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兵”张齐华

穷乐居士

今天一早醒来,突然在连队的战友群看到一长串战友们发的信息“张齐华老战友一路走好!”心里一惊,继而是一阵无奈的悲哀。照例去晨泳,一路上却走得十分沉重。四十五年前的情景,象视频快进式地在我脑海里翻腾,一张五官端正、似笑非笑、隐隐透着一丝忧郁的面孔,定格在我的眼前。<br>  部队象工厂一样,新来的学徒是要被安排在师傅名下的。部队不叫师傅,而叫“老兵”。张齐华就是我的一对一的“老兵”。这是班长把我领到班里时,很认真地对我宣布的。我的铺位紧挨着张齐华的铺位,从这时起,张齐华就是我从知青转变成战士的师傅了,起码是日常军容内务、基本军事训练、军人基本素养方面。 <p class="ql-block">  张齐华是河南商丘虞城县人,早我一年入伍。在我的印象里,他们家乡比较贫困。他没读多少书,文化程度不高。但这没能阻止住他的聪明,偶尔也有点狡黠。日常中,他总是漫不经心,不温不火。</p><p class="ql-block"> 老兵们在新兵面前是很有优越感的,对新兵一哼二吼,指手画脚,是最正常的现象。但在我面前,张齐华从来没有过这种情况。他不太爱说话,说话也是声音很小很柔和的。他给我上的第一堂课,就是教我叠被子。他说:你注意看我咋做。他把被子随意抖开,扯平,然后捏住一边的两个角,向中间一折,又将另一边的两个角拉起,压在上面。随即两掌合并,象刀一样在三叠后的被子上压出深深的沟印,几番操作,一床被子便叠得象豆腐块一样规规整整。我抬眼看他,目光里有惊异和敬佩。他冲我淡淡地一笑,说:就这样,多练几遍就会了。</p><p class="ql-block"> 印象最深的是在开始学习武器操作实用训练时,他与绝大多数老兵的不同。我们是喷火兵,武器是喷火器。喷火器由喷火枪、油料瓶和输油管三部分组成,战斗时,约四十斤重的油料瓶背在背上,喷火枪持在手上,由输油管连接成一体。油料就是子弹,从枪口喷出时被点火器点燃,形成火焰,喷向目标。因此后坐力特别大。如果不得要领,极易把枪手掀翻,不仅杀伤不了敌人,还会自伤甚至自毙。关键要领是在击发时,要通过爆发力使全身骨肉高度紧张坚固,并与抵肩的喷火枪形成一体。就为琢磨和练习这坚固的一体,新兵们没少挨老兵们的训斥和吼骂。张齐华不象其他老兵,一味地要新兵苦练,落得他也轻松我也轻松。他教我时,叫我多琢磨,少使劲。他说:“你试试憋尿。”我一使劲,他就捏我的胳膊和大腿,“就是这样,全身紧固,再把枪托拉抵肩膀,锁紧。”我按照他的要求,重复了几次,他一检验,说:“行了,休息吧。”我刚要坐起来,他说:“就这样趴着,排长过来你就练。”说完,他就坐到旁边的树阴下了。这时,其他几个新兵可就惨了,老兵在不停地说着,吼着。不一会,排长过来了,见他坐在树阴下,批评他不好好教新兵,他指着我说:“他不是在练吗?”排长走到我前面说:“练会了吗?”我说:“还在练呢。”排长说:“来试试。”突然抓住我的枪管,用力一拉一推,竟然没有拉推动。排长高兴地说:“行,就这样练。”那一上午,排长再也没过我们这边来了。上午训练结束时,排长不仅表扬了我学得快,还表扬张齐华会教。我们俩相视会心地笑了。</p> <p class="ql-block">  尽管是新兵,但我在连队呆的时间并不多,不是到师部出差,就是被派出学习。每次外出,少则一周,多则一、两个月。所以,我和张齐华在一起的时间也并不多。即便是在一起,由于我们的家庭环境,成长经历等有诸多的不同,共同语言自然也不会太多。但我们之间仍然有着十分自然的、坦诚的心理默契,我们相处亲而不密,疏而无忌。偶尔聊聊天,也说些无关痛痒的话,从不涉及家庭和个人深层次的问题。那年年中考核,正赶上我刚出差回到连队,来不及参加训练,直接背着武器上了考场。我有点紧张。他漫不经心地说:“没事,你刚回来,考不好正常;他们考不好才说不过去呢。”一句话,让我轻松下来。结果,我们师徒二人皆枪枪命中,双双优秀,而且,我是新兵中唯一获得优秀者,受到了连队嘉奖。</p><p class="ql-block"> 那年年底,部队因战事扩编,我们原来的二排成了四排,五班也成了十二班。我被提拔为十四班副班长,他仍在十二班,又被安排带了新兵。他依旧那样待我,我也依旧那样待他。我想,上了战场,我们会默契地并肩战斗。部队临出发前,我又被提拔为十五班班长。这是一个为战斗班提供油料供给保障单位,略带点技术含量。虽是组织的信任,但也阻止了我上战斗前线的欲望。没有参加刺刀见红的战斗,成了我一生的遗憾。</p><p class="ql-block"> 那场战斗,我们四排的十三班,由副连长带领,配属到四八二团参加战斗。他的两个老乡战友和副连长一起献出了生命。他立了二等功。这是他用忠诚、勇敢和机智赢得的荣誉,他的战斗技能在战场上得到了检验。在我的直觉里,他的立功,应该是理所当然的。从战场下来,我被钉在连队队部夜以继日地赶写各种上报材料、战斗总结,而这些材料多集中在配属四八二团的十三班战斗事迹上,张齐华的事迹在我的印象中被淡化了。部队回防豫北后,我就干脆被借调到了师部工作,直到上军校离开连队。我和张齐华几乎再也没有过深入的交往。</p> 从军校毕业又回到了连队,张齐华他们那批老兵基本都复原了。听说张齐华退役后没有回原籍,而是在部队驻地所在市做零活。我最后一次见到张齐华,是我在大街上无意中看到的。一辆装满鼓囊囊麻袋的货车从我面前驶过,有几个满身尘灰的年轻人,或坐或躺在麻袋上,我一眼就发现,那个斜躺着身子的就是张齐华。在这一群人中,只有他显得有点漫不经心,表情淡然。我高兴地高声喊叫起来:“张齐华!张齐华!”他好象听到,也好象没有听到,他似乎动了一下身子,又好象没有动身子。车子很快地走远了。我的高兴劲一下子就没了。我怔怔地站在那里,心里陡生一股莫名的悲怜。一个在战场上立功的英雄,一个曾朝夕相处的战友,一个曾给过我信心的“老兵”,就这样满身尘灰地闪现在我的面前,又迅即地消失。我不知还能不能见到他,还能不能跟他说上几句话,还能不能在一起默契一次。<br>  人生苦短,一晃四十多年过去了。四十多年里,经常魂牵梦绕地回到连队,回到那影响着我一辈子的时时刻刻。想起我新兵时的点滴,张齐华是绕不过的。于是,免不了惦记他的后来,惦记他的今天。也曾打听,却没有得到过关于他的准确、完整而可靠的信息。碎片式的信息让我有了些许的轮廓:带着二等功勋章复原的他,放弃了政府为他安排的工作,回到了部队驻地的城市,娶了牺牲了的战友的未婚妻,半农半工地挣钱养家,一直过着拮据的日子。是眷恋服役过的熟悉的城市?是放不下牺牲的战友的托付?抑或都不是!总之,他是把他的梦想,他的期待,他的一切,都留在了他乡。 突然得到的他的明确的信息,却是噩耗。这噩耗,一下子激活了我渐渐淡远的记忆,和他相处的那尽管短暂却很温馨的时光,突然变得光亮而鲜活。他的漫不经心,他的轻声慢语,与他那斜躺在麻袋上的满面尘灰的姿态,清晰而灵动地活跃起来。他那微微黝黑的却镶着均衡的五官的俊帅的脸庞,透着淡淡的忧郁;蕴藏着疑虑和期盼的目光,有点凝滞而暗淡;嘴角输送出不易察觉的略带冰冷的微笑;……我不禁鼻子一酸,眼睛模糊起来。<br>  贫困的家乡,贫困的年代,他的不高的文化程度,似乎告诉了我,他的童年和少年是窘迫的;能够参军入伍,也许是他的幸运,这幸运,应该曾激荡起他的热血和希冀;二等功的荣誉,是他命运的转折,但被他莫名地放弃了。窘迫便在他的人生中延续了下来。两年多的军旅经历,是不是就是他人生的高光时刻?高光的亮点应该至少有两个:一个是在战场上的荣耀,一个则是作为“老兵”的成就。而我就是最先使他获得这成就的新兵。于他于我,都应该是刻骨铭心的。起码我是这样的。除了我天生的悟性,他作为“老兵”,独特的冷静而智慧的传带方式和方法,其作用是显而易见的。如果他的荣耀和成就,不被他轻易地放弃,他的窘迫一定早被化解了。改革开放的时代大潮,让多少人走出了窘迫,让多少人叩开了希望的大门,迎来了全新的人生!而张齐华没有!这不能不使我对他生出难以言状的悲怜。我好痛心,好难受,为他!<br>  我今天唯一能做的,就是为他祈祷:安息吧,我亲爱的战友,我亲爱的“老兵”!祝你在天堂快乐!幸福!<div style="text-align: right;">2023年2月10日于穷乐居</div> (图片来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