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因王勃的《滕王阁序》开篇那句“豫章故郡,洪都新府”,外地人大多知道了洪都是指南昌。但在南昌,人们提起洪都,那是指洪都机械厂(320厂),即现在的洪都航空工业集团。不管去没去过那里,南昌人基本都能说出它的一些辉煌历史,比如,那里诞生了新中国第一架飞机,生产了新中国第一辆军用摩托,第一枚海防导弹……那里曾经占据了南昌经济的半壁江山。</p><p class="ql-block"> 早就想去那里走走看看,今年春节过后,挑了一个好天气约了朋友去看了看市内的一些老建筑,洪都是重要的一站。对于在大型国企度过青年时期的我来说,走进洪都多少会有些陌生又熟悉的感觉。为了好好感受,我特意没有提前查资料,甚至连一张图片都没有去看。</p><p class="ql-block"> 好几年没来洪都南大道这边了。现在的整个洪都大道已经建起了高架快速路,一头连接洪都大桥,一头直伸朝阳大桥,这段赣江犹如一把弯弓,双层车道的洪都大道似强有力的弦一样将南昌的腾飞之箭射向远方。午后的阳光洒在街道两旁的建筑物上刷金镀银一般耀眼,桥墩下的暗影被阳光剪出了一片片不规则的金色光片,行人和车辆就不停地穿梭在下面的光影里。</p><p class="ql-block"> 越向前走行人越稀少,朋友告诉我从前面的新溪桥路左拐这一大片就是洪都了。我抬起头,左手推着单车,右手习惯性地搭在额前,眯着眼睛看到一座天蓝色的大楼顶上写着红色的“洪都航空工业集团”,门口冷清,外面有洪都的简介和沿革。厂子1951年4月在原有的国民党旧机场的残址上从南京搬迁而来,当年来自全国各地的航空专家和部队军官秘密抵达南昌,组建了洪都机械厂,在五十年代前苏联专家援助下生产了新中国第一……</p><p class="ql-block"> 洪都和我们的共和国差不多同龄。对于一个国家来说七十多岁还算年轻,但对于一个人来说,它足以把一个呱呱坠地的婴儿变成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对于一个企业来说,他同样难免形容枯槁,烈士暮年,让人无端生出“廉颇老矣,尚能饭否”的感叹。旁边的居民区不时有人进出,有的普通小区经过化妆依然能看出岁月的沧桑。新溪桥东路也架起了快速路,桥墩下还残存着散落的半边楼,它们就像炮火中被炸掉了手臂,浑身血肉模糊而仍不肯倒下的将士,路边不远处已经长出了一栋栋高楼大厦。朋友告诉我新的洪都航空工业集团已经迁往城东的瑶湖了,现在这里已经不办公了,很多地方正在拆迁,一些有特色的东西也已经被保护改造了。我们边走边聊,知道了很多有关洪都的逸闻旧事,发生在这里的一幕幕就不断在我的脑海中变幻着。</p><p class="ql-block"> 恍惚中,人如同穿越在几十年前的时光里,身旁似乎有很多行人走过,他们都默不作声,一个个表情凝重,一身蓝色衣服,戴着眼镜,行色匆匆,他们没有名字,只有代号,家里人都不知道他们白天具体在做什么。一会儿又有身材高大的黄头发蓝眼睛的苏联军人走进旁边那一栋栋人字形尖顶小别墅里,坚硬的军靴踩在木制的楼梯上铿锵有力,噔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紧接着,藏在茂密的樟树叶子里的高音喇叭响起了“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几个戴眼镜的牛鬼**被押上看台,另一边办公室里死一般的寂静,地上散落的图纸上印着重重的脚印,墙上的钟表滴答滴答的响着。一下子又听见铃声响起,一大群骑自行车的工人们从厂子大门潮水般涌了出来,广播里响起“年轻的朋友们我们来相会……一会儿又是几届国家领导人来视察,两边站满了欢迎的人们……。我就像在观看快速剪接的视频,而我同时也在那视频里。</p><p class="ql-block"> 朋友介绍说,前面就是那些被保留下来的老建筑。从远处看,那些青砖尖顶的二层小别墅如棋盘一般整齐地排列着,每栋小楼前都有一块空地,虽然现在路面刚被硬化,有的被改成了车位,但也能想象出原来是楼前的小花园,里面花木繁荫,蜂蝶嬉舞。走近抚摸墙面,墙缝的混凝土和砖块依然坚硬结实,甚至砖缝里的沙砾如花岗岩一般牢固。仔细看,能看出外墙统一用青漆做旧的痕迹,我推断墙以前有可能是红砖砌的,从单元门口看,房屋的天花板是木质结构的,连楼梯和扶手都是木头的。有位老人家正从上面缓慢走下,咚——咚——咚的响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寂寞地回荡,木板特有的空洞质感使人感觉这里的时光似乎还停留在几十年前。</p><p class="ql-block"> 眼前一位颤颤巍巍的老者拄着拐杖迎着西边的斜阳远眺,湿润混浊的眼神下不知道藏着什么心事。我们询问他关于这些房子的一些故事,一串串含糊不清的数字代号好像从呲呲啦啦的旧式留声机里传了出来。从老人的反应看,他应该患有疾病,所以我们就没再打扰他。那一连串含混不请的数字代码使我猜测,当年的涉密工作经历一定给他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甚至那里有一段生死苦难的回忆。从气质上看他应该是知识分子。是的,这里当年可是南昌高级知识分子最为集中的地方,据说南昌当时所有的科研院校的知识分子加起来都没有这里多。</p><p class="ql-block"> 这一片俄式建筑是冷战时期美苏争霸的产物。当年那些前苏联科学家在一纸军令下从遥远而又寒冷的远方来到炎热的南昌,设计建造了这百栋俄式小别墅,他们在短时间内帮助我们造成了新中国第一架飞机,第一枚海防导弹……,一纸军令,他们又撕毁合约,撕毁图纸,撤走了所有的援助,让人感到了政治的火热和冰冷无情。只有这些特殊时期的建筑依然在七十年的风风雨雨中透着苍凉和优雅。这些房子早就换了主人,让人多了一份“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的感慨。我们询问了楼下两位闲聊的阿姨关于房屋的内部结构,得知这些房子除了卫生间和厨房地面是混凝土结构,其他的地面全是木头结构。小楼能在多雨潮湿的南方经过七十年的岁月洗礼后仍然在用,不得不说是精品工程。</p><p class="ql-block"> 此刻夕阳正洒在这片俄式建筑上如一幅油画一般绚烂,威严又不失雅致。这时最好屋顶覆盖着厚厚的积雪,或者远处传来教堂悠远的钟声,你就立刻会想到多雪的圣彼得堡和城下静静的涅瓦河,如果再配上音乐,比如前苏联这首抒情的《小路》“一条小路曲曲弯弯细又长,一直通向迷雾的远方,我要沿着这条细长的小路跟着我的爱人上战场……加上人物,应该是那些蓝眼睛白皮肤的工程师和科学家们腋下夹着文件夹从那些木制楼梯上走下来。这就应该差不多是黑白色的前苏联的战争爱情片场景了。</p><p class="ql-block"> 正如那句“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友邦,只有永远的利益”,在政治面前,一切都是冷酷无情的。如今穿梭在这改造后的俄式建筑周围,道路干净整洁,两旁林木繁茂,小区都砌了漂亮的外墙,门口是别致的木栅栏,旁边有下棋打牌的老人,有小狗在旁边蹭着主人又忽的跑开,有人手机里播放着抖音小视频。这一切出现在这些俄式旧别墅旁,让人想起那句“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p><p class="ql-block"> 朋友说前边的高架桥下以前是洪都的娱乐广场,旁边的足球场被道路裁去了一大半,几个小孩在那里戏耍。电影院医院,学校,公共浴室,公共食堂,图书馆,技校等分散在周边。这里就是一个完全独立的世界,职工子女读书后再回这里上班,读书不好的进厂里的技校,毕业后再分进厂里,似乎一切都可以在内部搞定。以前南昌人说男的娶江纺,女的嫁洪都,可见当时这两个厂子的效益和生活福利之好。但是长期以来的庞大臃肿,积重难返,在上世纪九十年代的国企改革中集中爆发,很多浑水摸鱼的人终于混不下去了,同时很多努力工作了一辈子的工人,由于学历和技术更新难以适应新的工作而下岗,这对于个人和家庭来说都是很大的变故。一扇扇窗户里曾经上演着各自酸甜苦辣的《人世间》。</p><p class="ql-block"> 不远处的厂房破败荒凉,透过虚掩的大门,里面荒草丛生,一堆堆沙子堵住了大片的视线,挖掘机摇摇摆摆地挥动拳脚,大片的厂房正在倒下。醒目的圆顶指挥台仍倔强地望着曾经的试飞跑道,旁边的气象测风仪还在陪着它不停的转动着。多少机密和厂子的几度沉浮都被他们一一见证。</p><p class="ql-block"> 瑶湖那边的新厂在新世纪还在续写辉煌,但洪都人的根和情怀永远在这里。</p><p class="ql-block"> 想起贾樟柯多年前拍的一部电影《二十四城记》片尾的一句话“仅你消逝的一面已经足以让我荣耀一生”。就把这句话送给曾经在这里真诚地工作过生活过的洪都人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