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舅公家《童年碎片》21

杨言布语

二十一上海舅公家 1970年夏天，我和妈妈到上海，最先落脚的地方，是普陀区的舅公家。 舅公是我妈的亲舅舅，我外婆的大弟弟。外婆虽然已经去世好多年了，但我妈与舅公还时常有书信来往。 舅公是上海印染厂的工人。他有两个儿子，我叫表舅。大表舅海福，已经成家立业，和老丈人住在一起。二表舅海根，刚刚结婚，跟父母还在一个屋檐下。 🧶 舅公家在一条胡同里。北方人叫“胡同”，上海人叫“弄堂”。弄堂又长又窄，三轮车只能停在弄堂口。 弄堂两边住满了人家，一家挨着一户。每家门窗外都堆放着东西，花样可多了！ 躺椅、自行车、煤饼、水桶、洗衣板、大木盆、痰盂、竹椅子、竹篮子、草帽子、篓筐、竹刷子......他们怎么把东西都摆到了街上？这可比我家大院乱多了！ 正是烈日炎炎的夏季，每扇屋门都敞开着，人们在门口忙着家务活。 有生炉子的，有扇风的，这里的炉子很小，没有烟筒，煤饼子像蜂窝一样。 有挎着篮子买菜回来的，有在篮子里剥毛豆的，他们的篮子又小又圆，编得比杨家村的柳条筐好看。 有洗菜的，有洗衣的，还有拎着水桶去水站买水的。杨家村的井水不花钱，这里用水要排大长队，每一滴水都是钱。 也有什么活都没干的男人，光着脊梁，穿一条大裤衩，当街躺在竹床上，摇着芭蕉扇。 舅公家的门也是敞开的。 走进低矮的房门，眼前一黑，白天变成夜晚。站定一回儿，才能看清挂着蚊帐的大木床、两开门的衣柜、笨重的桌子，看不出家具的颜色，只觉得陈旧，暗淡。 舅公是个老爷爷的样子。他个子不高，背有点驼，穿着松松垮垮的圆领汗衫。脸上没有肉，几道皱纹拉长了他的笑容。 他和我妈说上海话，也可能是江阴话，叽里呱啦的，急促又陌生，我听不懂。我觉得妈妈身上长出了篱笆，把我隔在了外面。 网图，李守白先生的水墨小品。图似舅公家门前情景，但他家门口没有自来水。 🧶 “我要尿尿。”我咬着妈的耳朵说。妈指着屋角暗影处一个木墩子：“就尿到马桶里。” 马桶像一个大圆凳子，又像一口敦实的小缸，掀开木头盖儿，又厚又沉！ 桶口好大哦，我真怕自己掉进去，挂上屁股蹭个边儿，腿郎当在半空。 这个马桶比我家的粗瓷尿坛好看一些，暗红色的漆皮，下面还扎着一圈铁箍。要是干干净净地放在杨家村，二大妈肯定会用它腌萝卜腌咸菜，哪舍得装屎装尿啊！ 网图。图似舅公家的大马桶。 住在人家，不能睡懒觉，妈妈早早就把我叫起来。屋里幽暗闷热，还是到门口看光景吧，敞亮。 那时辰，有不少人家的房门都打开了，舅公也在门外的炉子上生火做饭。 远远地飘来了一股熟悉的味儿，和杨家村院里的茅楼一样。一辆人拉的大粪车，走走停停地过来了。 随着拉车人一声连一声的吆喝，每一家都有人拎着马桶出了门，歪着身子向粪车走过去。 收粪人接过马桶，往粪车上的大木箱里倒。扑通扑通，臭气冲天，飞扬四方。 拉粪车每天早晨定时进来，过了这个时辰，马桶里的粑粑尿怎么办？ 这个难题，我一遍又一遍问妈妈。她每次都说，早点起来，别睡懒觉。 倒了马桶，人们就在街边哈着腰，拿着竹刷子，使劲儿地刷马桶，刷桶水倒进路边的下水道。 晾在路边的马桶湿淋淋地排着队，就像把各家各户的厕所，摆在街上，接受检阅。 粪车走了，各家门前的炉子冒起烟来。不一会儿，煤烟和饭菜的味儿，合伙把刚才的骚臭味，赶到天边去了。 🧶 舅公家的小饭桌，摆在外间屋。和二大妈家一样，我们坐在小凳上围桌吃饭。 每天早晨，饭桌上都会摆上几碗泡饭（头天剩米饭泡上开水），两碗小咸菜，还有一碗红烧肉。 红烧肉，那是实打实冒尖的一碗净肉！酱红色的肉块诱人垂涎，夹到嘴里一咬，软糯甜咸。那肉味，香到了骨头缝里…… 在杨家村，除了过年，平时哪敢这样吃肉。我妈炒菜时，猪油爆香后，只放几片肉，青菜沾上点肉味，就算有油水了。 海根舅舅早起上班，和我们一起吃饭。他也很瘦，白净面皮，白框眼镜，一副书生模样。他只吃泡饭，就着小菜。我妈把红烧肉推给他：“你吃啊！”他赶忙推回来：“你们吃，你们吃。” 舅公把肉碗往我们面前推，一个劲儿地说：“切伐切伐，切伐切伐（吃吧吃吧）。”他的手又糙又黑，印染工人永远也洗不掉的黑色，渗进皮肤里。 我去看妈妈的脸色，看不出有什么暗示，形势真是复杂极了。表舅和舅公都不动碗里的肉，妈妈也只是夹了一块两块，我该怎么往下吃啊？真为难死了！ 一连几天，每天早晨的饭桌上，都有一碗红烧肉，有时候是新烧的，有时候是前一天剩下又回锅的。 大清早怎么就吃肉啊？我妈说，江阴老家有种说法，早晨吃肉，肚里有油水，一整天就不能饿得慌了！ 我跟妈妈悄悄嘀咕，舅公家吃得真好，每天都有肉。 我妈说，唉，傻孩子呀！这是招待咱们呢，不来客人，谁家能天天吃肉。 🧶 舅公的大儿子，我的海福舅舅，也是我妈在上海很想见的人。 不巧的是，他不在上海，也不在中国。 我妈和海福舅舅是姑表姐弟，我妈的外婆是海福舅舅的奶奶。海福舅舅和我妈哥姐几个，在江阴乡下一起长大，亲如一奶同胞。 我妈与舅舅常通书信，还经常给我讲舅舅的故事，我很小就记住了“海福”这名字，一直把他当成亲舅舅。 妈妈说，海福舅舅的亲妈是在生他弟弟时难产死的，那时他才三岁，什么也不懂，还在妈妈身上爬来爬去，一声声喊着妈，却不知妈妈已经咽气了。 没几年，海福舅舅有了后妈，又多了一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奶奶成了最疼他的人。 奶奶经常领着他，到我外婆家。这样，他便常常和姑姑家的几个兄姊，也就是我妈他们，吃饭玩耍读书。 我妈家有个书房，放满了外公的书。少年时的我三舅，喜欢在那里找书看书，海福舅舅也学他的样子。沉浸在书中的孩子，看到了乡村以外的世界。 后来海福舅舅考上了上海同济大学，学的是建筑工程专业。 那几年，舅公手头拮据，没法保证海福舅舅的学费。我三舅、姨妈还有我妈，当时已经参加了工作，他们几个时不时从工资中抽出几元钱，寄给海福舅舅。舅舅大学毕业后，一直在上海华东建筑设计院工作。 结婚后，海福舅舅苦尽甘来。岳母把他视如己出，疼爱有加，弥补了舅舅二十几年来丧失的母爱。 海福舅舅六十年代初在同济大学校园里的留影。 我和妈妈来到上海的这个夏天，海福舅舅正在遥远而干燥的非洲大陆，参加坦赞铁路的建设工作。 说起这个表弟，妈妈深感自豪，就像他是一位外交官似的。 我上小学后，才知道地图上的非洲在哪里。照片上的海福舅舅，头发是卷曲的，我想那是被非洲的大日头烤焦的。 当时社会上还流行着亚非拉人民大团结的宣传画，我总觉得，那个与黑人手挽手的人，就是我舅舅。 网图。七十年代初中国援建人员到达非洲的情景。 上中学后，我懂得更多了。从非洲的坦桑尼亚到赞比亚，我们中国投入巨资，援建了一条全长1860.5公里的铁路。老师说，这是什么精神？这是伟大的国际共产主义精神。我们的无私帮助，促进了非洲国家的民族独立和解放。这条铁路被非洲人民称为“自由之路”。 我和同学们都盼望着，非洲人民能从水深火热中解放出来，和我们一样幸福。 网图。非洲官员和中方援建人员庆祝铁路落成。 直到前几年，我的知识又有了长进。原来，当年这条铁路的建成，深深地感动了非洲的几位黑人兄弟，他们为中国加入联合国投了举足轻重的选票。 我的海福舅舅，就是修建坦赞铁路的电气工程技术人员。 七十年代他多次前往非洲，从一个贫穷的国家奔赴到另一个更贫穷的国家，直到1976年７月，坦赞铁路全线建成。 网图。修建坦赞铁路的中非技术人员在讨论工作。 🧶 舅公一家原本生活在江阴乡下。 抗战胜利后，我外公从重庆回到上海工作，念及妻子中年早逝，怜惜妻舅在乡间生活艰辛，便想方法把我舅公弄到上海，在印染厂找到了一份工作。 后来，舅公在厂里当上了工长，生活有了保障，这才把一家人接来上海落户。 上海解放后，我外公被新政府遣散，被迫离职，曾一度失业，后来又身陷囹圄十几年，无法再向我舅公施予援手。 倒是舅公和他的大儿子海福，在薛家落难之时，常常跑前跑后，安抚探视，竭力相助。 我姨妈说，海福重情重义，他们父子俩是我们薛家的恩人。 舅公家的经济条件一直都不太好，大凡用钱解决的事情，总是愁肠百结。他给我妈写来的信中，常常诉说生活的困窘和烦恼。 写到这里，我发现，自己的记忆并不可靠。其实，我从没见过舅公的笑脸。 1970年夏天，我和母亲在南方。 🧶 五十多年后，我才知道，当年我去过的舅公家，那个粪臭与肉香给我留下扑鼻印象的地方，正是上海普陀区武宁那一带的棚户区。 现在，我要告诉那个六岁的女孩儿，舅公家门前的弄堂里，为什么堆满了东西？人们为什么整天都在家门口活动？ 那是因为，他们的住房太小，太黑，太热，太闷。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