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 手 镯

郁李子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这是一双银手镯,作为手镯实在太小了,不如说更像时髦女郎的一对大耳环,显然是婴儿用过的。黯淡斑驳,图案漫漶,因为经常戴收,屡经掰折,不成正圆,就像俩蹩脚的小铁圈。我把它们细细擦拭,慢慢变得银光闪闪。放到阳光下细细端详,圈背花朵翠叶,圈里镌刻着微细的七个小字:濟南美達利足纹。</p><p class="ql-block"> 现在它成了遗物。它的主人,我的伯父,于2023癸卯年正月十二,与世长辞。</p> <p class="ql-block"> 我的伯父李佐民先生,号政国,小字中兴。1941年出生于山东济南按察司街一个商人之家,2023年卒于新疆乌鲁木齐市,享年83岁。伯父生时,国家动荡,民生凋敝,想必这就是伯父得名的由来。虽然时代背景如此,当时祖父生意在身,家境尚称良好。后战乱频仍,祖父辞掉生意,只留下成丰面粉厂的股份,携妻带子回到老家章丘水寨苑李村。后来国家实行公私合营,分红渐止,祖父由商转农。彼时,国家百废待兴,家庭中祖母体弱多病,家道日渐中落。祖母生我父亲兄弟五人,伯父为长,上有前祖母遗下蕙兰蕙芝二位姑母。</p><p class="ql-block"> 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大家庭吃饭问题日益严峻,为了谋生,伯父于17岁,随舅家表兄远赴新疆。彼时,新中国新疆建设刚刚起步,建设兵团屯垦戍边方兴未艾,边疆之苦自是不用多说。懵懂青年,只身入疆,一身棉衣起程,却随春风到达。拆除棉絮,换做夹衣。住地窝子,睡大土炕。吃不饱穿不暖,又家中父老母病,兄弟众多,六亲难靠,徒增忆念。</p><p class="ql-block"> 1966年,祖母病殁,可怜伯父25岁尚未成家,已失慈母。东望归程万里,舟车漫漫,只有伏地叩别,一恸哭尔。</p><p class="ql-block"> 1970年,伯父在疆结婚成家。望家乡路远山高,一切全靠自己主张。伯母褚惠敏,烟台人,少年丧母,随姊入疆求生。一对苦命人得遇,伉俪情深,惺惺惜惺惺。家里曾有一张伯母的二寸小照,梳着童花头,微笑,像五四时期的女学生,和儒雅的伯父堪比金童玉女。伯母比我的母亲还小一岁,那时我的母亲早已有了三个孩子,成为日夜操劳的农妇了。</p><p class="ql-block"> 伯父在新疆七一棉纺厂工作直到退休。在我幼时,边境不安,伯父回内地省亲,在家暂住两月。别人都忙于各自事务,看孩子成为伯父的临时工作。那时我几乎天天长在伯父身上,拉尿都是常事,伯父从不嫌弃,其慈爱性情也如此,备受兄弟弟妹敬爱。</p><p class="ql-block"> 1980年,祖父病殁。随后不久,伯母因心脏问题和其他原因,将一子一女先后送回内地抚养。后下世。临终前,对伯父说,我现在死你趁年轻还能再找一个,否则到最后只拖累坏了你。</p><p class="ql-block"> 长房新丧,曾经使我家庭遭受重创,况是那样性情善良的伯母。在我成年之前,甚至之后,轻易没再见伯母那样的美丽女子。不是漂亮,而是骨子里的善良和美。伯父痛失所爱,大病颓唐,无一日不在灵前烧香摆饭,视死如生。父亲只好坐车四天三夜入疆,宽慰开导伯父,使之走出困境。</p><p class="ql-block"> 带着孩子鳏居日久,不断有人撮合,伯父也曾另外两次组织家庭,或长或短,都没走到最后,也没带回过老家。所以父亲和叔叔们的感觉中,大嫂还是原来的大嫂,侄子侄女们心中伯母也还是原来的伯母。或许是曾经沧海,或许是其他别的什么原因吧。</p> <p class="ql-block">  大约1985年,伯父又回老家接孩子回新疆。此后一直到了2016年。那时我们的生活好了,伯父回来看到的不再是辛劳贫困时的弟弟和弟妹,让他时刻惦记着牵挂着的老家,有点面目全非。而他作为祖父长子那种自带的家庭责任感,对我父亲多年代为老大的那种愧疚,都可以暂放一放了。</p><p class="ql-block"> 这时,伯父已不再是旧时模样,也许是中过风的缘故,有点口眼歪斜。才75岁的伯父,垂垂老矣!</p><p class="ql-block"> 一次相见,他与我独处一室,说要和我说几句话。他拿出一个生锈的破旧小铁盒子,上面写的是“宇宙牌钢丝圈”,里面是大大小小几粒各色的宝石,估计赝品居多,我才知道伯父有做首饰的爱好。他说分给妹妹们,不值钱,当个念想。我把这些传达给妹妹们,姊妹们当然没把它当成什么财产,说分散不好,还是你自己收着吧。伯父最后拿出那对小银镯,说你爷爷给我的一个翠戒指,把他留给了安,他是长子。你是长女,这个你留着吧。安是我三叔家的大弟。我忍不住哭了起来。</p><p class="ql-block"> 2019年去新疆旅行,最后一天,我说要去看望伯父。我被一种时不我待的感觉所驱使,果然从此一别成永诀。那天我和小妹夫妇同去,与伯父锦妹相谈甚欢。79岁的伯父谈笑风生,不知疲倦,俨然我家祖传的风格。从那一天,我知道了很多以前不知道的事。以前出门在外的伯父,那是多么儒雅倜傥,光彩亮丽,怎么会住过地窝子?怎么会像最穷的人那样拆除棉絮当夹衣?他是祖父最器重的长子,每个月都有邮差骑着墨绿的自行车,到大门口喊:有李凤轩的信!那个白了胡子的老头儿就悄悄的进屋自己去拆读,那种珍贵就像等了一万年似的,这时母亲婶子们从不敢去惊扰,悄悄又喜悦的说大哥来信了,爹去看信了。那是一种怎样的时刻,老屋放着门帘,掩藏着一团父子神圣。现在我知道了为什么要把妹和弟送回老家寄养;家中有难事,伯父寄回的钱也许是从嘴里省下来的;我们最早吃过的葡萄干和孜然,那也不是地上捡来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独有的坎坷。一个家庭里封存了多少往事,就像年少无知的我们,面对一本厚重的大书,很少翻开看懂过。只是每天用鼻子,用身体,去吸收那气息,我们就是被那样一种气息包裹着,不要翻动,就让它安静的在那儿,就好。</p><p class="ql-block"> 伯父走了,与伯母合葬,这也许是对他最大的告慰。想其一生,生于战乱,青年丧母,中年丧妻,飞鸿雪泥,66年孤悬塞外,一生牵念家乡兄弟,就是这样的一种生涯。如今往事崎岖,一朝归零,万古宁静。</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我经常的看那对手镯,同时端详一张旧照片。我看到一对盛年的夫妇,去美达利珠宝店,挑了一对银手镯,宠爱地戴在了那个婴儿白胖的的小手腕上。我摩挲着这手镯,就像摸到了婴儿时代伯父的手腕,还有祖父祖母的手指,这时心中就会生出一种怅惘、伤感,同时还有一种遥远的温暖。</p><p class="ql-block"> 2023.2.12</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