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蒸汽机车抱入梦里

凌雪飞梅

席子下垫着一层厚厚的稻草，透过编织缝散上来幽幽的稻草香味，闻着仿佛置身于秋后的稻田。 太婆睡在我身边向床外，我睡靠墙这头。本来睡得一直很迷糊的，小孩子嘛，没有大人那么多的糟心事，几乎是一躺就送给了梦，是使劲摇晃也不想睁眼的那类。 可是每天的凌晨时分，一阵阵轰隆隆的啸叫声，伴随着地动山摇的震动感，仿佛能把床脚给震到散架。我被惊到睁开眼，望着依然漆黑的房间，不停的推动身边的太婆。或许她也是早醒了，只是恋床不动而已。 “太婆，是什么呢？你听，轰隆隆的，床晃得这么厉害。”初会记事的我，把头转过去，伏在太婆胸上，一只手在她的脸上乱摸。 “是火车，不怕，离咱们远着呢，从我们村走去都要好久的。” “火车比牛大吗？它是吃草还是吃谷呢？” 我好奇心一上来，就会完全醒了，脑子精神得很，自然什么都想马上知道。 “火车是车，像你在拱门那里见到的单车一样，铁做的，但比单车大多了，像村口的那棵榕树那么大。” 村口的榕树下一带，是我和太婆经常去的地方。榕树盘根错节，在树底周边形成如凳似椅的天然形状。树干几个人都抱不过来，伸展出去的枝条叶子，如一把撑开的巨伞，比旁边的水塘都显得大。 我更好奇了，太婆口中的比榕树还要大的火车究竟是长什么样的，是牛头一样的脸吗，还是猪头一样肥嘟嘟的。 “这么大啊，那它是吃什么的呢？”我得不到答案是不会罢休的，太婆常说我嘴巴像锄头一样，什么都想挖开看看。 “吃火的吧，它吃的时候会排出我们做饭时木柴升起的那种烟。白天有空时我再带你到村外边去看，从村外边可以看到它拖着尾巴跑过来，像两头牛打架时追跑那样快，那样凶。” 我巴不得天马上全亮了，好穿衣服即时出去。 　　随着一声连一声的鸡啼从邻居家传进太婆的房间，黎明也在羞怯怯的一点一点的渗进原本乌黑的老房子，我也渐渐的看清睡在身边的太婆。天一亮她就起床在厨房忙碌，做两个人的早餐。 吃过早饭后，太婆就把我带到村外面。我们村地势高，建在半山腰，靠山面对着的，是一片两山脉之间的小平原。还未犁耕的稻田，在几个月冬季休整和春节后一场接一场的春雨浇灌之下，长满了嫩嫩的各种野草。碧绿一遍的缀在大地上，也无形之中增加了开阔感。能看到七八里外的平旺村，座落在轻烟缭绕的平地上。 从我村外并没能清楚地看到卧在平旺村旁边的铁路，但可见铁路沿线两边高大的桉树，像一条绿绳带一样，在田地上扯开延伸。 火车一天里会有十几趟来往，我们等了一会儿，轰隆隆的声音就开始从我们看不见的远方由隐约到清晰又到刺耳的轰袭。当它进入了我们的视野之后，我看到的是一辆乌黑色的车头拖着长长的绿色的躯干和尾巴，急匆匆的飞奔而过。能看到车头两边有红色的转动的大轮，车头上不断地喷出黑白相杂的烟。升向上空之后，又由风卷挟扩散向两边的田野，不一会它的四周全是云朵一样的雾。 那不顾一切勇猛无比的疾驰样子，把溺水在十万个为什么中的我，又灌进去几口惊魂的水。这玩意，魔力真大啊。 后来，我就不时的叫太婆陪我到这地方，一遍一遍的看这条长长烟龙飞过来跑过去，真想把它抓在手中，在村口的榕树下玩个够。 成长的时光在日出日落，雨去风来，星闪月明中偷换。不留痕迹，只留记忆让你去感觉岁月的漫长。 在轰隆隆中渐入梦境，屋外月色皎洁，渗满童年的庭院。又在轰隆隆中醒来，空中晨鸟飞舞，运来田野的醉人花香。 我也被人间的爱填满，在时光的小路上越走越远。 长到6岁那年，妈妈在回娘家看望外婆时，顺便把可以自己走一段路的我也带去了。从我村走路去外婆家，必须要先经过平旺村旁边的铁路和火车站。 这是个小村子，村子旁的露墟火车站也是个小站。四边乡镇的人们要乘坐火车去外地时，多来这里买票上车出发。许多货车也在站内停靠装卸。 我们去目的地的路是横穿过铁道的，两条压在枕木上的铁轨左右两面满是锈色，但承压面却光滑闪亮，能反射出刺眼的光线。一进入铁道，扑面而来的是一股浓烈的防腐剂气味，从一根根平行排在铁轨下面的棕黑色枕木散发出来，弥漫在车站四周。 有一次我们刚好到车站，就听到轰隆隆声从远处传来，越来越响。妈妈就停下脚，陪我看看即将到来的列车。 仿佛是大暴雨前夕，如响雷的轰鸣声咆哮着，车头顶上不断喷涌的烟带飞舞，左右各四个红色的巨轮由一前一后往复抽动的轮杆带着转动，好像和谁生气不听劝阻似的，在奋力挣扎中逐步安静，慢慢的降低速度，即将到达车站时悠悠的停下来，但仍不时的喷出白烟和水汽。 这钢铁巨兽似的蒸汽机车第一次离我如此的近，感觉它像一座大山一样准备向我压过来，它那刺鼻的油味和煤的混合味道，让初见的我怕得紧抓着妈妈的衣服。 它身后拖的是十几节的绿皮车厢，车上的旅客们要么看着车外等候上车的人群，要么自顾自的吃着东西，说话。车门打开了，一群人从车上下来，又一群人在车厢门口逐一检票后挤上车去，不久，原本站台上排开的人群几分钟就清空了。火车并没有马上开走，过了一会儿，又听到轰隆隆声从绿皮车的对面方向传来。这次进站的仍是差不多样貌的蒸汽机车，但它拖的全是黑色的车厢，有的车厢敞开着，露出满满的黑色煤炭。它一路也不停，在将近绿皮车时进入另一条站内的预备铁道，挨着绿皮车前行，完全离开了绿皮车车厢后才转弯进入正道，沿着绿皮车刚才的路继续它前进的方向。 　　我的好奇心又上来了，很想知道，列车上究竟是怎么样的。因为太婆曾给我过一块面包，说是坐火车回村的叔叔们从火车上带回来而分给她一些的。吃惯了她平日里熬的粥和煮的米饭，各种各样的乡下菜，初尝面包时，觉得这东西好松软，而且香气好浓，味道和米饭完全不一样。 这天外的美食勾引我，车厢里明亮的灯光也在诱惑我越来越野的心。 几年后，在我不留意的时光里，火车有了新变化。轰隆隆声变成了呼啸声，车厢没变，但火车头换成了和绿皮车厢颜色差不多的样貌。大块的驾驶室玻璃窗和底部大大的车灯，显示内燃机车是整列车厢们的头儿，那个风驰电掣势不可挡的秉性是一点儿也没改变的。 芦花在溪流边优雅着它的素白，狗尾巴草在田埂边向凉爽的秋风低头。而黄色的挂满枝头的柿子，暗示着一树时光，在你什么也未曾留意时，它已带到空中。 我也在单纯的生活中，一不小心，就坐在初中一年级的课桌，一脸童真一脸懵逼与另一片时光相遇。天空很晴朗，云也高。 我们四周的几镇中，数黎塘镇最大，不但是黎湛铁路线枢纽，还是很多国营企业所在地，大人们说从露墟火车站坐火车去黎塘干活时，是一件很体面的事。正值青春期的我，很想去大人常挂在口中的黎塘镇看一看，更想亲尝一次坐火车的味道，毕竟坐自行车的感觉也有点腻了。 那时到黎塘的车费是3元，而我平时一个星期从老爸那里得到的零用钱多是五角左右，最多时不超过一元。这一元钱得像一匙更盐一样，每天沾一点点不忘掉咸味就好。因此，在经济领域方面，与撒哈拉沙漠是表姐表妹的关系。 好在我利用周末空闲时间与小伙伴们上山找金银花和金钱草等草药拿去卖给收购的人，几次后积够了7元钱，心痒痒的想自己坐火车去黎塘玩一次了。 利用一个假日，我谁也不告诉行踪，就从所就读的中学直接朝平旺火车站行走去，赶在早上九点多钟前到了火车站。早就有很多人在站里站外或坐或蹲着候车。排了一会儿队伍，我就买到了硬纸片印制的火车票，四边是完整的，上车时在车厢门列车员会用专用剪刀在票边剪下一个缺口，表示票已使用了。 约一个小时后，内燃机车牵引的绿皮车呼叫着从远方像一奔跑的马渐渐的进入视野，又突然被勒紧缰绳，缓缓的在站台边停下。它虽然没有像蒸汽机车那样不时的喘气喷烟，但依然有袭人的热浪，在人靠近上车的一刹那，从车底下卷上来。 车上人已坐满，垂直角度的座椅一边可坐三人，另一边坐两人。我的票面都没有座位号码，只能站着。从露墟火车站到黎塘站中间也就仅有一个小小的稔竹站，过了稔竹站就到黎塘了，全程也就半小时多点，这短短的旅程有无座位无所谓。只是车厢里很闷热，没有冷气。各种行李塞满座位下的空间，人们挤着寻找空位。只有从车窗卷入的风，才带来阵阵凉意，消除车里的闷热和挤压感。 在车外看到的田野和山峦是静止的。在行动的车上我看到它们有自己的脚，迅速让路往车的反方向疾离，一闪一闪的从窗外拂过。在学校里优哉自在惯了，当与众多旅客挤在一起时，我才体味了真正的人生。为了生活，人们在不同的方向不同的旅途日夜奔波，又似一往无前无畏无惧的暴风追寻着梦想。 　　在黎塘站出了站，随人流散到镇里。第一次来大镇玩，感觉规模和繁华程度真不是我们的小镇能比拟的。 我好奇着到处浏览，一会儿百货大楼，一会儿服装店，一会儿又泡在书店里。真想把一切都搬到村里。 转悠了几个小时，买了两本书，才觉得肚子好饿，看中了一间粉店就直接走进去了。 花五角钱买叫了一碗瘦肉粉，自己便在桌子旁一边吹凉一边入口旁若无人的吃起来。一瞧墙壁上的挂钟，时间指向下午三点，傍晚回露墟火车站的车是5点10分。 吃得差不多了，才记起裤袋里的钱，不知道还够不够买票，赶紧拿出来，一数，只剩下二元伍角了，还差伍角才够三元的车票。 我开始心慌了，可是自己一个人来的，在黎塘也没有任何熟人。也不可能走路回去，一是路不熟，乘列车半小时，走路可不止半小时了，何况又是下午近傍晚了。 急得有点想哭了，粉店的老板娘没有留意到我的表情，看也不看我忙着切她的粉。 我欲言又止，又不敢哭出来。店外的阳光渐渐从门边退隐缩短，街色从炫眼转为疏淡，误入街道的燕子飞过来又飞走。行人脚步匆匆，都像在找什么东西。 我终于鼓起勇气，怯怯的走到老板娘旁边，她见我走过来，以为我又要添粉，忙放下手中的刀具，抬起头望我。 “小妹，要加粉吗？” “不是。老板娘，我可以帮你做点活儿吗？” 我酝酿了一会儿终于说出了这句话。 “啥？帮我？你要帮我做什么？” “洗碗，或是洗菜什么的，只要我能干得下的活儿都行。” 她开始注意到了我脸上紧张的表情，也许这表情在一脸稚嫩的我显得更加夸张。 “你到底咋了？” “我的钱不够买回露墟火车站的票了，我帮你做点活儿，你给我五角钱，凑够车票，可以吗？” 我泪水终于不听使唤落下来了。 “这孩子，自己跑出来玩的哦，连车票都不会提前算好，好吧，我给你五毛吧。” 说着，她从钱盒里拿了五角钱给我。 “你快点去买票吧，太晚就没票了。” “谢谢老板娘！”我鞠了一躬才接过钱。 转头瞥一眼，见洗碗池里有几只碗未洗，地板也有点脏了。 “我不能白要你的钱，我还是先帮你做点儿活再走吧。” 说着也不管她点不点头，就朝洗碗池走去，撸起袖子就洗起来，末了又把地板拖得干干净净。 老板娘不禁被我的举动逗笑，只好由着我。 我拖完地她又催我快点去买票，我这才和老板娘辞别，再次感谢她的帮助。 黄昏来得就是快，车站四周已在落日泛黄的余晖里，从四周赶来乘车的人脚步匆匆，惊起广场上觅食的麻雀。 我顺利上了回露墟火车站的绿皮车，今早见到的田野山峦树木，再次在车窗外一幅一幅图片似的闪过。 既要有绿皮车勇往直前敢于冲向目标，又要如列车员验票那样细心，才会有一个快乐的人生旅途。 我在不停颠簸的车厢里，悟出这么一个人生道理。 夕阳从车窗外洒进车厢，落在近窗的每个旅客，也和我的眼睛相交，我握紧手中今天买的两本书，放在胸前。 那时也不知道人生往何处，但一定是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