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照山之四

汉们

三

日月山在向南延展的过程中，大约于九十公里处趑趄了几下，之后，又慢慢悠悠地站稳了脚跟，它好像看见了什么，也意识到了什么。是的，遥远的天际线，一道白练悬空穿云奔涌而来，挟着豪迈的气势，裹着澎湃的力量，哦哦，原来是黄河。日月山停下了脚步，思虑良久，便决意不再前行，为黄河腾出空间，让出路子。黄河也似乎看到了高耸入云的日月山脉，也觉察到了日月山的好意，随即轻快地向南转动身姿，尽可能避免水气溅湿山岩，还友好地向日月山发出会心的笑容和真诚的问候。这山与水的遇见，让我们领略了自然和谐之道，感受了山水相处之德。

我一向深信，在河源，黄河的初始状态是与天地签过协议的，核心主旨是正义性说明，这种正义性的原则规定了具体范围和相互关系，以及取舍态度，且协议最终将得以广泛认可。历代圣哲如孔子、孟子、程朱子等对水一向赞赏有加。老子的上善若水，这个善便是正义。所谓的水德，乃在顺乎自然之性，知卑下，知谦恭，知行止。水的冲决、奔腾、怒吼无疑是积极的，也是无与伦比的，值得尊崇。效水之德，当取其柔而成其刚，取其曲而成其全。常言智者若水，倘是深悟此中涵藏的妙理，并以此应用于人生，庶几可收无尽的裨益。坚持以水为法在《荀子》中叙述的更为详尽，水具公平性、平衡性、勇往性、洁净性和无微不至性，诚哉斯言。

对一条河流而言，有什么样的启程，便有什么样的流程。黄河自坚冰之上跌落的第一滴水，必定是让人心旌摇动的，那最初的一瞬间，圆润的水珠，是有声音的，是有力量的，是有德润的，以此构成了天地玄黄的赑响，构成了宇宙洪荒的巨力，构成了华夏民族的福泽。

黄河从冰雪涓滴，到草泽沮洳，到山川溪流，到原上大河。不断流淌，不断汇聚，不断吸纳，不断前行，终成浩浩荡荡，波澜壮阔。黄河赢得了无数人的膜拜、赞颂和歌唱，每一种文体，诗、赋、词、曲、论、说、铭、表、记、志、序、传、书，都有记述。每一个骚客墨士，个个笔下生花，都有写真。综观其篇页字数，若垒叠堆码，可形成一座难以逾越的山峰。但把日月山与黄河放在一齐描述的，我独欣赏唐代薛逢的作品，他的巜凉州词》、《感塞》都写了河湟之事，一声“行追赤岭千山外，坐想黄河一水流＂，在青海人眼里，无疑是名垂青史的佳句，值得永久珍藏。窃以为，薛逢是来过日月山的，并曾在此盘桓逗留，不然的话，他的诗句怎会写的如此具象生动。

峡，是个形声字，从山，夹声，本义为两山夹水处。平平常常的字，几乎人人识得。《水经注》里说，邃岸天高，空谷幽深，涧道之峡，车不方轨，号曰天险。这应该是对峡概念最古老最权威的解释。

黄河在日月山南侧创造了一个绝壁天悬，腾波迅急的峡谷，这就是声名显赫的龙羊峡。龙羊峡之所以闻名天下，既在自然，更在人事。王维有诗云，“峡里谁知有人事，世中遥望空云山＂，王维的诗，绝少霸迹骇气之句，总是清幽淡雅之色，这句诗也算平实，基本上反映了龙羊峡的现今面貌。当然，一千多年的王维不可能先知先觉，大概只是一个偶然的巧合，尽管这样，还是非常令人惊讶的。

那昰1976年，一彪人马在此安营扎寨，随即在这偏僻之壤，顿然爆出了惊天动地的炸裂之声，涌现了万众呐喊的场面。但只见，峡谷上下，宏图高坚，气势雄伟。基夯之、墩崇之，壁固之，石增之，洞扩之，坝培之，一时之劳，百年之逸，无岁岁趋事之扰，千金之费，百年之利，无日日履险之惧。一条宽三十米，高二百米的峡谷被封堵的严严实实，一座号称黄河上游青藏高原第一巨型水库应运而生。作为黄金水电走廊的龙头，控制着黄河上游大部分水量和主要洪水来源，蓄水总容积达二百四十七亿立方米。这么巨大的湖体，既不昰构造湖、火山湖、冰川湖，也不是堰塞湖、牛轭湖，而是人工湖。高峡出平湖，可见华夏民族智慧力和创造力何其强大，世界为之瞩目，举国为之庆贺。

太阳于黄河源投之以光能，黄河在日月山南侧报之以电能。黄河从龙羊峡始，以无比的伟力，沿罅隙下潜、冲腾、切割、撞击、撕扯、回环、腾越，开辟出一个个雄奇的大峡谷，龙羊峡、拉西瓦、左拉峡、松巴峡、李家峡．公伯峡、寺沟峡，也给人世间留下了非凡的气势，留下了无限的风光，留下了传世的杰作，留下了巨大的财富。从龙羊峡到寺沟峡长约二百七十六公里河道上，可规划设计几十座水电站，一串串的水电明珠，年年月月日日，将不竭的电力源源不断地从西部输向东部，在异地重铸新的更大的辉煌。

黄河从龙羊峡的束缚中喷涌而出，在松巴峡舒了口气，便进入了贵德的地界。在这里，黄河的眉眼愈发清亮，鼻息愈发轻匀，再没有那么莽撞喧闹，也没有那么急急切切，变得驯服而温厚，宁静地享受在福运轮的氤氲里，安祥地沉浸于玉皇阁的气韵下，优雅地穿行在房前屋后的炊烟中，似乎有些着迷，有些留恋，颇有且欲近寻彭泽宅，陶然共醉梨花杯的意味。也好，既来之，则安之，顺便也歇一程。

歇就舒展了身子，悠然一些，闲适一点。只见流水，不闻涛声，这种姿态与贵德很般配。但我却从平静的水面上，从那河风水气里，隐隐地感受到一种激荡的的流量和流速，倾听到了大地深腹沉闷的轰鸣，一种注定是恢宏的悠远回声，一种直击心魄的记忆反弹，之后又渐渐收敛起来，渐渐地风平浪静。

一处好地方，人爱之，天也爱之。人爱之则福必讶，天爱之则灾不侵，这便是黄河滋润的贵德。看山的人来了，留下置了产业，看水的人来了，在此定居，做生意的人带着老婆孩子来了，索性不走了，这么多人来套近乎，说明贵德的确让人欣羡。

傍晚，河畔一对恋人正在拥吻，男孩高大板正，未婚妻出落得优雅、娇丽、娴淑，有知性之质，有温良之德，有倾城之色。恋人的剪影和贵德城的灯火一齐泊在黄河里，一分浪漫，二分繁华，七分安闲。有几只水鸟，在河畔湿地的芦苇丛里，扇动着羽翅，发出拍水的声响。归舟的桨橹声，正靠近河岸。月亮悄悄地从远山升起，随即便浸入梦幻的水影，又于苍茫中幽幽地流逝。

此地贵德，比水乡的水多，较山乡的山高，山水之胜，拈来即是诗题画意。有肥土，有牧田，有绿树，有曲池，有鱼跃，有鸟呼，有汤泉，有禅床，有高阁，有恩爱，有友善，临敝可以旷观，登高可以遐远。有藏书可读，有古帖可临，有酒可酌，有诗可歌，百姓勤力而乐生，家家有房舍以供坐卧，户户有钱粮以享温饱，乡闾无叹息之声，街巷无戾悍之气，至今父老乡亲犹谈天宝遗事，犹唱格萨尔传奇，闻之令人耳热。世间关于美好生活的全部联想，仿佛都归于此处。

大河之畔的贵德，硬而不霸，柔而不弱，自有一种沉淀积攒的稳健，自有一种山亲水爱的召唤，自有一种顺应自然的风水，任寓情，任托付，任赋咏。亲近贵德，别有一法，不妨寻一副庄廓，一院阳光，一榻热炕，一缕炊烟，养一窝鸡，种一畦菜，植一丛花，拴一只犬，就这么简简单单地兑现郑重的许诺，认认真真地达成心灵的皈附。

贵德，不愧是安德之所，圆满之地，令人爱惜，使人神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