31日去昆明的机票，第二天一早和老汤及夫人女儿在长途汽车站会合，踏上去保山的旅途。次日，老汤留在保山的高黎贡山管理局，为正在的写作大部头田野考察散文补充材料，我们几个人则由年轻工程师艾怀森带领到高黎贡山的百花岭去“在”。这个“在”字很神奇，在云南话里不仅是介词，还有更奇妙的多种意思，比如居住、停留、玩耍等，并且背后都有舒适安逸的含意。后来，老汤那部作品在出版前还定不下书名，犹豫间在女儿的建议下，书名确定为《在高黎贡山在》。

那时大理到瑞丽的高速公路还没有修，出市区不久汽车就在山路上盘旋，一边大山雄峙，一边万丈悬崖。过了蒲缥之后就看到澄碧色的怒江，小艾说，江的这边是怒山，对岸是高黎贡山，一过江就是潞江坝了。我怦然心动，潞江坝！1965年，我在《收获》文学杂志上读过的长篇小说《边疆晓歌》，是描写一群城市青年在孔雀建设垦殖场的故事，汤世杰曾告诉我孔雀坝的真实背景就是潞江坝。这小说对我产生过不小的影响，不久我就上山下乡到了北大荒。过怒江大桥后，汽车在江边的公路上疾驰，路两边是一片又一片的咖啡树和甘蔗林，江边不时有高大的木棉树闪过，火红硕大的木棉花在枝头含苞欲放，像一支支刚刚燃烧的火炬。

我们到了一个叫老桥村的地方，在小艾的引导下，来到惠人桥的遗址。踩着巨大嶙峋的石块，来到残破的桥头堡下，澄清碧绿的江水在眼前缓缓流淌，我说：怒江并不怒啊，简直温柔得风情万种。小艾说，现在是枯水期，要是在雨季，水位恐怕要是眼下的四五倍高；即使是现在这个季节，在六库以上，河道狭窄，湍急的水流冲击着江中的巨石，浪花飞溅，涛声如雷，那也是很吓人的。看着身旁残存的长满荒草野村的桥头堡，小艾告诉我，惠人桥建于清道光年间，是一座跨越怒江的铁索吊桥，当年行人和马帮来往在上面，是这一带繁忙的渡口。抗战期间，日本军队从缅甸进入中国，占领了怒江以西的地方。为了阻止侵略者东进，中国军队炸毁了惠人桥，以怒江天险和顽强的民族精神和日军激战数年，固守住怒江东岸，粉碎了侵略者过江要夺取保山、大理、昆明，进一步进攻重庆的企图。我向江对岸看去，那边的桥头堡镶嵌在陡峭的悬崖上，像一颗布满伤疤不屈的头颅，在山河间昭示着伟大滇西抗战的历史。

离开老桥村，继续逆怒江而行，在丙闷村看过亚洲最大的榕树后，汽车拐了一个弯开始进入高黎贡山。山路曲折而颠簸，大约半个小时来到高黎贡山管理局的工作站。这是山腰的一小块平地，有一趟不大的二层楼和几间平房，散养着一些鸡鸭。午饭后，小艾提议去几公里以外的山谷中泡温泉。出工作站不远路过一个小村庄，小艾说这里各民族杂居，叫汉龙村。

出村后就走上了跌宕起伏的小路，这是一条蜿蜒于深山老林中的古老驿道，乱石块上布满经年累月踩踏出的深浅不一的马蹄窝、枯黄的落叶和苍绿色苔藓，还不时会有粗壮的树藤拦路。闪转腾挪，气喘吁吁，虽是隆冬，人已汗流浃背。喘息之际，山谷中传来音调不同的声声鸟鸣，叉腰望去，见一棵大树上开满了白色的小花，不觉精神为之一振。后来我才知道，这条驿道就是著名的蜀身毒道——南方丝绸之路。渐近谷底，听到哗哗的水声，循着水声见一道瀑布自山崖挂下，激流撞击岩石，水花飞溅，颇为壮观。沿着瀑布淌成的小河，在山谷中的驿道继续前行，来到我们要去的温泉。山谷狭长，林深树密，一大一小两汪清水被一块巨石隔开，水下白色沙底泛起无数水泡，空中蒸腾飘散着热气，看来水温很高。奇妙的是一股凌冽的山泉从山上冲入天然汤池，把高温的热水融兑得舒适宜人。那时的百花岭尚未开发，人迹罕至，小艾说有巨石相隔，男女互不相见，除去会有猴子偷看外，咱们可以放心裸浴。浸泡在温泉中，我问小艾这温泉有名字吗？他说：当地的傈僳族人每当春节，都要全家带着饮食，到在这里搭起帐篷，男人在上方的大池，女人在被巨石隔开的下方小池，于欢乐中沐浴三天，因此叫澡塘河温泉。十几年后翻看资料，那上面介绍说百花岭已经开辟成景区，是全国著名的观鸟拍鸟胜地，山谷中有一个阴阳谷温泉，我想应该就是这里吧。

泡过温泉，疲劳顿消，神清气爽，身心舒泰，返回的路途便觉得脚步轻快了许多。

回到工作站，吃过晚饭，深山中的夜幕早早落下了。空气纯净，抬头望去，深蓝色的夜空上繁星璀璨，不时有流星划过，甚至可以看到人造卫星在缓缓移动。向远处望去，汉龙村有几点灯光闪烁，我提议到村里去看看。几个人深一脚浅一脚走到村边，见一户人家灯光明亮，便走了过去。二层木楼的廊下坐着一位老人，看有陌生客人来便站起身迎接。知道我们来自北京和昆明，老人进屋拿出核桃款待。他自我介绍叫吴朝明，六十七岁，年轻时入赘到这个村寨的。闲话间说起了滇西抗战，老人说那是他七岁到十岁时的事，虽然过去六十年了，但由于是亲眼所见，亲耳所闻，至今记忆犹新。这个村子曾是当年战场，日本军队来了，杀人放火，他跟着大人在深山老林中东躲西藏，提心吊胆，忍饥挨饿，中国远征军和民众凭借怒江天险，在高黎贡山的庇护下同侵略者周旋，顽强抵抗，英勇战斗，最终迎来了反攻的胜利。老人见我们听得认真，便又进屋拿出一册小学生的作业本，说这是他回忆记录的滇西抗战史实，封面上写着“滇西抗战血记”。我粗略地翻看了一下，虽然文字不太通顺，但通篇都燃烧着血与火。老人领我们上二楼，那里是他开辟的一个小展览馆，里面是他多年通过寻找和交换收集来的当年战争遗物，他想用这些实物告诉人们不要忘记滇西抗战，不要忘记高黎贡山的这段历史。

告别吴朝明老人，我们回到工作站。突然山中狂风大作，林涛汹涌，恍惚间，我觉得高黎贡山仿佛又回到当年的岁月。

第二天，我们来到腾冲，参谒国殇墓园。这是抗日战争胜利后李根源先生倡议修建的。在按中国远征军第二十集团军建制整齐排列的3346座方形墓碑前徘徊，听小艾讲述当年收复腾冲的血战，他说在那场惨烈的战斗中，腾冲的每一片树叶都被枪弹穿透过，中国远征军在美国飞虎队的飞机配合和当地民众的的支援下，伤亡18000人（其中牺牲9000人）全歼日本守军3000名，收复了全国沦陷区的第一个县城。我不禁热泪盈眶，心潮起伏。说实话，在这一天之前，我对于艰苦卓绝的滇西抗战知之甚少，原因很简单，那场伟大的战役全部是由国民党军队进行的。我想，滇西抗战的牺牲和胜利，是属于整个中华民族和全中国，甚至是全世界的，她不应该被沉默在高黎贡山之中。

好在那不久之后，伟大的滇西抗战进入了中国抗日战争的正史，通过影视书报和各种宣传手段被越来越多的人知晓铭记了。

碧血千秋高黎贡，天地正气腾冲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