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昨天范庄大妗子歿了。95了吧,记得她比我的婆婆,她的大姑姐还大两岁。</p><p class="ql-block"> 三日丧。</p><p class="ql-block"> 村里也早就丧事从简了,据说因为岁数太大了,所以特别同意多办一天。我们这边二日晚上男的去行祭,三日我和大姑姐、秀英去吊丧。疫情几年来往少,表哥表嫂们都老得不成样子了。五世同堂,熬了一大帮子孙后代,这老太太是福寿双全的。有的人活了岁数不小,身体也好,但是熬得要么儿子没了,要么媳妇没了,要么孙子没了,民间认为这都称不上有全福,或叫有寿无福。无寿也就谈不上福了,世人得个福寿双全不容易。</p> <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大表哥大表嫂都是奔八十的人了,有了重孙子。二表哥表嫂反而更显得老态龙钟一些,一看身体就不好。他们的青壮年时代就和昨天一样。这种人生的断裂感让人感觉魔幻,就像电视里的慢拍快放一样,刚刚春天鸟语花香,一而夏,再而秋,转眼万物俱枯,大雪纷飞。大表嫂坐下就起不来,给吊唁者下跪更是办不到了,闺女要赶紧去扶。还要主持丧务,助忙的人找个东西什么的,孩子们说不上来。有女客来吊,大表嫂就娘哎娘的哭起来,也就只有她能哭,现在的年轻人大多数都不会哭,只会抽泣抹眼泪。大表嫂哭娘,不是她这年龄应该会的那种乡村的哭唱,她没有那种腔调,是真诚的,哭声里含着六七十年的婚姻岁月了,有爱,有疼,还有很多很多我不知道的。岁数大了,很多人这年龄已经需要别人照顾,我真怕她哭坏。中间有人劝,大意是劝她莫哭坏身体,大表嫂止住哭说,老娘娘子没了就能轻松点了。她把婆婆叫做“老娘娘子”。大妗子躺床上已经四年,如果没有新冠感染,能再撑些日子,但终于没扛过去,毕竟快过世纪的人了。大儿子儿媳伺候着,过了这些年月,想必也是很不容易。</p><p class="ql-block"> 最后的装裹前,有两道程序。一是叫做“栽花”。子女不懂,这时领着的人就祝祷说:左栽花,右栽花,荣华富贵都留下。一边说一边在死者身上左右前后放些棉花朵。这些棉花都是早就备好的,是有种籽的棉花,不是絮被子的棉花,意为“有子”。孝子和媳妇们就从长子开始,一边祝祷一边“栽花”。给死者栽一些,自己揣怀里一些。这是不要死者把荣华富贵都带走,要多给子孙留下一些个。第二道程序,领着祝祷的人拿着五色丝线和细麻各一绺,在死者身上拂来拂去,一边说:左手丝,右手麻,下一辈里好头发。孝子女们如此跟诵数遍。在乡间日久,见得多了,一直存个疑问,为什么要好头发,难道都怕孩子成了秃子不成。后来恍然大悟,对不对另说着。发为肾之余,好头发预示着好身体。健康和荣华富贵,是大家都想要的东西。这些祝祷都属于丧礼的组成部分,用到了联想双关等文学形式。当然这不是大妗子独有的。</p><p class="ql-block"> 马上起灵的时候,二表哥哀哀地说,娘,你这是要走了吗,娘,你这是要走了吗。无论多大年龄,生离死别总是难以超脱的痛苦。送丧出门时,男在车前,女在后。跟着队伍走出大门,看到大表哥领头跪在车前哭,挡着娘的去路,表示不忍放行。五十多岁的儿子扶着他,大表哥真是到了提不动浆水筲的年龄了。</p><p class="ql-block"> 送完大妗子,与表哥嫂们告辞,嘱咐些节哀保重之类的话。二表哥居然问我,你娘还好吗。我娘(婆婆)就是他姑,已经走了五六年了。我说,二哥,你没认出我来,我是恒新媳妇。他目光迷茫好像寻思不过来似的,突然才认出旁边的大姑姐来。疫情弥漫,都戴着口罩,更重要的是多年不见,表亲们都已老得不敢相认。</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结婚后第一次拜望大舅大妗子,大舅就借酒使出娘舅的权威,高谈阔论给外甥上了一课,大意是得孝顺。这使我这新妇很难堪,所以对大舅没有太多好感。他也没有活太高寿,几年后就没了。大妗子则是个慈祥的老太太 ,小个子不足一米五,白皙的皮肤,皱纹细腻,说话好悄悄的。她拉住你的手,你俯视着矮矮的小老太太,心里生出极为亲切的感受。对一个素昧平生的老人有着故人一般的亲切感,这是一种如沐春风般的微妙。过年在冬天,所以每次去都很冷,岁数大了的老太太冬天就不下炕了,坐被窝头,坐在炕上拉呱更有亲切感了。脑筋极清楚,到老不糊涂。</p><p class="ql-block"> 当年听婆婆说,大妗子其实很厉害。大舅在济宁出门,在供销上工作,大妗子在家守着。前俩儿子都是大姑姐带大的,就是我婆婆 ,结婚比较晚,婚前帮弟媳带大俩孩子,出了一把力。那时,大妗子想见大舅,扔下孩子们就走。一个小脚家庭妇女,说走就走,跋涉着自己到济宁去找丈夫,住一阵子再回来。过去的妇女是讲三从四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对家庭,对男人没有什么主导权。生了孩子就老老实实拴在炕头和锅头上,何谈自己的生活。大妗子想去找大舅就去找,暗藏一种看不出的洒脱干练。近一个世纪的人生,该经历多少大事件,熬出一个五世同堂的大家庭,母慈子孝,义义和和,不管软硬,没有两把刷子也是不能搞定的,所以,看起来轻声细语弱不禁风的小老太太,大妗子,我心中对她生出肃然之敬。</p> <p class="ql-block"> 人生进入下半场,手中所有,似乎流逝得更快了,悼亡之词也越来越频繁。这世界,你怎么得到的,就会怎么失去。刚结婚时,除了自己的大妗子,又得到一位。从去年到今年,两位都已失去。</p><p class="ql-block"> 从此,我的人生中没有了大妗子。</p><p class="ql-block"> 时在2023年1月8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