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眼深情的纳兰容若

小桥流水

电视剧《康熙秘史》里，钟汉良对纳兰的演绎很完美，穿上铠甲，是英勇神武的御前侍卫；脱下铠甲穿上长衫，则是风度翩翩温润如玉的美公子。

这部剧，康熙是主角，而纳兰的锋芒却完全盖住了第一主角，可见钟汉良塑造了一个多么经典的纳兰。在纳兰的故居，有挂钟汉良的剧照，语文书上也放的是他的剧照，钟汉良演活了纳兰，他抓准了纳兰容若深情的眼神，不是吗？

词人纳兰性德，字容若，出身叶赫那拉（又称纳兰）氏，满洲正黄旗人。父亲叫明珠，官至大学士、太傅，是康熙初期的四权相之一。母亲爱新觉罗氏，是英亲王阿济格之女，努尔哈赤的孙女。纳兰容若，一个含着金汤匙出生的贵族，人称“黄四代”。

出身显赫，少年得志，才高八斗，又是皇上身边的人，纳兰容若本应飞黄腾达，前途无可限量。可惜造化弄人，纳兰容若因“寒疾”病逝，年仅三十一岁。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留下三百多首词，却挥手告别人世间。

纳兰容若一生中写了342首词传世，后人编辑为《纳兰词》。据统计，《纳兰词》满目皆是愁、恨、泪、惆怅、断肠……单是一个“愁”字也用了九十多次，其他如“泪”字用了六十五次，“恨”字用了三十九次。 怎一个“愁”字了得！

今人评价认为：纳兰词比于温（庭筠）李（煜），深切绵至相类，论词境，则阔于温而浅于李。后主眷系家国，故重；容若萦思私谊，故轻。

纳兰容若的文字，在我读来，用情至深，才为情所困；用情至深，以致才情出众。文字代表心声，越写越深情，越深情越困惑。就像演员，将自己全身心纳入角色，用心用情演绎，角色与现实不分，演时出神入化，却难于走出角色，这其实也是演员的一种困扰。

这位大清的第一情种，被两段情感折磨，终是慧极必伤，情深不寿。

第一段

舒穆禄雪梅应舅家邀请，到京城寄居，与觉罗氏夫人拉了一番家常话后，初见纳兰性德。 四目相对，舒穆禄小姐羞涩垂下双眸，却又忍不住偷眼看。纳兰性德在母亲的引见下，笑脸相迎。

在高大的庭院里，石阶上满是飘落的杏花，一层又一层。寂静无人时，随风吹来杏色的裙摆，舒穆禄小姐蓦地出现，意外又重逢。彼此看下深情的一眼，这初见的印象在纳兰性德的脑海中挥之不去。于是写下《如梦令·正是辘轳金井》：

正是辘轳金井，满砌落花红冷，蓦地一相逢，心事眼波难定。

谁省？谁省？从此簟纹灯影。

自此两人同屋同窗共读，畅游书海。翩翩少年郎写得一手好文章；绝色佳人女弹得一手好弦琴。只可惜，情窦初开的二人，并没有抓住这昙花一现的恋情。

后表妹雪梅参加选秀，作为秀女被选入了皇宫，两人形同陌路。纳兰性德从小熟读经史，过目不忘，聪慧机敏，对于那些载于典章里的血和泪十分清楚。愁思郁结的纳兰暗暗发誓，无论如何一定要再见表妹一次。

纳兰性德买通进宫诵经的喇嘛，穿上袈裟，把自己装扮成僧人，冒着满门抄斩的重罪，混杂在人群中进了皇宫。纳兰与雪梅在人群中深情遥望，雪梅想要开口说话，却终究无语对视，强忍泪水，转身离去。行至转角时拔下鬓边玉钗，轻叩回廊，两人的最后一面就这样无疾而终。纳兰性德回府后，终日神思恍惚，宫中相见的一幕，难以释怀，写下《减字木兰花》：

相逢不语，一朵芙蓉着秋雨。

小晕红潮，斜溜钗心只凤翘。

待将低唤，直为凝情恐人见。

欲诉幽情，转过回廊叩玉钗。

之后，传来雪梅吞金自尽的消息，纳兰性德哀伤之余，也无法原谅自己。又以失恋女子的口吻，用清冷的语气控诉这段无望的爱恋，写下阕词《木兰花令·拟古决绝词》：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骊山语罢清宵半，夜雨霖铃终不怨。

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第二段

17岁的纳兰性德进入国子监学习，做了一名贡生。他饱读诗书，文武兼修，国子监祭酒徐元文在别人面前赞他：“司马大人之贤公子，绝非常人！”纳兰性德的父亲纳兰明珠很有政治手腕，在徐元文和明珠的鼓励下，纳兰性德参加了顺天府的乡试，武试和文试一一通过，金榜题名，获举人头衔。 后纳兰性德凭借自己深厚的学识，参加会试中第，成为贡士，他的试卷还被作为优秀试卷推荐给了朝廷。

踌躇满志的纳兰性德，准备殿试的到来时却突染风寒，病倒了，甚至到了卧床不起的地步，最终错过殿试的时间。受到打击的纳兰性德在病榻上，写下《幸举礼闱以病未与廷试》：

晓榻茶烟揽鬓丝，万春园里误春期。

谁知江上题名日，虚拟兰成射策时。

紫陌无游非隔面，玉阶有梦镇愁眉。

漳滨强对新红杏，一夜东风感旧知。

病好后的纳兰性德铆足劲读书，从天破晓到鸦归巢，孜孜不倦地向老师徐乾学处请教学问。随着阅读的深入，纳兰决定搜集汇编一部儒学丛书。两年后，纳兰性德出资主持的儒学汇编《通志堂经解》面世。作为主持人的纳兰性德瞬间名满天下，连康熙皇帝也对他称赞有加。

纳兰家认为先“成家”而后立业，于是为纳兰性德物色了一位门当户对的媳妇。卢雨蝉姑娘，是担任过第一届两广总督加兵部尚书、都察院右副都御使衔卢兴祖的女儿。“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两家人对这桩婚配十分满意，当事人心情如何，不得而知。 纳兰那时会想起他美丽的雪梅表妹吗？

温婉知礼的卢氏，给了纳兰很好的陪伴，婚后的二人逐渐尝出了一丝爱恋的甜蜜。纳兰性德一颗原本冰冷的心有了暖意，卢氏的存在，如同白月光一样不可或缺。纳兰性德白天在徐乾学处受教学习，晚上回家“红袖添香夜读书”。卢氏默默地立在一旁，如寻常妻子那样，为丈夫熏香、找书、研墨、添茶。烛火摇曳，偶尔四目交会，相对莞尔，夫唱妇随，岁月静好。纳兰性德的《<四时无题诗>十六首·其六》写：

水榭同携唤莫愁，一天凉雨晚来收。

戏将莲菂抛池里，种出花枝是并头。

又一个殿试之年到来，22岁的纳兰性德没再错过机会，一举获得了此次殿试录取进士中的第十名。心气过高的纳兰并未得到想要的差事，成为了一名御前侍卫，时常伴随在皇帝左右，随时听候调配，与妻子开始聚少离多。多情而浪漫的纳兰，在理想落空后，便将更多的情绪转投在家庭和爱情。他入值宫禁，在皇宫中站岗时，总在想卢氏此刻是不是正伫立在阶前，盼望着自己回家，而写下：

小屏山色远，妆薄铅华浅。

独自立瑶阶，透寒金缕鞋。

——纳兰性德《菩萨蛮》节选

要塞边关寒风初起时，纳兰又会想到独自在漫长秋夜里为自己赶制寒衣的妻子，而写下：

鸳瓦已新霜，欲寄寒衣转自伤。见说征夫容易瘦，端相。梦里回时仔细量。

支枕怯空房，且拭清坫就月光，已是深秋兼独夜，凄凉。月到西南更断肠。

——纳兰性德《南乡子·捣衣》

两人婚后一直没有孩子，家里给纳兰性德张罗着纳了一个小妾颜氏，颜氏过门不久就为他生下了第一个儿子。但纳兰性德并没有因此减少对卢氏的疼爱，为免让她伤心，反而愈加爱护。后来卢氏也为他生下了一个儿子。 但一个月后，卢氏因产后感染风寒，香消玉殒。

卢氏死后，纳兰性德陷入无比悲痛之中。他将妻子的灵柩在寺庙停放了一年多，超过了当时亲王贝勒的停灵时间。在卢氏去世半月后，纳兰写下了第一首悼亡爱妻的词《青衫湿·悼亡》。

近来无限伤心事，谁与话长更？从教分付，绿窗红泪，早雁初莺。

当时领略，而今断送，总负多情。忽疑君到，漆灯风飐，痴数春星。

岁月流逝，纳兰词中悼念亡妻之哀吟没有停止过。每念及和卢氏生前的恩爱，纳兰性德就泪如雨下，终生如此。并写下《浣溪沙》，二人那些过往“只道是寻常”的日子不再有了。

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

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纳兰容若才情兼备，却一生为情所困。爱妻卢氏病故，纳兰的悼亡之音也由此破空而出，是《饮水词》中的高峰，后人不能超越，连他自己也再难超越。

同为叶赫那拉氏之后的叶嘉莹先生说过，读纳兰词尝历三阶段：少时，以其真切自然、清新流利而赏之；既成年，历经忧患，遂觉其浅白不耐咀嚼，缺乏人生历练，殊少余味；近年，复悟其幽微深隐，具“即浅为深”、“即浅为美”之品质。

叶嘉莹先生说得精辟，颇为深奥的文字，用心方能领悟个中深意。满眼深情的纳兰容若，这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从“见山是山、见水是水”的真切自然，到成年后历经忧患“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的无奈，再到“见山还是山，见水还是水”，坚持做自己的境界。

“家家争唱《饮水词》，纳兰心事几曾知？”

令人难忘的词人——纳兰容若，京城里一生注定富贵荣华、繁花似锦的少年，还有他身上永不磨灭的痴情印记，和他那满含深情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