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巍巍乎名 荡荡乎字</p><p class="ql-block"> 彭晓龙-文</p><p class="ql-block"> 女儿年方十岁，读小学四年级，一日放学回家问我：“我为什么叫彭思飞？我能不能改个名字？”我闻之叹曰“总角稚子，竟要将自己的名字探个子丑寅卯。”苏东坡《喜雨亭记》开篇即云：“亭以雨名，志喜也。古者有喜，则以名物，示不忘也。周公得禾，以名其书；汉武得鼎，以名其年；叔孙胜敌，以名其子：其喜之大小不齐，其示不忘一也。” 可见，古往今来，不管是名物还是名人，皆有所指，绝非空穴来风。古语云“国之大事，唯祀与戎。” 古语又云“人之大事，唯名与铭。其生也名，其没也铭。” 古人认为，人活着要有名有姓，人死了要树碑留名。名字之于人，何其大哉！</p><p class="ql-block"> 数日前，听业师翰章先生纵论国学，讲到人的名字时他说：“名者从夕口，用以自慰耳；字者表字也，用以敬名也。古人幼时命名，成年取字。男弱冠（20岁），女笄年（15岁）谓之成年。古人有名有字，有的名字相解，如岳飞字鹏举，鹏举即飞也，诸葛亮字孔明，明即亮也；有的名字相对，如孔子弟子端木赐字子贡，赐与贡是相对的，上对下曰赐，下对上曰贡。” 先生又说：“名者，命也。诺奖得主屠呦呦出生时，其父正读到《诗经-鹿鸣》之‘呦呦鹿鸣，食野之蒿’句，随为爱女起名‘呦呦’。一语成谶！屠先生终其一生研究青蒿素，对抗疟疾，造福人类。” 先生称名字学问深矣！他曾作《名字考》，洋洋四万言，“藏之久矣”，尚不曾示人。我彼时闻之，心想：“何时可拜读？”</p><p class="ql-block"> 乡间有俚语“行不更名，坐不改字。” 名字之雅趣如吉光片羽，俯拾皆是。我祖父彭三多，取名于《论语》之“益者三友，友直，友谅，友多闻矣！”（元末陈友谅，民国石友三之名皆源于此句。）；我祖母李改过之名取自《孟子•公孙丑》之“古之君子，过则改之。”之句；我三舅杨永年之名来自曹操《龟虽寿》之“盈缩之期，不但在天；养怡之福，可得永年。”之句；我素喜“三李”，“老李”尤甚，一句“具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览日月。” 常让我心潮澎湃，顿然“沐春风而思飞扬，临秋云而思浩荡。” 于是，小女便名叫“思飞”，小侄便名叫“壮飞”了。壮飞之名，早已有之。“作《仁学》大著，行维新大法”的谭嗣同自号“壮飞”；中共早期英雄钱壮飞，与“胡马依北风”之胡北风，李克农合称“三杰”。男儿立大志，取义成仁事。我为胞侄取名壮飞，其心可鉴也！至于女儿意欲更名，音同字不同，改“思”为“斯”即可：“彭斯飞”。《诗经-斯干》云“如鸟斯革，如翚斯飞。” 女儿问“改思为斯有何用？” 我言曰“史学家傅斯年，陶铸女儿陶斯亮皆为此‘斯’，你同大儒、名媛同字，有何不好？”她闻之莞尔。女儿啊！女儿！你哪里知道，不管给你怎样改名，爸爸总会在诗歌中寻章摘句。“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白乐天）；“人啊 ！诗意的栖居。”（海德格尔）；“诗歌就是中国人的宗教。”（林语堂）爸爸离不开诗啊！我的一位高中老师曾告诉我，她倾倒于《诗经•采薇》，若有女儿，便起名“采薇”，无奈这位老师有弄璋之福而无采薇之名啊！《宝鸡日报》编辑白粼先生原名孙永军，因耽于《诗经•扬之水》中“扬之水，白石粼粼”句而取笔名“白粼”。十多年前，我在西大继续教育学院攻读学士学位，我们班有一对来自陕南的姐妹花，姐名王倩，妹名王盼。她们告诉我，她们的名字来自《诗经•硕人》中的“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之句。名字是爷爷取的，她们的爷爷毕业于西南联大，是闻一多的学生，和汪曾祺同学。多年过去了，我常常忆起她们姐妹传统文化熏陶下的那种大家风范，一句“读书志在圣贤，非独科第；为官心存君国，岂计身家”的《朱子格言》，让须眉为之汗颜。我有一梁姓好友喜得千金，嘱我为之命名，我遂为她起名梁苗字怀新，语出陶潜诗句“梁苗亦怀新”，我曾为此自鸣得意了多日。然而，有次读到一篇关于蔡元培先生的传记文章，原来蔡先生就为其三子命名“怀新”。（蔡先生之四子蔡英多名出《世说新语》之“其人磊而英多”一句；长女蔡睟盎名出《孟子》之“君子所性，仁义礼智根于心，其生色也，睟然见于面，盎于背”之句。）事后，我把这事说给一位高校教授，他不无感慨地说：“翻作新诗恨古人，我们总是跟在先贤的身后学步啊！”</p><p class="ql-block"> “诸葛大名垂宇宙”，贤人达者名字之雅致更是“繁花渐欲迷人眼”了：蒋中正先生字介石，“介石”出于《周易》豫卦六二爻辞“介于石，不终日，贞吉”，“中正”出于《周易》豫卦六二爻的《小象传》“不终日，贞吉，以中正也。”（北宋王荆公名安石，字介甫，号半山之名出盖与蒋氏同源；东晋丞相谢东山，姓谢，名安，字安石亦源于此）；毛泽东先生字润之，“润之”语出《周易》“鼓之以雷霆，润之以风雨，日月运行，一寒一暑”句；李宗仁将军字德邻，“德邻”语出《论语》“德不孤，必有邻”；彭德怀元帅之名出《论语》“君子怀德，小人怀土”；陈诚将军字辞修，语出《易-乾》“修辞立其诚，所以居业也”；陈毅元帅字仲弘，语出《论语》“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张闻天同志名出《诗经-鹤鸣》“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毛泽民，江泽民，李泽民等的“泽民”见《孟子》“得志，泽加于民，不得志，修身见于世”；毛泽东女儿李敏、李讷之名出《论语》“君子敏于事而讷于言”；钱穆先生字宾四，语出《尚书-尧典》“宾于四门，四门穆穆”；朱自清先生之名出自《楚辞•卜居》之“宁廉洁正直以自清乎”；民国文人邵洵美名出《诗经-郑风-有女同车》“彼美孟姜，洵美且都。”或《诗经-邶风-静女》“自牧归荑，洵美且异。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冯友兰先生的妹夫，清华国学院首届毕业生，原山东大学副校长陆侃如先生名出《论语》“孔子朝，与下大夫言，侃侃如也”；明代内阁大学士，宝鸡籍人士党崇雅的儿子党恂如之名出《论语》“孔子于乡党，恂恂如也”；民国才女林徽因之名出《诗经-思齐》“大姒嗣徽音，则百斯男”，只因与另一个也叫林徽音的男诗人“撞名”才改“音”为“因”的；著名女作家谢婉莹笔名“冰心”，冰心一词当来自唐人王昌龄诗句“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胡适先生字适之，据说是因为对《天演论》的“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理论佩服有加才为其名的；李清照丈夫赵明诚之名出《中庸》“自诚明，谓之性；自明诚，谓之教。诚则明矣！明则诚矣”；东坡先生名轼字子瞻，出语“君子登轼而望之”；明末“秦淮八艳”之首柳如是名出稼轩词“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p><p class="ql-block"> 坊间虽言“英雄不问出处”，但具精致雅博之名字——或言志，或载道，或诗情，或画意，亦不失为人间幸事！今忝为此文：一是为答数日前朋友之所托；二实为抛砖引玉，以萤火之光仰日月之皓然也——乞望早日拜读翰章师洋洋四万余言的《名字考》。</p><p class="ql-block"> 宋人有诗“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 静坐无事，胡乱涂鸦，几点灯花，期期言也！</p><p class="ql-block">【本文节选自彭晓龙散文集《也无风雨也无晴》】</p><p class="ql-block"> 2015年11月11日</p><p class="ql-block">【作者简介】彭晓龙：祖籍陕西岐山，上世纪七十年代生人。诗人、学者，文学学士。知命之年，风雅卌载。虽云积学如单针挑土，怠业似大浪淘沙；然枚七魏十，余窥其堂奥尝得一二焉。若幸遇天下英才，即当倾囊而授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