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娘 我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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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娘走了。

2023年农历正月初五，娘因病医治无效，躺在自己的床上，在亲人们的陪伴下停止了呼吸，享年81岁。娘从住院到离开仅仅27天。27天我们便成了没娘的孩子。

在五十多岁上失去娘，和许多人相比我是幸福的，可是五十多岁成了没娘的孩子，痛苦更加刻骨铭心。

山高？水深？都没法和半个多世纪的母女情相比。

娘离开的这些天，我几乎夜夜失眠。每天晚上临睡前看着娘生前的照片和视频，心里喊着：娘啊，娘啊！裹着泪，带着疼。

娘的点点滴滴涌上心头。

娘1943年出生，三岁的时候姥爷去世，舍下了姥姥和五岁的大舅，三岁的娘，一岁的小舅。娘是怎样长大的，我不敢想象。

娘19虚岁嫁给了爹。爹是家里的长子，我有两个叔和两个姑。娘结婚的时候小姑还不到两周岁。为了生活，奶奶蒸长长馒头卖，每天天不亮就去走街串巷地叫卖。娘就得揽着小姑睡，据说小姑当时还尿炕。

1963年有了我大姐，66年我二姐出生，70年有了我，两年后四妹，再三年后五妹，77年小妹出生。娘14年生了六个闺女。十六七年的时间娘从一个啥家务活也不会做，逆来顺受的小媳妇变成了干活麻利，性子急，脾气大的六个孩子的娘。

娘为了养活我们，变成了一台机器，日夜不停地转动。白天除了上地干活，回来还得给我们洗衣做饭；夜里在黑暗的煤油灯下，娘做针线。我小时候总认为娘是不睡觉的，为了让我们穿得体面一点，暖和一点，娘每天晚上做，下雨天不能上地干活的时候也做。尽管我们家孩子多，但娘从来没有让我们热着，冻着，也从来没有让我们鞋遢拉，袜遢拉。

娘为了保护我们，变成了一个斗士，披荆斩棘，生死不怕。贫穷年代，村子里也有一些不淳朴，不善良的人。他们很势力，欺贫敬富，欺软怕硬。爹老实木纳，没啥本事。在那个重男轻女观念根深蒂固的年代，在大家庭里娘没有啥地位，在村子里更是没有人敬的。那时候我自卑敏感又不懂事儿，总爱小心翼翼地看别人的脸色，听别人的话音。看了别人不好的脸色，亦或是听出别人对我们家的不屑以及对我们家姐妹的嫌弃，我都会回家和娘告状。娘这时候就会特别生气，特别强悍，有时候嘱咐我们离人家远点，有时候就跑去和人家吵架，理论。

艰难的生活把我娘揉搓地面目全非，小时候娘很少有对我们温柔的时候。我们是在娘的训斥声和爹的长吁短叹声中长大的。

有两次挨打我到现在也没忘记。

第一次不记得是几岁的时候，也不记得是因为啥了，只记得娘当时追着我打，追到了家北地里，又追到我胡同里。情急之下，我跑到三奶奶的大门上，大声地哭喊着，可是三奶奶终究也没出来救我。娘更生气了，一边拍打我，一边大声说：“你知道往这里跑，往这里跑就有用吗？有人管你吗？”话里话外娘是怨三奶奶没出来拉着。三奶奶，和我奶奶亲妯娌，她和三爷爷一辈子只生了一个女儿，那个姑比我爹大几天。姑出嫁后让她的儿子跟着三奶奶一起住。三奶奶家的院子里有一棵婆枣树和一棵铃枣树，据说枣很好吃。好的枣三奶奶卖了换钱，没人买的不知道送给谁们吃了，我们姐妹们是吃不到的。不过每到过年我们去给三奶奶帮忙包饺子擀面皮的时候，三奶奶总会端出半碗醉枣让我们吃。小时候每到过年包饺子，爹总是问，今天谁和你三奶奶去包饺子？我们也总是嘟囔着，“三奶奶又不稀罕我们”，说实在的我们都不愿意去，都愿意围在家里看娘和大姐包饺子。这时候娘就像得了健忘症似的，说：“大过年的，别说些没用的，你表哥不会擀皮，快去和你三奶奶帮忙，包完了早回来吃饺子。”只有这时候我们才极不情愿的慢慢腾腾地去三奶奶家。也只有这时候三奶奶会对我们特别热情，拿出醉枣让我们吃，也非常真诚地挽留我们在她家吃饺子。我长这么大，忘了和三奶奶包了几次饺子，但从来没吃过她家的饺子。想到这些，我佩服娘的宽容大度。

第二次挨打是13岁那年暑假里，因为我考上尖子班需要到临村上学，娘特意给了我三块钱让我和伙伴们一起去城里买双新凉鞋。我们一路上欢呼雀跃，追逐嬉戏，等到了百货公司选好了鞋拿钱的时候发现钱不见了。我当时都不知道怎么回的家，但回家以后挨的那顿打骂现在还记忆犹新。于是我从此再也没敢提买新凉鞋的事。平生以来的第一双新凉鞋是18岁那年考上师范以后堂哥给我买的。堂哥和我同岁，比我大不了一个月，是我大爷爷的孙子，和我一个老爷爷。堂哥家条件比我家不知道好多少，是村里的上等户。大伯在供销社上班，在村里是特别有用的人，大娘在家里开小卖部。大娘大伯在村里是很受人敬重的。小时候堂哥是我的保护神。他家庭条件好，家里有很多新鲜的玩意儿，小人书啊，我们小时候用来印泥巴的模啊都是我大伯给他带回来的。每逢他带到学校里来玩，小伙伴们羡慕极了，都极力地讨好他。因为有这么厉害的哥哥，小伙伴们不但不敢欺负我，为了能早看到新鲜的小人书，他们甚至也讨好我。他们知道哥对我很亲，我的话很管事儿。那时我就觉得自己很了不起，那可能就是最早被满足的虚荣心吧。我童年的欢乐大多数哥带来的。七八岁打草的时候打破手了，哥给我背着筐送我回家；哥手巧，每次发了新书哥会给我包书皮，用白粉联纸给我钉本；哥最早学会骑自行车，经常带着我去邻村买铅笔，橡皮，尺子。我上师范了，哥当兵了，我们经常通信，哥偶尔会在信里夹上一张十元钱。哥对我的好我一辈子都不会忘。

除了堂哥，另一个让我想起来感觉温暖的人是我大姑。大姑年轻时在公社计生办上班，不经常回家。但大姑只要回来，准会到我家看我们。这时候我们姐妹几个就围着大姑诉苦，这个说，大姑你看我的袜子露脚后跟了，那个说，大姑我没有围巾，耳朵都冻烂了。大姑下次回家就会给我们买来袜子和围巾。有一次，大姑来我家看到我家的炕上大褥子都烂了，回家偷偷把奶奶新做的褥子抱来给我们铺上。这件事，娘不知道和我们说了多少次。大姑不嫌弃我们脏，记得小时候，大姑就爱把我们搂在怀里，给我们拿虱子，挖耳屎，扎辫子。我比四妹大两岁，没有在娘怀里撒娇的记忆，但忘不了大姑怀抱里的温暖。小姑比我们大不了多少，小时候我是非常害怕小姑的。但自从小姑结了婚，就特别照顾娘家，尤其疼我爹。我们家受到小姑的帮助最大。娘总是对我们说，亲顾亲顾，我们穷的时候你大姑小姑真疼你们，真照顾咱家，你们千万别忘本，等她们老了，你们一定要好好孝敬她们。

贫穷的生活考验人。俗话说“人穷志短”，有些人为了一点儿蝇头小利，不顾自己做人的尊严，违背良心。但我娘爱憎分明，从不附言趋势，拍马溜须，即使再苦再难也不会为了贪一点儿小便宜，昧着良心说话做事。娘这辈子穷，但娘问心无愧。

随着生活慢慢变好，娘也慢慢发生了变化。

娘变了，娘变软了，变得性子不急，脾气不大了。

娘时常惦记着出嫁的大姐二姐在婆家幸福不幸福，惦记着我骑自行车去六十里外的地方上学路上安不安全。周末我如果回家，不管忙闲，娘都会给我包饺子吃。

到我结婚有了孩子，娘更像变了个人似的，温柔得一天天宝贝儿，心肝地叫我的女儿。记得女儿一周岁断奶的时候，看着女儿难受的样子，娘和小妹都怨我心狠，都和我吵架。娘说，你们小时候我是实在没办法，但凡有法，你们爱吃到多大就吃到多大。我的女儿小时候不爱吃饭，娘硬是带着她吃遍了我家的整条胡同，谁家有好吃的，只要孩子爱吃，娘就去谁家要。当然，别人家的孩子来我家吃饭的时候更多，娘不怕麻烦，孩子有伴爱吃就行。我们小时候没有一个享受到这种待遇。

娘变了，变得热爱生活，讲究情趣了。

自从建设新城区，我家搬进了175平米复式小楼，不仅实现了楼上楼下，电灯电话，而且冬有大暖，夏有空调。娘也过上了城里人的生活。娘越来越注重锻炼身体，也喜欢养花种草了。种地的时候，光地里的农活就把娘累得半死，根本没有闲情逸致养花种草。现在娘养的花又多又好，我们家一年四季鲜花盛开，充满生机。娘享福了！我自身平庸，没有值得炫耀的地方，唯独五十多岁爹娘健在是我最自豪的一件事。我曾在朋友圈里发老娘养的花，发老娘做的创意花盆套，发带爹娘出去游玩的照片，高调地晒着幸福。可是今天，娘走了，从此以后，我再没有炫富的资本和理由了。

娘变了，变得柔弱胆小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娘和爹在家的地位颠倒了。年轻的时候，爹爱玩，爱养鸽子，为此娘没少吵他。光说爹抱着不哭的孩儿，孩子都养不好还有闲心养鸽子。娘把所有的心思和力气都用在了养育我们姐妹六个上。现在娘身体不好，一天得吃十来种药，娘不识字，啥时候吃啥药都得依靠爹给她分好，看电视也需要爹给她讲解。现在爹逮着机会就嘲笑娘，甚至呲哒娘，娘不但不生气，还呵呵地笑着说：“谁让咱不中用来啊。”

娘担心的事儿越来越多。六个闺女家的事儿娘都挂在心上。我大姐身体不好，娘不放心；二姐家外甥养车，娘更是每天提心吊胆；心疼我家闺女，女婿每天加班；挂牵着四妹家在烟台上班的小雪；直到弥留之际还担心两个上中学的外孙的学习，怕他们没有一个好的前程。

娘这辈子是为我们活的，生了我们，养了我们，忧愁着我们的忧愁，幸福着我们的幸福。

娘走了，永远离开我们了！

那天，小妹夫沉重地说，娘走了，我们家这面旗倒了，我们家的精神也没有了。我没接话，但心里默默地说：“不会的！我们家的精神永远都不会消失。我们会铭记娘的教诲，把娘的勤劳刚毅，与人为善，知恩图报，包容大度作为家训，代代传承下去。”

我坚信：娘的精神在，家就永远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