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念

雪天使

想念 曾无数次想用文字表达对你的想念，但都终究抵不住泪水的侵袭，一次次放弃。直至不惑之年，心性沉淀些许，才敢寥寥数语，表达我的想念。 你是一名乡村教师。那时候，为养活一家人，农忙季节，你换上打着补丁的衣服，扛犁头，披蓑衣，上坡种地，下田栽秧，和村里的庄稼人没有两样。甚至，你种的地块打的水田比庄稼人还规整，背粪背粮食的分量比庄稼人还重。在我眼里，你是一位特殊的农人。忙完农活，你又换上那一身洗得发白四个兜的蓝咔叽衣裳，走上讲台，左荷包挂上那只金钢笔，那是你教书时的衣着规范。 你出身贫寒，在村人眼里，你是一个穷教书匠，但你骨子里是个爱书之人，家里那些陈旧的、没有封面的书籍，就是你的宝贝。上坡下田回来，洗把手，穿着一身沾满泥水的粗布衣服，抬一张木靠椅，在院子的大楸树下看书。一本线装书，一本杂志，一张报纸，把你的魂吸走了……直到落日挂在树梢，直到鸟雀叽叽喳喳栖树，直到母亲喊你吃晚饭，直到我拽着你的衣角回家。 我学着你读书的样子，在你看书的楸树边，在地坎田坎边，也埋头看书，或是一本语文书、或是一本你买给我的小人书，或是一本你买给我的《小学生作文》。有时，我忍不住大声朗读，惊飞水田的雀鸟，水鸟留下的涟漪一圈又一圈，我的声音在山谷田野回荡。 我学着你读书的样子慢慢长大，修炼了课堂上学不到的生命的底气。这些“课外加餐”，让我不仅考取了师范，成为像你一样的乡村教师，我还爱上了诗歌，成为一名上路修行的文学青年。 教书时，小小学堂里一张张沾满泥土的小脸，是你最大的牵挂。你常在家中翻箱倒柜，搜寻那些宝贝，用箩筐背到教室里，把一本本书分发给你学生，给他们讲《水浒》，说《三国》，话《西游》，诵唐诗，吟宋词。那些野天野地、怕大人打骂不敢回家吃饭的孩子，你总是领他们来家，给他们盛饭，给他们补课，教他们写作业。而我呢？作为你的闺女，你总是先照顾学生，有空隙才回头管护我，还要求我必须对他们友好关爱。那时，你知道我有多委屈多难受吗，你知道我有多恨你吗，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听你的，故意时不时不理他们疏远他们吗，你这个狠心的爹，你只会黑着脸大声吼我…… 当母亲眼里噙着泪花花责怪你想人家的恨自家的，你才走过来摸着我的头揽我入怀，你才舍得拿出一本小花书哄我：“秋，带你看书去”。你晓不晓得，我至今都恨我为什么那么听你的，——你的大手牵着我的小手，我蹦蹦跳跳，跟着走向那棵大楸树，走向田边地坎…… 那些年月，你生活都顾不上，田间地头农活忙不过来，别人干三天的活你两天干完，挤出的时间就是教书教书。你呀，一上讲台就心平气静，左胸荷包里的金钢笔别得周周正正，发白的蓝咔叽衣服抻抻展展，几个人知晓你是刚忙完农活拖泥带水上气接不了下气的农人？ 农忙之余，你在凹凸不平的黑板上，用一根粉笔写下一个个方方正正的中国字，就像你方方正正的身板。 我六岁那年成为你的学生，长大后才知道，你为什么总是要求学生写字必须方方正正，做人方方正正。 是呀，你教学生从小练习书法，虽然你对书法不精通，但你要求学生人人练大字，理由是练大字的人，养天地正气，做浩然之人。你还要求练大字必须先从“人”字入手，笔墨纸张缺乏，你常去区里单位上要报纸，一捆一捆背回来给学生练字。报纸练完，你就带着学生下田，趁打好的水田还没被淹没，水田泥巴丝滑平整，像一个个在大的田字格，你撸起脚杆手杆，用一根树枝，在田里写就一个个“人”字“永”字，学生们学你的样子，人人撸起脚杆手杆，有模有样跟着你，直到把天大的田字格写满……。春节前，学生自己写对联了，大胆的上街写对联卖，你夸奖他们有出息。 那年，你要求我每天必须完成一张报纸的大字，从临习柳公权的《玄秘塔碑》开始。有一次贪玩忘记日课，拿一张之前写的应付，被你狠狠的收拾了一顿，从此，我写大字不敢掉以轻心。你说你不是书法家，也培养不了书法家，但起码能练就一个文化人应有的根本性情。 你知道吗，你走后，你的学生，我小学时的同学，好多人都怀念跟你学写“人”字的岁月，他们如今教娃娃写字，也先从“人”开始。一个要好的童伴说，跟你学写人接地气，真正明白纸上、烂田中能写好“人”，其实就是做人的基础。想明白这些，想喊你一声杨老师，你听不见了…… 我清楚记得，放晚学后干完农活，深夜，你还在煤油灯下用蜡纸和钢板为学生刻试卷，我半夜醒来，你伏案而作，我不忍心心动你，轻轻回到床上。 你还很热爱运动。乡村娃娃好动爱玩，你背着母亲，划一块田地为我们搭建篮球场。球场没有球杆篮球，你砍下家里那棵大楸树当作球杆，画一张图纸请村里的王木匠做篮板，再请上村的叔伯跟你忙活几天，做出一个简易篮球场。母亲却哭红了眼，说那块田是所有田地中最宽最平的，是一家人吃半年大米饭的根本，你硬是把我们半年的米饭拱手送给学校。你嬉皮笑脸哄母亲，说娃娃们更需要精神粮食。好说歹说，母亲支持你后，你又想方设法找篮球。上哪儿找？你把家里小猪拉去卖了，进一趟安顺城，买回一堆体育用具，就有几个篮球。母亲一气之下，把你和我扔在家里，赌气跑回外婆家去住了一段时间。我天天盼母亲回家，可你没事人一样天天乐呵呵教我们打篮球，看到我们在运动场里活蹦乱跳，你乐得手舞足蹈，比我们还像孩子。 那以后，体育课上，农闲时放学后，你经常和我们一起打篮球。没有规则约束，随心所欲，你陪我们一起奔跑在这纯泥球场上，这是天底下最美的运动场，开启了我们无限的生命运动。 2018年春节，来不及说别离，你就匆匆离我而去。在那些悲痛欲绝的日子，翻阅你留下的手稿，整理你的遗物。每一张证件上，你笑容温暖，双眼有神。你是我的父亲，也是我的老师，但你不是一个合格的好父亲，你怎么为了扑灭那场山火，丢下我们？…… 父亲，你曾以我为荣，但我教书取得的成绩，和你自力更生相比，叫什么成绩啊。你不注重成绩，只注重写“人”，用一生做一个朴实的人，过去我以为我明白了，但我越长越知道，做人的路很长很长。 你走后的日子里，我总想起你的话：“秋啊，好好读书，当老师，当好老师。” 父亲，我一直听到你的呼唤，也一直在砥砺前行。 父亲，夜深人静时，我以我心，解读和诠释你我共同的座右铭；父亲，夜深人静时，不由想起你带着我们，在广阔的原野上奔跑；父亲，晨曦中想起你带着我们，爬上山顶，面向旭日，朝霞映红天空，霞光铺满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