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15px;">【编者留言: 蔡崇达 (昵称“黑狗达” )中国当代作家。1982年生于福建省泉州市东石镇。作者2014年出版的散文集《皮囊》,讲述一个名叫东石的福建渔业小镇的风土人情和时代变迁。书中散发出一种明朗向上的精神力量,曾被译成英、俄、韩、葡等多语种,在全球多个国家及地区发行。本篇仅选取作者非虛构散文《皮囊》一文与您分享。】</b></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我那个活到九十九岁的阿太一一我外婆的母亲,是个很牛的人。外婆五十多岁突然撒手,阿太白发人送黑发人。亲戚怕她想不开,轮流看着。她却不知道哪里来的一股愤怒,嘴里骂骂咧咧,一个人跑来跑去。一会儿掀开棺材看看外婆的样子,一会儿到厨房看看那祭祀的供品做得如何。走到大厅听见有人杀一只鸡没割中动脉,那只鸡洒着血到处跳,阿太小跑出来,一把抓住那只鸡,狠狠往地上一摔。</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鸡的脚挣扎了一下,终于停歇了。“这不结了一一别让这肉休再折腾它的魂灵。”阿太不是个文化人,但是个神婆,讲话偶尔文绉绉。</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众人皆喑哑。</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那场葬礼,阿太一声都没哭。即使看着外婆的躯体即将进入焚化炉,她也只是乜斜着眼,像是对其他号哭人的不屑,又似乎是老人平静地打盹。</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那年我刚上小学一年级,很不理解阿太的冰冷无情。几次走过去问她:阿太你怎么不难过?阿太满是寿斑的脸,竟轻微舒展开,那是笑一一“因为我很舍得”。</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这句话我在后来的生活中经常听到。外婆去世后,阿太经常到我家来住。她说,我外婆临死前交代:黑狗达没爷爷奶奶,父母都在忙,你要帮着照顾。我因而更能感受她所谓的 “舍得”。</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阿太是个很狠的人,连切菜都要像斩排骨那样用力。有次她在厨房很冷静地喊“哎呀”,在厅里的我大声问:“阿太怎么了?”“没事,就是把手指头切断了。”接下来,慌乱的是我们一家人,她自始至终,都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病房里正在帮阿太缝合手指头,母亲在病房外的长椅上和我讲阿太的故事。她曾经把不会游泳,还年幼的舅公扔到海里,让他学游泳,舅公差点溺死。邻居看不过去,跳到水里把他救起来。没过几天,邻居看她把舅公再次扔到水里。所有邻居都骂她狠心,她冷冷地说:“肉体不就是拿来用的,又不是拿来伺候的。”</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等阿太出院,我终于还是没忍住问她故事的真假。她淡淡地说:“是真的啊,如果你整天伺候你这个皮囊,不会有出息的,只有会用肉体的人才能成材。说实话,我当时没听懂。</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我因此总觉得阿太像块石头,坚硬到什么都伤不了。她甚至成了我们小镇出了名的硬骨头,即使九十多岁了,依然坚持用她那缠过的小脚,自己从村里走到镇上我老家。每回要雇车送她回去,她总是异常生气:“就两个选择,要么你扶着我慢慢走回去,要么我自己走回去。”于是,老家那条石板路,总可以看到一个少年扶着一个老人慢慢地往镇外挪。</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然而我还是看到阿太哭了。那是她九十二岁的时候,一次她攀到屋顶要补一个窟窿,一不小心摔了下来,躺在家里动不了。我去探望她,她远远就听到了,还没进门,她就哭着喊:“我的乖曾孙,阿太动不了啦,阿太被困住了。”虽然第二周她就倔强地想落地走路,然而没走几步又捧倒了。她哭着叮嘱我,要我常过来看她,从此每天依靠一把椅子支撑,慢慢娜到门口,坐在那儿,一整天等我的身影。我也时常往阿太家跑,特别是遇到事情的时候,总觉得和她坐在一起,有种说不出的安宁和踏实。</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后来我上大学,再后来到外地工作,见她分外少了。然而每次遇到挫折,我总是请假往老家跑一一 一件重要的事情,就是去和阿太坐一个下午。虽然我说的苦恼,她不一定听得懂,甚至不一定听得到一一她已经耳背了,但每次看到她不甚明白地笑,展开那岁月雕刻出的层层叠叠的皱纹,我就莫名其妙地释然了许多。</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知道阿太去世,是在很平常的一个早上。母亲打电话给我,说你阿太走了。然后两边的人抱着电话一起哭。母亲说阿太最后留了一句话给我:“黑狗达不准哭。死不就是脚一蹬的事情吗? 要是诚心想念我,我自然会去看你。因为从此之后,我已经没有皮囊这个包袱,来去多方便。”</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那一刻才明白阿太曾经对我说过的一句话,才明白阿太的生活观:我们的生命本来多轻盈,都是被这肉体和各种欲望的污浊给拖住。阿太,我记住了。“肉体是拿来用的,不是拿来伺候的。”请一定来看望我。</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