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一缕醋香

吟对青灯

<p class="ql-block">  冬至那天,我们兄妹几个都一如既往地聚在老家包饺子吃,弟媳负责擀饺子皮儿,嫂子和姐姐负责包饺子。 </p><p class="ql-block"> 我历来的任务,都是负责摆碗筷,煮饺子。 </p><p class="ql-block"> 以往每次煮饺子,每煮一锅水饺,出锅前我都要亲自尝一尝,确认是否熟了,饺子煮完了,我也差不多饱了。以至于到正式坐到餐桌前,没吃几个就吃不了了。 </p><p class="ql-block"> “怎么没吃上几个就饱了呢?”只要是做饺子吃,我都会说这句话。 </p><p class="ql-block"> 姐姐做韭菜羊肉馅儿的饺子时,会加上一些香菇,这样做出来的韭菜饺子,那是出奇的香。 </p><p class="ql-block"> 今天也是姐姐给我们拌馅儿。 </p><p class="ql-block"> “今儿个煮饺子的时候,我坚决不尝!我要正正式式地坐在餐桌上踏踏实实享受一下!”</p><p class="ql-block"> 我在姐姐和嫂子她们面前郑重声明了一下。 </p><p class="ql-block"> “再不说没吃几个就饱了的话了吗?”哈哈哈哈!姐姐打趣着,我们都大声笑着。 </p><p class="ql-block"> 母亲和她的儿子女婿孙子辈们已经围坐在餐桌旁,边聊天边等着饺子上桌。</p> <p class="ql-block">  第一锅饺子出锅了,白白的透亮的饺子皮儿,再透着点韭菜的绿,翡翠白玉般晶莹剔透,母亲招呼着儿孙们动筷子开吃。</p><p class="ql-block"> 包子、饺子这种食物,一笼一锅的,出一笼吃一笼,出一锅吃一锅,“一热顶三香”,凉了就不好吃了。 </p><p class="ql-block"> 哥哥没吃几个,就央及儿子舀一碗面汤给他,说太酸了,难吃!其他人也开始往醋里加面汤。 </p><p class="ql-block"> 不知为何,现在的生活比过去平淡了许多,而餐桌上的醋却比过去的酸的多,味道也很刺鼻,内涵比过去也贫乏的多。 </p><p class="ql-block"> “唉!再也吃不上咱们阿爷酿的那种醋了!这么香的饺子,却没有配得上的好醋,太遗憾了!” 哥哥一边吃着饺子一边感慨着。 </p><p class="ql-block"> “太爷还酿过醋?”侄子很好奇地问道。 </p><p class="ql-block"> “你的太爷当年用醋坊养活着一大家子人呢!”母亲也不无感慨。</p> <p class="ql-block">  生产队的时候,农村无任何手艺的人,只能靠到生产队的田里干活挣工分养活一家子,像爷爷这样有手艺的人就多了一份选择。</p><p class="ql-block"> 爷爷过世很多年了,提起他老人家的名字似乎没有几个人知道,但说起“诸葛亮”这个名字,到现在整个庄子上的人都知道。爷爷的外号叫诸葛亮,我无从得知这个外号是怎么来的,不过从他年轻的时候就会木工活和酿醋这方面推测,我认为,还是缘于他的聪明吧。</p><p class="ql-block"> 周围人有时因为我做成一件难事或我超前的一些猜测得到印证,而对我有点刮目相看时,我会开玩笑地说:“我是谁啊?诸葛亮的孙女呢!”惹得她们哈哈大笑。</p> <p class="ql-block">  爷爷小的时候,祖上就是酿醋的,家里有醋作坊,也经常请木匠来做活,一来二去的,爷爷也跟他们学会了木匠活。</p><p class="ql-block"> 生产队时期,由于爷爷有这两把刷子,就没让下地干活,队里先是让他在木工房当木匠。后来队里建了醋坊,让爷爷带了两三个徒弟开始酿醋,这样也可以得到相应的工分,一年下来,生产队根据全队收入,来计算一个工分投多少钱,给农户发放工资。</p><p class="ql-block"> 我还记得十字路口拐角有一处大的院落,爷爷就在那儿酿醋。</p><p class="ql-block"> 每天放学都要经过那里,只要是大晴天,就看见大院里晒着一地的高粱、麸皮啥的,湿漉漉的,发出柔和的酸味。爷爷靠着墙坐在凳子上,他的徒弟时不时地用耙子在上面拉成一道道的小沟小壑,好让它们快点干起来。 </p><p class="ql-block"> 我问爷爷那是什么,爷爷说是醋糟子,晒干了队里拿去喂牛喂马。</p><p class="ql-block"> 酿醋的房子很大很多,一间套着一间,里面摆满了长方形的木头箱子和用泥巴烧制成的大缸。那些木箱又高又大,比爷爷还要高一点,高的都看不见里面装的是什么。从套间里传出如泉水叮咚的声音,像课堂上音乐老师的碰铃声一样,空灵清凉、清脆悦耳。好多声音重叠在一起,犹如小溪潺潺,空谷传响。</p><p class="ql-block"> 从门口把脑袋探进去,嚯!一股酸酸的热浪扑面而来,瞬间让你满脸微汗!爷爷只允许我就这样探探头,从不让我进到里面去。</p> <p class="ql-block">  后来,生产队实行农户联产承包责任制,包产到户了,爷爷承包了生产队的醋坊,也只有爷爷敢承包,因为本庄子上就爷爷会这个营生。</p><p class="ql-block"> 爷爷带着叔叔酿醋,把生产队临街的一间小商铺租了下来,醋坊酿出来的醋,放到小商铺里卖,顺便带了些农村生活生产需要的杂货,爷爷自己经营着商铺。</p><p class="ql-block"> 从此,再也看不到穿街走巷的那个毛驴车和赶车的老大爷,也听不到他那悠长的“打醋嘞、打酱油嘞”的吆喝声了,因为爷爷垄断了整个庄子的醋,周边几个乡镇的商户也从爷爷的醋坊进醋。</p><p class="ql-block"> 再后来,生产队的一部分集体地皮往外出售,有经济头脑的人抢先一步买了那个大院子,因为是临街的,盖了很多门面房向外出租,爷爷只买了那个小商铺,把醋坊开到了自家后院。因酿醋需要,爷爷在自家田里种很少一部分麦子,够全家人一年的口粮,剩下全部种的高粱,还从外面收购高粱、大麦、麸皮、黄豆等,刚开始的时候,多半是赊来的,等醋酿出来买了钱再付,或记账,后面拿醋抵账。 </p> <p class="ql-block">  暑假里我曾好奇地向爷爷打听过酿醋的一些事情,爷爷瞪我一眼:你问它做撒?咱家酿醋的手艺只传男不传女! </p><p class="ql-block"> 阿爷,我也不想靠这手艺吃饭!我就是觉得新奇,想感受一下。 </p><p class="ql-block"> 你还话大的很,不想靠它吃饭?你现在就是在靠它吃饭尼!</p><p class="ql-block"> 爷爷坐在炕上,眯眼靠着墙。 </p><p class="ql-block"> 爷爷这前后几句话,到底是不想让我靠它吃饭呀,还是想让我靠它吃饭呀! </p><p class="ql-block"> 叔叔悄悄对我说:明天沓大曲,你来看! </p><p class="ql-block"> 第二天胡乱拨拉了几口早饭,我飞也似的到爷爷的醋作坊,叔叔往几个大铁盆里放了高粱面,麸皮,大麦面,让我提了炉子上的烧水壶往里面浇热水,他自己用一把铁锨不停地搅拌,爷爷在旁边不时用手抓一把捏一捏,等到能捏成形时,叔叔说这就是大曲。 </p><p class="ql-block"> 叔叔在地上铺上一块崭新的塑料布。 </p><p class="ql-block"> 去,脱了鞋站到上面去。叔叔看着我朝塑料布努嘴。 </p><p class="ql-block"> 丫头家家的,干什么呢!爷爷呵斥到。 </p><p class="ql-block"> 哎呀阿达,你就让她领略领略撒!她就是三天半的热度。 </p><p class="ql-block"> 我?我疑惑地脱了鞋站到塑料布上,叔叔拿过来一双长筒胶靴让我穿上:你不是新奇吗?今儿个让你感受一下。 </p><p class="ql-block"> 他拿了一个长方形木盒子,像做土块用的模子,往模子里装满大曲,放在塑料布上,让我上去踩。 </p><p class="ql-block"> 啊?用脚踩?太脏了吧! </p><p class="ql-block"> 你事情咋这么多!这是专门为沓大曲买的鞋,就沓大曲时候用,不脏!赶快上去使劲踩,不要磨磨唧唧的,让你阿爷不耐烦了,我看你再能不能来醋坊!叔叔催促到。 </p><p class="ql-block"> 我赶紧穿了胶靴,使劲踩着模子里的大曲,爷爷黑着脸,用铲子再往里添一些,我再踩,再添,再踩。如此几次,模子里的大曲已经被踩得很茨实了,叔叔端起模子将大曲扣在铺了麦草的木板上,然后上面再铺一层麦草。 </p><p class="ql-block"> 爷爷装,我踩,叔叔倒,一上午的时间,一块块长方形的大曲在一层层麦草上码的整整齐齐的,像城墙一样。 </p><p class="ql-block"> 我的两条腿也已经酸的受不了了。 </p><p class="ql-block"> 叔叔笑着着问到:你还觉得做醋新奇吗? </p><p class="ql-block"> 新奇倒不新奇,就是有点辛苦。 </p><p class="ql-block"> 还没开始做就觉得辛苦?你们能干成撒事!成不了大器!爷爷一副瞧不上女孩家的样子。 </p><p class="ql-block"> 还没开始做?那做的这个是撒?我小心翼翼地问叔叔。 </p><p class="ql-block"> 是大曲,这才是哪里尼!这才把做醋的头儿搭上!叔叔好像出师了的口气。 </p><p class="ql-block"> 原来,这个大曲需要在适当的温度下发酵,即使是大热的夏天,也要烧上炉子保持温度,然后将门窗封闭,让它发酵,二十二天后,基本上发酵好了,才打开,将大曲晒干。 </p> <p class="ql-block">  得益于叔叔的“纵容”,后来的每一道工序我都没有落下,虽然没有亲自参与,但我从没有缺席,作为旁观者,我都觉得酿醋的确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 </p><p class="ql-block"> 且不必说煮醋头子、往煮好的醋头子里下大曲、用二十七天发酵; </p><p class="ql-block"> 也不必说用一定比例的麸皮拌醋头子、保温三十天后发酵成醋曲。 </p><p class="ql-block"> 单是翻醋曲这一道工序,是最最辛苦最最劳累的,也是最具有场面感的。 </p><p class="ql-block"> 爷爷他们为了防止醋曲内部温度过高,每天都要将几大箱的醋曲翻动两次,翻醋曲,是真正男人们干的事。</p> <p class="ql-block">  翻醋曲那天,爷爷的儿子女儿每家每户都会来,奶奶炖上一锅牛肉,妈妈焖上一大锅抓饭,一个大家族聚在一起,饱餐一顿后,父亲,叔叔,几个姑父跟着爷爷一起上阵了。</p><p class="ql-block"> 他们来到醋坊,一人站到一个木箱前,脖子上搭一条毛巾,手上握着一把木锹,脚下扎着稳稳的马步,这是力气活,又是技术活,因为醋坊里温度高,既要将大木箱中所有的醋曲一锹一锹翻到另一个空大木箱里,又不能往里面滴进去一滴汗珠,否则醋曲就会变质。在翻动的过程中,他们不时地用毛巾擦着汗。累得不行了,其他人来替换,男人们轮番上场,醋曲热气腾腾,大家干得热火朝天。</p><p class="ql-block"> 翻完后还要将原来的木箱底扫的干干净净,不留一粒醋曲,防止第二次翻过来后下面的粘在一起透气而变质。爷爷盯得死死的,不让出任何纰漏,否则,不仅糟蹋了粮食,一年的辛苦也会打了水漂,一家人可是指着这个醋坊过日子呢! </p><p class="ql-block"> 那一段日子,父亲和哥哥每天上午去一次,下午去一次,帮爷爷翻醋曲。爷爷担心大家力气跟不上,让婶婶每天给他们每人煮两个鸡蛋,增加营养。 </p><p class="ql-block"> 辛苦的十八天过去了,醋曲温度终于降下来了。爷爷亲自上场了,他将每一箱醋曲弄平整后,上面撒上了一层盐, 用稻草袋子捂上。 </p><p class="ql-block"> 本以为可以出醋了,没想到,它们还要再经历从一个木箱到另一个木箱来回折腾的二十四天,这二十四天,醋曲彻底变得凉凉的了。 </p><p class="ql-block"> 爷爷再次上场,用木锤将每一箱打压捣实。真正的醋醅制成了! </p> <p class="ql-block">  三天后的一个早晨,叔叔叫我再去醋坊,只见爷爷将适量的醋醅分装到各个缸里,倒入一定比例的水。叔叔告诉我:明天这个时间你再来一趟! </p><p class="ql-block"> 那一晚我按耐不住激动的心情,盼着天快点亮。早上等不及吃早饭,我直接去了醋坊,没想到爷爷和叔叔也已经过来了。 </p><p class="ql-block"> 来,你把这个缸的塞子拔掉。 </p><p class="ql-block"> 叔叔指着放在高台子上的一口缸,缸的下部有一个小洞接了半截橡皮管子,管子用木塞塞住了。我轻轻拔掉塞子,一股甘酸的香气随棕黄色的液体从管子汩汩流出,淌到下面盛着的一口小缸里。不一会儿,就小半缸了,早晨的阳光恰好照进醋坊,照进缸里,我看到了醋里阳光的斑斓,我嗅到了阳光里醋的幽香。 </p><p class="ql-block"> 爷爷的醋终于酿出来了! </p> <p class="ql-block">  要想酿出好醋,粮食就要用得扎扎实实,手法就要做到稳稳当当,就像做人一样,实在,稳重,才能赢得别人的信任!你的运气就不会差到哪里去!爷爷一边拔开每口缸的塞子,一边语重心长地说。 确如爷爷所说,在那艰苦的岁月里,爷爷靠着自己的一把好手艺,诚实经营,不参假,养活了一大家子人,虽然没有大富大贵,但起码让自己的子女吃得饱穿的暖。 </p><p class="ql-block"> 如今,市场上充斥着各种勾兑的醋,产期短,成本小,投放市场速度快,迎合了现代人追求快节奏生活的心理,但口味上却与传统工艺酿造的醋无法比拟。爷爷酿造的醋,虽然需要漫长的等待!但每一颗高粱,每一粒大麦,每一片麸皮,每一种谷物纯粮,都经过踩踏、煮熟、搅拌、翻抛、打压等磨难,在时间的流逝中慢慢的发酵、蓄力沉淀,才完成了它浓缩为入喉醇香的一滴醋的完美蜕变。 </p><p class="ql-block"> 爷爷用他的一生在酿醋,爷爷用他酿醋的一生告诉他的子孙:人生有了厚积薄发的沉淀,才会有信手拈来的自信和从容。</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