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阁楼的房子”和“老乌拉尔工厂”(完整版)

水不在深

人生中最美的珍藏，正是那些往日时光

(摘自一首喜欢的歌)



　　猪场雪景



这是30岁那年在猪场画的写生，至今快五十年了。当时在这个院子我已当了两年多猪倌。

我就住在这排土坯房靠中间的一个单间。一墙之隔，东边是连三间的牲囗棚，与我那间“卧室”相通，养着几匹马、骡子和一条毛驴；西边那间房顶上开了个天窗，是存放发酵饲料的专室。

我每天去取饲料，总会仰望天窗，它很少关上，像一直瞧着我的眼睛。

我开始想入非非。想什么呢？想起多年不见的契诃夫，想起他写的一个画家的爱情故事(要知道我也喜欢画画，虽然很久不画了)，想起可爱的小姑娘米修司(自己多少年从不敢想什么姑娘、什么爱情这类美事)。

这个故事里有个带天窗的阁楼。

已经好久好久没有读，也读不到这样美丽的故事了。

浮想联翩。这间发酵饲料的专室，以及整个一排土里八叽的乡间土房，在我心里拥有了个拨动心弦的昵称：

带阁搂的房子



对这张雪景再补充几句。

九十年代，这小画曾挂在县城我的宿舍里。一位知道一点我经历的当地老乡来串门，见到墙上这画，很认真地对我说，这个，有人给两千块钱你也不会卖吧？

两千？我心想，哪怕两块钱、两毛钱都不会有人要，但给两万我也不会卖！

因为，沉淀在这张画背后的许多记忆，对我个人来讲，是无价的。



另外两张“带阁楼的房子”的写生习作。

上图画于1974年，画的是房子的东半部，所以没有画出那个天窗。

下图画于1982年，从院子西边观看，房顶上的天窗十分显眼。

那年夏天，因为感染肺炎我被调离工作十多年的猪场。这张粗放的写生是病愈后画的，实际上是我与这排“带阁楼的房子”的惜别之作。

契诃夫写于1896年的《带阁楼的房子》另有个副标题：《画家的故事》，一百多年来感动了世界上无数的人。

在初中的文学课本上（那年搞过一次教改，语文课分成“文学”和“汉语”两本教材）学过他的小说《凡卡》，认识了这位俄罗斯作家。上了高中，先从俄文画册里见到这个画家故事的一组插图，太精彩了。后来读了汝龙译的小说，又看了电影，喜欢得要命。几十年间这个故事我读了有数十遍，最后一句“米修司，你在哪儿啊？”成为永恒的记忆。

为什么会把猪场那排既是牲囗棚，又住着“三大员”(马倌猪倌大车把式)的粗陋土房，想象、夸张得那么优美、浪漫、高贵？

也许只为一丝淡远而朦胧的希望，让自己逃离现实的荒漠、精神的沙滩吧。

毕竟那是个特别的年代。

1978年我买到最新出版的《契诃夫小说选》(汝龙翻译，实际是旧版重新印刷)上下两册，喜出望外。在失联十多年后，这位杰出的俄国短篇大师重新回到中国的读者中。

不记得在我的那间“带阁楼的房子”里再次阅读《带阁楼的房子》时是怎样一种心情。只记得那两年买过不少刚出版的老书，每次从书店回来总是格外兴奋。值得一提的，《老人与海》就是1979年买的，别看薄薄的定价两毛五，但成了我后半生经常翻阅的经典。借用张爱玲的话，我太喜欢它了。

可惜的是，契诃夫的上册被别人借走没再归还。好在《带阁楼的房子》在下册，非常幸运，“mⅰss”能够永远平安地留在我身旁。

因为写这段回忆，我找出这本宝贵的下册，书还夹着一个书签。从夹书签那页翻开，果然，正是《带阁楼的房子》！

离开我那排“带阁楼的房子”已有四十年。没有一张它的相片，仅留下一些当年画的速写，几张小油画和水彩写生。

奔八十的老汉，翻看这些劳动之余偷偷画下的小画，勾起无数的感慨和记忆。

明年，2023年，下乡60周年。而今年，是我上任当猪倌，并有幸入住“带阁楼的房子”五十周年，都值得纪念。

有一天，可能是又陷入“非非之想”了，随手在一张废纸的背面用铅笔勾勒出“带阁楼的房子”，又画下西侧的廂房(从北往南，依次是车棚、“老乌拉尔工厂”、粉碎机房和草库)，院中的那眼水井和水车，还有井台东南边两排共十间猪圈。又按记忆撩草地画下了形形色色热热闹闹的人物……

一张A4纸装不下我满脑瓜的记忆，加上叧一张纸，又加上第三张，三张拼贴在一起。

面对这张怪诞而可笑的“废纸”，看来看去，觉得可以试试画一张油画。

这张草稿，右下角记了时间：5.21 (2022年5月21日)

说干就干！第二天不再去公园写生了，猫在家用一块马利牌油画板画我心中的“带阁楼的房子”。

整个夏天，六、七、八、九月，忙了一百多天，一遍又一遍，凭记忆画了“带阁楼的房子”和猪场大院，以及院北不远那条从东到西的乡间土道。

以上四张画稿，前两张尺寸均为40ⅹ50，画在油画板上。

第三张是50ⅹ60，第四稿60x80。都画在钉内框的画布上。

画第四张的时候，从网上买了一个80ⅹ

100的内框，组装好钉上画布涂上几层底料，准备画第五稿。

没有射钉枪，钉画布还是老办法，用郎头敲鞋钉。

九、十月间在不停的核酸和封控中基本画成第五稿。

猪场，是最近二十多年来我经常画的题材。上图这张室内景，是2009年画的我当年的“卧室”。

室内两个床铺，南边是四哥的，他管喂马。北边是我的。北窗下摆一小课桌，东边三个放牲囗饲料的大缸，我戏称之“三大金缸”。还有一个进入马棚的门。

画里面，我的床头上方的墙上有张画。仔细看，应是凡高那张《阿尔的卧室》。这个细节是虚构的：当年我手头哪里有凡高的画？原来全部的书籍画册早都不知去向。自从住进这间小屋，望着床铺、小桌，总会记起那个只活了37岁的疯颠画家画的那张卧室。

我睡觉的铺板底下，除了几只鞋，应该还有个多年不用，调色板、画笔油彩全都被扫荡一空的油画箱，仅剩个可怜的空盒。本来还有另一个更小的，能画小人书那么大的小画，但动荡的青春让它早“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了。遭遇同样命运的，还有一个折叠画架，它是父亲的遗物。这些我没画出来，但永远忘不掉。

八十年代中期，我凭记忆仿照那个折叠画架动手自制了一个画架，直到现在还在用。

凡高画的他在阿尔的卧室。

同样的卧室题材，凡高一共画了三张油画。

背着铺盖搬进“带阁楼的房子”这间“新居”，我立刻想起凡高这张画。

“什么时侯我也能画一画自己这个房间啊？”

面对“三大金缸”，我心生感慨，一阵凄凉。

确实，往后还能画画吗？我不敢想。就如我长时间不敢想象异性，想象爱情一样。

记得当猪倌之前，一次我跟大车去砖厂拉砖，碰上几辆别的村的大车。几个车把式凑一起聊开天了。有人听说我是个“光棍儿”，很奇怪，问怎么还不找媳妇儿？赶车的李队长在一旁语气肯定地说，嗳，他呀……还找嘛媳妇儿！

也是。那时候，我自己都觉得只配打“光棍儿”。

猪场门外，路东有棵荣华树，远远望去，鲜艳的红花排成无数优美的弧形，让我禁不住总要多看几眼。现在把它换了个地方，放在猪圈东南角，即本画的右下角，让记忆中的红花永不凋零。

荣华树又叫合欢树。史铁生写过一篇散文就叫《合欢树》，为纪念自己的母亲。而我在这张画里也有对母亲的怀念，是用左上角那辆孤独的马车附近的两个人物来暗示。这两个人物来自米勒的《晚钟》。那时的许多日子，我喜欢回忆米勒，回忆《晚钟》，祈祷母亲平安。而在远方，六十多岁的老母何尝不是更为儿子动荡不安的命运时时刻刻祈福呢！

在《合欢树》里史铁生讲道，他动笔练习写作时，母亲还在。但这位艰辛的母亲未能看见儿子的作品发表，更没坚持到儿子作品的获奖。

我的母亲在我当倌儿第三年去世。老人家的最后时光，最放不下的就是我的婚姻。五年之后当我在这个院里成家，及后来儿子出生，这个院子真正成为我的家园时，我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老人家没等到这一天，一切她都不知道了！

画的右侧，荣华树的上方，是一头拉着犁杖准备下地的牛，这头牛似乎正想停下脚步，面对三个忠字舞者。

忠字舞是一个特定时代的符号。

这个院子养着骡、马、毛驴，没有牛。

不过，巴掌大的偏僻土地也和大时代一样，曾投下“牛鬼蛇神”的阴影。

画里这头牛也是个符号。

除了舞者和牛，另有两个背筐女孩的背影。两个小小的背影，面对她们那个年龄难以看懂的两个符号，既充满好奇，也感到迷茫。

我画两个背影时总会想到院里的几个小女孩，都是贫下中农的后代：淑琴，淑改，凤英，凤敏。唯一的男孩儿叫铁蛋，和我的关系特别的好。

轰着牛，扶着犁杖的是大车队李队长，也就是凤英凤敏的爸爸。在1974年画的速写《下地》里，轰着牲囗的不是别人，就是他。

本画稿的中央是院里那囗水井，一个打草的光膀男孩正在使劲儿摇水车。他的背筐放在井台下那棵小核桃树旁。

每天天不亮，四哥就会打水饮牲囗，哗拉哗拉的水车响声可以传出很远。而金属的碰撞磨擦，让我会记起一些特别的场景。

除了喂猪熬食用水，浇猪圈造肥也用水，这时就用井台上的小电动机带动水车抽水了。不过经常停电，那就靠手摇，把井水摇干的时侯也不少。

邻村商武庄的牛车拉着大水箱(又叫水柜)也常来装水，他们的庄稼地就在猪场北边，很近。他们常来喝水装水，和我熟了，开始称我为“老龙”。

一声“老龙”！突然间，才发现自己的苍老，永远，永远不再年轻。

而人家老乡眼里，三十多岁，早都娶媳妇生儿育女了，挂个“老”字号还有问题？

青春岁月何时溜走，怎样消失，又消失在何处？

就象这口井里打上来的一股清流，或人吃马喂，或顺着垅沟流进了猪圈造肥，或被牛车吭吃吭吃地拉走浇灌了他们干渴的庄稼地……

呜呼，“逝者如斯夫”，青春不再！

摇水车的孩子 (74年画的速写)

速写两张

拉着水柜的牛车正在水井旁装水。

本画稿的最下方，是马车上坐着一群上山下乡的孩子，虽然可能没一个人把自己当作小孩儿了。车行的路上满是雨后的积水。

我们自称“十六、七八，二十上下”，如今回首，我们的心理年龄远远低于实际年龄，称之“十一二三，十五六七”并不为过。

过了数年我们才发现，自己想的有点太天真太简单太理想化了。

我把这些知青画成一群五颜六色的“祖国的花朵”，有的还戴红领巾。

事实上，下乡那天半路上就下起雨。汽车在积水的土路上无法行驶，全体下车冒雨步行最后20里地。各人的行李则是放在来迎接的马车上，坐上马车的是几个小女生。

那是人生中重要的一天，是人生的转折和开始。恐怕每个人不会想到，也很难想象未来将会面临什么，发生什么。

以上几张头像练习，都是十八九岁 下乡之前的自画像。

对着镜子，我那时画过不少自画像。

然而命中注定，

想上学不合格人家不要。

走吧，搂着一个画画的梦，下了乡。

从此，我有了个光荣的名称：知青。

除了“带阁楼的房子”，我还给院里另一间小屋起了个名字。

第一天去喂猪，是个元旦过后一个寒冷的早晨，天还不亮。当我推开西廂房那间熬猪食的小屋的门，四嫂子已经坐在小板凳上，燃烧的灶火映红了她消瘦的脸庞。

她回头瞅了我一眼。这眼神，还有她蹲坐在地上的形象，猛然让我想起一个画面，一个画中人物，这张苏联名画叫《老乌拉尔工厂》。

于是，这间不起眼的，夹在车棚与粉碎机房之间，天天飘起三次炊烟的小屋，与绘画发生了某种联系，与我内心深处被压抑已久的向往发生了某种联系。这间低矮的小屋，成为我心中永远的“老乌拉尔工厂”。

《老乌拉尔工厂》

这张《老乌拉尔工厂》是苏联三、四十年代的著名油画，原作于1954年在北京的苏联展览会上展出三个月之久，当时在中国美术界有相当的影响。该画作者约干松很有名，他写给初学者的一本油画入门的小册子我在上高中时读过。

当然，在学生时代看他的画，读他的书时，根本不会想到后来去喂猪，而且喂猪的第一天竟会想到这张苏联油画。

第一天，我推门进屋的片刻，见到的场景、光线、人物，某种程度还真的挺像约干松的这张名画。几十年来每当回想自己那段喂猪生涯，还会联想到那幅画，那个人物，那个眼神。

1974年夏天的铅笔速写，画的是猪圈。那天早晨喂猪之后，带着纸笔沿着烟筒爬上“老乌拉尔工厂”的房顶画画。面朝东方，灿烂的金色阳光穿透浓密树叶照在猪圈的斜顶上。我站在房顶上好久才打开手中的小本，多少年没这么自由自在去欣赏去联想了。

四五十年过去，此情此景犹在眼前。

画上有两个人物，一个女的喂完猪正用扁担挑起空桶，另一个正在猪圈前的垅沟上往圈里放水积肥。喂猪积肥，这是猪倌毎天的规定动作。

这张速写的背面写有几行文字，记录了当时的心情，照抄如下：

这是我们猪场的早晨。

把猪圈和猪画入图画。

让感情，人物，线条和色彩起作用吧。

这是令人羡慕的地方，绿荫环抱，鸟语花香，自豪的劳动，我怎能不画呢？

我们的劳动，天天开始就是紧张的。

好，我笔下的线条、黑白听指挥，振作起来！

6.28

“绿荫环抱”还算真实。“鸟语花香”似乎有点夸张与粉饰。猪场院里有大堆的马糞，猪圈里积的肥(如今称作“有机肥料)”都并不好闻。牲囗棚里还有讨厌的跳蚤，决不是“令人羡慕”的地方。

然而在激情燃烧的年代，这个院子是我的偏安之地，是避风的港湾，是让我重新有了梦幻的“带阁楼的房子”。

也许，当我能带着纸笔站在“老鸟拉尔”房顶上，便忘记了所有的苦闷忧愁，眼前的一切都变得令人欢欣、羡慕。

以上三张小画都是2011~2012年间画的，不是写生，画的是我的回忆。

上，顺着老乌拉尔的烟筒登上房顶，立刻被眼前的景物吸引住。

左下，是按房顶上画的那张铅笔速写改画的一张18ⅹ24的小油画。画的很不成功。

右下，1974年头一次在院里画油画写生，正巧四嫂子背着一筐草回来，她不知我这个“地摊”在干什么，好奇地站在一旁看着我在纸上涂涂抹抹。

“以后还得用砂纸磨磨打平吧？”她很认真的问我。

“老乌拉尔工厂”速写两张

下面一张，门前有个干草垛

阴雨天的猪圈

记得此画是在一个小雨天，蹲在“带阁楼的房子”最东边一间的门囗画的。

这张画已残破不堪了。

傍晚阳光下的猪圈

以上两张70年代的写生，都画在自制的油画纸上。没有合适的厚纸，打㡳子是用清漆加立德粉涂在很薄的图画纸上。经过四五十年这些习作都已经断裂残破了。

雪后的猪场

与前两张不同，这张是画在买来的贴纱布的油画纸上。兜里钱少，当时只买过很少几张这种画纸过过画瘾。

画的是两排猪圈之间的残雪，远处的大草垛上的雪还没完全融化。

第五稿的这个画面，画的是烟筒正冒烟的“老乌拉尔工厂”门前，四嫂子挑着两桶猪食去喂猪。而喂牲囗的四哥背着一大筐铡完的草料向北走。四哥背草这个细节，来自当年的一张速写。

速写两张

上，猪场北边的菜园和小机井房。

四哥在去喂牲口前，就在这个菜园种菜。

如今重看这张速写，想起下乡的第一个冬天，我曾画过这个菜园里的风障(即在越冬的菜畦北面用高梁秸或玉米秸扎起的一道挡风的“墙”)画的比较夸张，风障被寒风吹得很斜。

下，四哥从草库往牲囗棚背草。

四哥本来就是个寡言少语的人，总是在默默地干活，什么话都不说。

四嫂子是位老资格的饲养员，是带我教我喂猪养猪的师傅。

刚下乡时，与她不熟悉，只见她轰着一帮猪在大道北边收割后的山芋地里，觉得她长的怎么有点像楚伊柯夫画的那个吉尔吉斯女孩儿？只是年纪太大。时间久了，发现她的二女儿淑琴才更像画里那女孩儿，不过淑琴却瘦得多。

四嫂子本人姓李，四哥姓王。不过不分老少，所有人都不称乎这两囗子的姓名，而是叫他们四哥四嫂子。两人可能都没念过什么书，不大认字或识字不多。我刚下乡时四嫂子就在猪场喂猪，四哥在菜园种菜，后来调到大车队喂马。那个菜园就是我现在画的那排“带阁楼的房子”北边，靠近东西大道的那间小房子(机井房)周围一片。真实的菜园在猪场西北，我给它往东挪了。

他们有五个孩子，四女一男，生活负担比较重。在我去喂猪之前，就常在地里看见她这几个孩子背着筐，或拾柴，或打草。四嫂子不让他们闲着。儿子铁蛋排行老四，也跟姐姐在地头连玩带干。

我刚去喂猪时，四嫂子正好新买了个半导体收音机，干活时随身带着，拌豆花，发酵饲料，积肥时都打开小半导体，听样板戏，音量调得很大，整个院子都听得见。广播电台那时多了个新节目，开讲小说连播，正讲《闪闪的红星》，她可入迷了，但毎回只有半小时，不过瘾。

有一次她对我说你看书多，也给我讲个故事吧。

后来在烧火，拌豆花，堆集肥料时，边干活边给她讲过几个故事。

讲的第一个故事是《祝福》，鲁迅的。鲁迅比较保险，其他作家容易惹事。《祝福》初中时学过，又看过白杨演的电影，印象很深，能比较完整的讲完祥林嫂的故事。还把小说和电影不一样的细节讲给四嫂听。后来又讲柔石的《为奴隶的母亲》，也同样因为柔石与鲁迅的关系，而且他是地下党，后来牺牲了。讲完这个，再讲了柔石另一篇小说改编的电影《早春二月》的故事。这两个故事其实只讲个大概，像个内容简介。多少年不读书了，我哪记得那么清楚？记不清的地方就加点自己的“私货”，现在回想也挺好笑。

她总说，喂猪早喂得够够的了，两口子都在恃候四条腿带毛的，大年初一都歇不了，天冷天热都得干。她还说，没文化，别的又不会干，只能干这没人爱干的活。过了两三年她真的找了个理由，调出猪场。

师傅走了，徒弟成了猪场“一号”，在猪场“扎下来”了。

从我的老画夹里，找到80年代给淑琴(左)淑改(右)画的像

淑琴是我们下乡前出生的，今年应该满 60岁。淑改是我们下乡后出生，也快 60了。

八十年代初，农村女孩也时兴烫发，淑琴正好到了找对象结婚的年龄。这个相片就是那个时侯的留影。比她小一点的淑改则仍是两条大辫子。

我刚去猪场喂猪的时侯，这姐俩总躲着我，远远望着我不发一言。不过时间长了，开始称呼我为“叔”了。听她妈妈说我会讲故事，就要求我给她们几个小孩讲故事。现在唯一记得的是讲过渔夫和金鱼的故事，她们都很喜欢。一遍不够，还要听第二遍、第三遍，把这童话简称叫“大木盆”。她们还让我唱歌，我唱起义勇军进行曲，告诉她们这是国歌。淑琴一脸迷惑，问我，国歌不是《东方红》吗？我还唱过郭沫若马思聪写的少先队队歌，“我们新中国的儿童，我们新少年的先锋……”这是我小时入队时必须唱的。还给这几个孩子唱过《让我们荡起双桨》。淑改说，这些歌从来没听过，真好听。并问我，你怎么会唱这么多歌呀？我告诉他们，上学时学过好些好听的歌，都非常棒。只是现在不让唱了。淑改更不明白：为什么不许唱呢？

现在我仍很想念在牲囗棚的门灯下，我和这群孩子唱歌讲故事的那些夏日之夜。

1977年画的两张戴红领巾的头像速写

左，四嫂子的宝贝儿子小铁蛋，当时他应该10周岁。

认真比较一下，小铁蛋的嘴巴嘴角，是不是和那个吉尔吉斯女孩非常相似？

右，李队长的小女儿凤敏

这两位小朋友如今都五十多岁了

面对这些旧画，又想起一些往事。

熬猪食的时侯，我有意从灶坑里拨出一些木炭，亮在窗台准备画画用。小铁蛋见了很奇怪，问你要这个干什十么？知道是画画，他跑回家给我抱来一大包各种形状的木炭，说他们家还有。多可爱的孩子啊！我确实用自产的木炭画了些画，但没有定画液，这些速写都没能保存。

大车队李队长的两个女儿，凤英和凤敏。

二十年前，在纪念下乡40周年的聚会上见到凤英。她三十多岁了，见到我的头一句话是，你还教过我英语呢！教英语这事我早忘了，但永远记得在“带阁楼的房子”的屋檐下，跟她们一起讲故事、唱歌。

这两张画的都是海燕

商武庄的孩子

每天都有孩子来到水车旁喝水。用他们的话，说我“会画人儿人儿”，有的就会让我画张像。

猪场北边那条东西大道，是我毎天去西头伙房挑泔水的必走之路。大道两侧是高高的白杨树，我在画里却特意栽下两棵柏树。柏树，是凡高的象征与符号。而凡高本人也出现在柏树之下，站在挑泔水的我跟前。这位身背画具的荷兰人举起手杖，指向天空。原来围绕着柏树，两只云雀正在歌唱。

当然，上述一切，除了挑泔水是事实，全是我的幻想。

我的幻想又何止在大道上。

在“带阁楼的房子”前，有个“第一步”(即孩子在父母的注视下学步)的场面。“第一步”是米勒的原创，后来凡高摹仿过。我借米勒凡高来画我的结婚生子，并干脆把米勒本人都画出来了：“第一步”左边那个站在画架前白发白须老人。我尽情想象，如果这位法国的农民画家来到我们这个热闹的大院，他会发现许多与巴比松不同的人物与题材。

除了让画家本人现身，他笔下的几个早已成为经典的人物亦出现在画面上。《晚钟》里的那对夫妻，《扶锄的农夫》里那个青年，还有两个掘地的劳动者。

有一段吋间我在田地干活，每逢累了拄着农具喘囗气，便会想起米勒。

“他画的不是别人，画的明明就是我啊！”我心里如此感叹。

挑泔水的路上和凡高聊画画与人生

画于2013年

将近十年之后，我再一次描绘挑泔水碰上凡高这一情节，虽然人物尺寸很小。

那是上高中的时侯，几个喜欢画画的同学手中传阅一本日文版的凡高画集。我头一次见到凡高这么多画，其中有几张印象尤其深刻。比如《云雀》，《塔拉斯昆大道上的画家》，原来他画的确实与学院派大不相同。

现在我把上述两张画的情节综合画进自己的画里，并以这种方式，曲折地表达对快活的学生时代的怀念。

仔细看，我画的凡高还叨着个烟斗；后面挑泔水的人似乎戴付眼镜。

画的左上方有辆孤独行驶的马车，看不见车把式，也没有乘客。

其实，把式乘客都有的。把式是马延生，外号马哈哈。乘客不是别人。只是，这里一切都被隐去了。

附近一组人物，画过画的人一看便知这五个人是抄袭米勒的《晚钟》《掘地的人》和《扶锄的农夫》。

在我这画里，米勒的人物只有几厘米高，看不出任何细节，一个个剪影而已。数十年前我劳动时想到米勒，想到米勒的画，也仅仅是几个既模糊又清楚的剪影。

在没有画册可看的年代，谁都抹不掉我脑瓜里的这些剪影！每当想到这些难忘的形像，对我来说既是一种安慰，又是一种迷茫与苦痛。

上图左下，法国农民画家米勒的自画像，其他三幅是他的作品。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他对㡳层农民的艰辛困苦的直接表现，也有农家生活的淳朴和温情。

直到如今，只要见到米勒的画，还会想起知青岁月田间地头的许多往事。

前面我说，要画几个自己想念的外国人。毫无疑问，米勒、凡高，当然还有契诃夫，都在这几人之列。

莫奈画的草垛非常有名，但七十年代我哪有机会欣赏这些杰作。不过我亲手垛过不少或大或小的草垛。每年秋天院里要堆上几个大草垛准备过冬。

冬天铡草，总有几个特殊的“专业人士”，他们摆弄铡草机非常熟练。直接往机器里续草的“第一提琴手”总是老梁(当时没人管他叫“老梁”，这是他现在微信用的昵称)铡草时尘土飞扬，收工时每位专业人士都会成为个土猴。

上面那张铡草的现场写生，画于1975年12月31日，背面注明是当年最后一张画。该画画的很不怎样，前些日子老梁还说你画的哪是草垛？像几块大石头！但作为“土猴”的一段回忆，我一直保存着没丟弃。

上图，右上是1975年画于“带阁楼的房子”的自画像，时年31岁。这是一张木炭素描，喷了定画液。如今回忆，是不是用小铁蛋送我的木炭画的？

左下照片，1979或1980年在猪场，但只照了个头像没有背景。

右下水彩画，1974年画的晒满青草的大院。

左上为2011年凭记忆画的猪场雪景，前方有天窗的小屋就是“老乌拉尔工厂”。

写了四五十年前猪场的故事，翻出老画，画了新画。这一写一画，许多本已经模模糊糊的往事忽而变得清晰，好象刚发生在前几天。

整个夏天我都在家画这几张应归于“青春岁月”的一稿、二稿……老伴儿看着这些，嘴上不说，其实她明白我画的是什么。

画到第五稿，有一回她指着“带阁楼的房子”西房山说，这地方我勾过葱，长得可好了，你记得吗？

是吗？我说，我还真不记得了。

我无法把葱重现出来，不过井台南边那棵小核桃树我没忘记画上去。那是四嫂子一次无心插柳栽下的。在我告别这个院时，小树苗已长得高大茂盛，果实累累。还有南边最西头那个母猪圈，年年下两窝小猪。我找电工立灯杆拉电线，圈里安上个电灯，方便了夜晚母猪下崽。十年间在这个猪圈下了多少窝小猪，不记得了。这棵电灯杆我也没忘记画上。

不想说太多了，可想起这些，又添加了好几行。

现在，该用哪个镜头暂停本次的回忆？

用这个吧，《1972版的“意外归来”》， 2012年摹仿列宾画的。

“归来者”背着背筐，拄着刨地的三齿，脚后竟跟着一头猪，真是让所有人足够意外。

本画左上角那辆孤独的马车，还有“晚钟”的两个人物，画的就是“归来者”归来之前的故事。

“归来”，是一个故事的结束，也意味另一个故事的开始。

可能命中注定，归来者的归宿就在“带阁楼的房子”，仿佛它给归来者早就预留了一席之地，才有之后发生在天窗下的故事。

而更早的一个开始，或称序幕，是那辆在秋雨中坐着一群名叫“知青”的孩子的马车。

春夏秋冬，快乐悲伤，一个一个，知青如今都迈进生命的尾声。

我特别珍惜自己这个“尾声”的每一天。

不知为什么，我觉得自己的尾声注定不会远离那个睁着眼睛的天窗，那股飘渺无形的炊烟。

十月，一天下午去学校接孙子的路上，才发现街头树叶全黄了。

别放过金色的秋天啊！第五稿已大体完成，下一步的“装修”，慢慢来吧。

这样，在暂停五个月之后， 10月20日我又背上小画箱去水上盆景园画金秋。

11月7日，立冬之日画的三张小画。

那天天气晴朗，风比较大。上午在楼下小花园冒着风画了一张金黄的树叶。下午风小了，跑去南翠屏画了两张，三张都是比手机稍大的小不点儿。

在外写生，经常会被人问：是美院的？我会很认真地回应：是……美院……人家不要的！

如今这个老头蹲在街头坐在公园画写生，或者在家面对镜子画自己时，还是会想起那排土房顶上的天窗，想起那间“老乌拉尔”。

真希望能重回那个院子，再爬上“老乌拉尔”的屋顶，画一次“带阁楼的房子”……

我给这张画稿起名叫

《一个老知青的田园回忆》

从二十出头到三十好几，在这个院子我生活劳作了十几个年头，渡过一生最宝贵的时光。

如今七八十岁了，老眼昏花，腰弯背驼，可有一个没变，也没放弃：画画！

老了，特别想画

劳动过的田野，生活过的家园，

那些两条腿的和四条腿的朋友们，

还有几个忘不了的外国人。

我画的是

一个人的青春岁月。

青春岁月难忘，

往事并不如烟。

“老乌拉尔工厂”，“带阁楼的房子”，

如今，你们在哪儿啊？

2022年11月初稿

2023年1月修改补充