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清玉洁道晴雯

秋月春风

冰清玉洁道晴雯

文/秋月春风

1

为奴而没有奴性、格调清奇者，无非晴雯。

晴雯是赖大家的丫鬟。仆人之仆人，身份更为下贱。早年赖嬷嬷去贾府带着小小晴雯，因其天生伶俐标致，楚楚可怜，贾母稀罕，赖嬷嬷便将晴雯当作礼物孝敬给贾母。雯儿不记得父母家乡，身世可怜。然而，她依然我行我素，如花绽放，凭借天资聪颖、千伶百俐，保持着“嘴尖性大”的天性。贾母任其发挥，亲自调教，一手打造成杰作。

然而，贾母白忙乎一场，终究让王夫人为首的那一小撮反派给全毁了，结局怎一个惨字了得？直教痛断肝肠！

风流灵巧遭人冤，千古奇冤！千红一哭，我哭晴雯；万艳同悲，我悲晴雯。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冰清玉洁女儿身。我倒希望，宝玉初试云雨情的对象不是袭人是晴雯，和宝玉一起洗鸳鸯浴的不是碧痕是晴雯。果真如此，临了临了也不用互换肚兜胸衣、铰美甲让宝玉留存作长相思。

2

晴雯是大丫头群里的拔尖翘楚。

贾母夸她模样标致爽利，会一手好针线，特意给了宝玉，安排她当姨娘。

凤姐说：“共总比起来，都没晴雯生得好。”

凤姐还说：“你提晴雯，可惜了儿的。那孩子模样儿手儿都好，就只嘴头子利害些。偏偏儿的太太不知听了那里的谣言，活活儿的把个小命儿要了。”

在王夫人看来，晴雯则是：“水蛇腰，削肩膀，眉眼儿有些像黛玉”，话里透着反感、戒备、恶意。晴为黛副，王夫人这分明是将从前和小姑贾敏的不睦及对黛玉的排斥，全发泄到晴雯身上。

王善保家的抓住机会颠颠的跑了来向王夫人告恶状：“天天打扮得像个西施的样子，在人跟前能说惯道，掐尖要强。一句话不投机，她就立起两个骚眼睛来骂人，整日夭夭乔乔，实在不成体统。”于是，佛口蛇心的王夫人一秒钟也不让晴雯多待，毅然决然……

接着，抱病在床的她照样被惨无人道的叫到王夫人跟前，晴雯聪慧，知晓王夫人的脾性，有意不施粉黛，素面朝天。就算刻意这样，但王夫人眼中，晴雯却依然是“钗嶞鬓松，衫垂带褪，有春睡捧心之遗风”，风情万种。

王夫人一股无名火上来，大怒：“好个美人，真像个病西施了，你天天作这轻狂样子给谁看？”“打扮得花红柳绿，一股浪儿样”。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两次回复都被王夫人疾言厉色地骂了，她还能够不卑不亢、处变不惊，无奈使出杀手锏，搬出老太太作挡箭牌，将为何不清楚宝玉情况解释得滴水不漏：

“我原是跟老太太的人。因老太太说园里空大人少，宝玉害怕，所以拨了我去外间屋里上夜，不过看屋子。我原回过我笨，不能服侍。老太太骂了我，说‘又不叫你管他的事，要伶俐的作什么！’我听了这话才去的。不过十天半个月之内，宝玉闷了，大家玩一会子，就散了。至于宝玉饮食起坐，上一层有老奶奶、老妈妈们，下一层又有袭人、麝月、秋纹几个人。我闲着还要作老太太屋里的针线，所以宝玉的事，竟不曾留心。太太既怪，从此后我留心就是了。”

好一个聪明伶俐透顶的女孩，绵密的心思和敏捷的反应完美呈现。使其暂时渡过危机，有惊无险。

没曾想，王夫人耿耿于怀，查抄大观园毕，病恹恹的晴雯，还是被强行拖下床赶出荣国府。王夫人只许她带两件贴身衣服走，其余留下给好丫头穿。

万般无奈，宝玉只好瞒着众人找到晴雯生命最后时分的那一席之地，怡红园是天堂，这一幕分明是地狱：气息如游丝的晴雯凄惨地躺在破芦席炕上，自己无力，够不着，让宝玉递将暗黑的灶沿上摆放的一碗黑乎乎的汤，说是茶。

宝玉来到，晴雯眼里放出光芒，又惊又喜，悔恨交加，铰下怡红院里长期精心养着的葱管一样的美甲，挣扎着褪下贴身穿着的大红肚兜，赠给宝玉，了却对宝玉的爱，给宝玉留下念想。宝玉也脱下自己的贴身小袄，让晴雯给贴身穿上。

当夜，晴雯离世，一生下就没爹娘的她，临死前直着脖子叫了一夜的娘。人世凉薄，将死之时，还是留恋那一丝渺远天生的亲情。

3

真是讽刺：信佛的王夫人最会杀生，先撵金钏，后逐晴雯，猪油蒙心、草菅人命，生生的将两个如花似玉的当季少女害死！所谓“温柔和顺、似桂如兰”的袭人，却跟宝玉试警幻梦里所教之事，刻意水性勾引宝玉，以宝玉性伴侣自居，还擅长恶人背后告状先。

“狐狸精”晴雯，却冰清玉洁。宝玉央求她一起洗澡，她笑着摆手：“罢罢罢，我不去，上次碧痕打发你洗澡，都不知道干什么了，我们还是吃果子吧……”干净敞亮，一派天真的少女情怀。晴雯由衷的爱宝玉，热烈纯粹，坚持着一惯的骄傲和人格尊严。

雀金裘不小心烧了个洞，下人们跑遍京城都找不到会补的匠人，麝月说：除了晴雯，谁还会界线？晴雯义不容辞，临危受命，纵使晴雯因伤寒病得有气无力，仍然彻夜坚持穿过最后一针：“我也再不能了！”话音方落，身子再不能支撑，倒下。

勇晴雯病补雀金裘，何止是勇敢，简直拼命。

袭人劝宝玉仕途经济，理由是：难道你做了强盗，我也跟着吗？晴雯肯定会跟着，她忠肝义胆，不离不弃，生死相依。恰如苏轼的侍妾朝云，懂得苏子满肚子不合时宜，甘心陪苏子颠沛流离，魂系惠州。

她始终以为当下就是永远，怡红院是她的天堂。她没有心计，打趣别人，恣意妄为。讥讽袭人：“连个姑娘都没挣上，就我们我们的起来了，别让我替你们害臊了。”秋纹得了王夫人的赏赐倍感荣幸，晴雯却说：“要是我，就不要。一样这屋里的人，难道谁又比谁高贵些？把好的给她，剩下的才给我，我宁可不要。冲撞了太太，我也不受这口气。”她嫉恶如仇，用针扎偷金钗的坠儿。

她不圆融，不耍小聪明，似乎也不大度，但她不卑下，不怯懦。

宝钗得到了婚姻，但宝玉“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还是悬崖撒手，不过是担了虚名儿。晴雯的人生看似一地鸡毛，其实不然。失败者的灵魂之美，失败者的高贵和荣耀，宝玉最懂。

4

晴雯跌碎扇子，恰恰宝玉心情不好训斥了几句，她不干了：“二爷近来气大的狠，行动就给脸子瞧。前儿连袭人都打了，今儿又来寻我们的不是。何苦来，要嫌我们就打发我们，再挑好的使。”把宝玉的脸都气黄了。

晚上宝玉气消，心平气和地对晴雯说：“你爱打就打，这些东西不过是借人所用。你要撕着顽也可以，只是不能生气时拿他出气。”

一把抢过麝月手里拿着扇子让晴雯撕：“古人云，‘千金难买一笑’，几把扇子能值几何！”

正是晴雯，让他明白：扇子再值钱，也不如人重要。晴雯撕扇，其行为艺术，堪比黛玉葬花，可入世说。

晴雯在怡红院的日子，正是大观园的全盛时期。遍地芳华，各有其美，大观园如同天堂，宝玉沉醉于这自然与生命的双重奇迹，心恬意洽，春风得意。是黛玉的泪水和诗意，晴雯的热情和骄傲，引领他走出懵懂，从晦暗走向澄明。

宝玉的悲哀在于：不得不目睹着他深爱的女儿世界，大观园一点点崩塌，而他生命中那些美好的女孩，都蒙冤遭难，他却无能为力。他有的是温柔和慈悲，却不能救世。他只有在晴雯亡灵面前焚香礼拜，写下《芙蓉女儿诔》，写下他的痛苦与忏悔。宝玉哭着说：“我究竟不知晴雯犯了何等滔天大罪！”

晴雯死后，大观园开始风流云散，千红万艳都将迎来各自的命运。张爱玲唏嘘人生三大遗憾：鲥鱼多刺、海棠不香、红楼无尾，而我却庆幸红楼无尾，正如维纳斯，断臂才彰显美。

关注本号，精彩多多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